然而当闻人君到了地头,递上拜帖说明来意之后,那原本恭敬接待的童子就再恭敬地告诉闻人君,自家师父已经不再替江
湖中人看病治伤了。
好不容易找到了被江湖中人誉为医术第一的药王爷,闻人君怎么肯离开?兼且顾忌着叶白的手最后还要对方医治,闻人君
到底也没有硬闯,只是等在门外,一等就是一个下午并一个晚上。
远处的更钟敲了三响,始终闭合的木门吱呀一声,终于开了,走出来的依旧是先头接待闻人君的童子。
那十三四岁的童子远远地朝闻人君行礼:“城主,时间太晚了,我师父已经睡下了。”
闻人君点了头:“既然如此,告诉药王爷一声,本座明日再来。”
童子面有难色,见闻人君转身要走了,连忙开口:“城主,我师父真的不再替江湖中人看病了,您还是另找他人吧!别的
不说,洛城,青阳,南淮,都有许多医术高超的大夫对外坐诊。”
若是洛城青阳这些地方的大夫有用,他怎么会来这里跟药王爷耗着?——他的手不能再拖了!闻人君暗自想着,口气依旧
是温和中透着淡漠。他道:“洛城的大夫本座已经尽数找过了,却都没有办法,想来青阳和南淮也是一样的情景了。眼下
只有药王爷能妙手回春,本座是真心实意地请求药王爷,药王爷若有什么要求,但说无妨。”闻人君想着叶白的手,他语
气里的温和就渐渐褪了,只剩下淡漠和那尚还隐而不发的威胁,“——明后日,本座还会过来。”
明后日还会过来,那明后日之后呢?童子显然没有天真到觉得闻人君等过了这两日就自动自觉的离开了,他苦着脸看闻人
君,欲言又止。
该说的都说了,闻人君也不愿意和一个童子纠缠太久,转身便离开了小屋。
童子也回到了屋内。本来黑漆漆地后屋忽然就有了亮光,两道人影随之映在了窗户之上。而后便有一声叹息于静谧的夜中
倏然响起,再慢慢消逝。
月依旧静静地悬着天空之中,不论地上的人是如何的悲欢离合,它总是亘古不变的。
闻人君回到了别院,却并没有立刻休息,而是习惯性地往叶白的房间走去。这两日,闻人君总会多往叶白所住的房间走走
——就算并不在叶白面前。
叶白的房间在别院的东南。
闻人君走进院子的时候,就看见叶白的房门没有关紧,不由皱了皱眉。
是什么人服侍的?待会……
闻人君没有再想下去,往前走的脚步也突然停下了——面前没有人。
——叶白的房间里,没有人。
这么晚了,叶白会去哪里?还是出了什么……
闻人君不及多想,提高了声音就喝道:“来人!”
寂静的夜里,夹杂内劲的断喝显得分外清晰。
院外有了短暂的骚动,紧接着,明显是匆匆披衣而起的数人冲进院子。
“城主?”领头的一个开口询问。
“少爷呢?”闻人君开口道。
少爷?领头的有些茫然,转头看向身后的人。
身后的人大多也是一片茫然,只有一个人出声道:“小人方才看见少爷出了别院,向林间走去……”
话还没有说完,那人却不再开口了,因为闻人君已经转身离去。
别院是建在阜县郊外山上的,所以旁边有一片的竹林,只是并不大,大概也就十数丈的长度,只几个呼吸,就被闻人君穿
过去了。
竹林后面,是一块光秃秃的岩石平台;平台尽头,则是千刃断崖。
叶白正是坐在断崖旁的。
闻人君前进的脚步停住了。他刚刚好走出了竹林,就见叶白盘腿坐在仿佛变得近了许多的月亮之下,腰背直挺,右手放在
膝盖右后一些,似乎扶剑。
闻人君站定了。他看了沐浴于银色月辉下,连黑色的发丝都泛着淡淡银光的叶白一会,不打算再上前询问叶白为什么半夜
出来,只是径自转身,悄然离去。
再回到别院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闻人君按了按隐隐作痛的额角,拒绝服侍之人上床休息的建议,只静静打了一会坐,待天光大明,便又梳洗换衣,再次去
了药王爷所住的地方。
只是这次,闻人君尚在半途,便为一个声音叫住了:
“前面行走的可是飞云城城主?”
○七四 心想事成
天色已经大亮,叶白披着星星点点的晨露,自竹林中穿行出来。
一个面露焦躁,正在别院门前转悠的侍卫看见了叶白,顿时喜道:“寻少爷,你回来了!”
叶白扫了一眼,没什么印象,便也不答话,只略停了脚步给对方说话的时间。
显然颇为了解叶白,那侍卫也干脆,直接就道:“是城主遣我回来的,说药王爷那里有了转机,让寻少爷您先到阜县等闲
楼上等他。”
叶白听完了。他没有多说什么,只转身向阜县走去。
那侍卫看着叶白走远了,才转身换上另一副笑脸,对守在门口的另一个侍卫道:“兄弟,今天真是麻烦你了,这点酒钱你
拿着,麻烦在替我一会,城主还吩咐了我另一件事。”
守在门口的侍卫含笑着推了推银子:“既然是城主的吩咐,我替你当一会班也是应该的。”
先头和叶白说话的侍卫顿时正色了:“城主叫我归叫我,却不关兄弟的事,说来还是我麻烦兄弟了,难道请顿酒还不应该
吗?”说着又把银子往对方怀中塞。
守门的侍卫这才收下了。
见状,和叶白说话的侍卫又同对方说笑一会之后,就转身离开,稳稳当当地走到对方视线再看不到的地方后,忽然拔腿狂
奔,看方向,正好和叶白离去时候走的截然相反。
此时的叶白已经来到了阜县。阜县不大,等闲楼又有足够的名气,所以很快,叶白就踏进了这县城之中最大的酒楼。
眼见的小二一见叶白,就迎上前笑道:“这位是寻公子罢?您请跟我来,先前来的尊客正在后头等你。”
叶白点了点头,跟着小二往酒楼后边的雅间走。
等闲楼的雅间是建在酒楼大堂后的一片花园里的。说是间,其实也有许多只不过是于凉亭之中、小溪之旁、甚至花木之下
设了几个位置,只用花草树木做天然屏障,算是别有意趣。
当然,有这些意趣归有这些意趣,雅间既然叫雅间,还是有完整的房间的——毕竟,总有些人谈事情是不想被别人听见的
。
而此时小二带着叶白去的,正是酒楼之后完完整整的五个房间里的一个——吴越楼。
跟着人走过了一路的小桥流水花木扶疏,在即将踏入吴越楼的时候,叶白却忽然停了脚步。
根本没有发觉身后的变化,那小二又自顾自地往前走了几步,才后知后觉地停下了,回头茫然道:“寻公子?”
叶白的目光落在这只有两层高的小楼上:“里面没有人。”
小二的面上难掩惊讶,忙扬起声音在门口唤了几声,待真听不见回答后才匆匆推门。
屋内果然空无一人,一应桌椅摆设都没有动过的痕迹,依旧立于原地,冷冷地监视彼此。只有墙角矮几上的香炉被点燃了
,烟雾灰白,飘飘袅袅,证明确实有人曾经来过。
小二的视线飞快地掠过周围,很快就停留在了那搭于香炉旁椅子上的一剑鹤氅上。
在酒楼里做事的人,多少都是有几分眼力的,所以小二只轻轻一瞄,就明白了那鹤氅绝不会比这整栋吴越楼更便宜多少。
刹那之间,小二脸上的惊讶涓滴不剩,只余下十二万分的热情:“公子爷,小的倒是忘了,先前的贵客进来时还吩咐过,
说可能会出去一会,让您先等等,您看?……”
随着小二踏进了门,叶白也已经看见了那搭在椅子上的鹤氅——正是闻人君的衣服。
目光在那件衣服上停留了片刻,叶白才对还等着他回答的小二点了点头,算是应承了那句‘等等’。
小二的笑容更热情了:“那好,公子爷您等等,我这就吩咐厨房的人先给您上些吃的喝的来。”
“不必。”这一次,叶白却开口拒绝了。
“那?……”小二询问的看着叶白。
“待会不必过来。”叶白重新道。
大概是要商量什么要紧的事吧。叶白的要求不算奇怪,小二随便琢磨了一下,就极爽快地答应了,并再殷勤地为叶白倒好
茶水之后,才转身离去,并在离去之时,顺手掩上了门。
于是这陷于花木深处的小楼,便彻底沉寂下来了。
……
闻人君正在阜县郊外的一处寺庙之中,是武林中泰山金顶寺里有名的长老一空禅师请他来的。自然,在这个时候,别说只
是金顶寺的长老,就是金顶寺的主持亲自来了,也不一定能请得动闻人君。
但闻人君还是来了,因为一句话。
——“转眼百年太匆匆,今时今日,城主可还在思念故人?”
闻人君说不清楚自己听到这句话时候的感觉。
叶谦已经死了,他也以为事情已经完了,但没有想到,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闻人君很快的冷静了下来。或者也不应该说冷静下来,从听到这一句话开始,闻人君就已经十分平静了——只是太过于平
静了。
他先没有回答来传话的人,而是吩咐跟着自己的人直接去请药王爷——既然叶白的手已经不能拖了,那就干脆不要拖了。
不管药王爷要治不要治,想治不想治,他总要叫人把叶白的手治好,只此而已。
做完这件最紧要的事情之后,闻人君再转过了头,这才跟着那传话的人来到郊外的寺庙,等着一空禅师。
一空禅师并没有让闻人君久等,只是除了一空禅师外,还有一个人跟着进来了,白发如雪,双目紧闭。
闻人君皱了眉:“瞎子神算?”
跟着一空禅师进来的陈言之笑了起来:“久仰飞云城主风采,今日总算能够一会了。”言罢,陈言之也不多话,很干脆很
爽快地就说,“这次一空禅师是来做个添头的,那句话,是我着人传的。”
闻人君面色不变。
同陈言之一起走进来的一空禅师则口宣佛号,合掌致歉:“老衲听闻城主近日正在奔走求医,按说并不该在此时叨扰城主
,只是……”
“只是我携恩要挟,这才无可奈何,做了中人。”陈言之大笑道。
一空禅师一声叹息,似乎无可奈何。
闻人君并没有什么表示。
其实有了陈言之着人带来的那一句话,哪里还需要什么中人?找一个双方都熟悉的,还是属于佛门净地,德行崇高的人,
不过是在表明自己没有恶意。
没有恶意?闻人君在心中冷笑了一声,面上却越发淡漠,只道:“陈先生想说什么?”
陈言之看着一空禅师。
一空禅师却看向了闻人君。
闻人君便点头道:“禅师先出去吧。”
一空禅师点点头,再宣了一声佛号,道一句“老衲就在外边。”,这才转身走了出去。
厢房的门合上了,闻人君和陈言之相对而坐。
坐下之后,陈言之不开口也不给闻人君开口的机会,摸了桌上的茶壶就一通牛饮,待一壶去了半壶之后,他丢开茶壶一抹
嘴巴,就笑了:“城主想必知道我的意图的……我只问一句,城主还没有放下吗?”
还没有放下吗?
闻人君有了一瞬的晃神。
……
叶白自深沉的黑暗之中清醒过来了。
他不知道时间具体过了多久,他只清楚,自己做了好长的一个幻梦,梦中有着闻人寻的一切。而在仿佛记录一样的幻梦之
中,还有一个殷殷切切的声音不间断的唤着——唤着闻人寻的名字。
叶白睁开了眼。他看见了何采衣。
何采衣正跪在叶白面前,她的脸色很苍白,眼神则更是复杂,又有惊惶又有期盼。见到叶白睁开了眼,她的嘴唇飞快地抖
了一下,继而就开口道:
“阿寻?……”
何采衣的声音很沙哑,就像是连着好几个时辰不间断说话之后会有的沙哑。
叶白没有出声,只是看着对方。
何采衣的眼睛就渐渐亮了,她直起身,再抖着唇问了一句:“阿寻?……”
叶白还是没有出声。
何采衣亮起的目光落在束缚叶白双手、跟椅子连在一起的铁环上。看了那冷冰冰的铁环片刻,何采衣的目光又落到了叶白
脸上,然后,她微一咬牙,一伸手,就解开了束缚着叶白的东西。
得到了自由的叶白并没有伸手拔剑。不止没有拔剑,他甚至连动都没有动弹一下。
何采衣不可置信地看着叶白。她曾经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看见阿寻了,可是,可是如果不是阿寻,一个曾经会对着要寻死的
她说‘要么离开,要么死’的人,又怎么会在被自己设计完又得到自由之后,还一动不动?
是不是,这个方法真的有用?是不是,她还可以再见到自己心心念念的——
何采衣几乎颤抖起来,她勉强定了定神,却依旧克制不住上下打着颤的牙关,这让她本就不稳的声音里还多了一些极细微
的咯咯声:
“阿寻?你是不是,回……”
何采衣的声音堵住了。她看着叶白,看了很久,然后她忽然开始笑了,笑到一半,又突然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透过指缝,何采衣的声音很沙哑也很含混。
可是叶白听清楚了。他清楚,对方是在说:
——闻人寻,我是不是真的找不到你了?
叶白是看着何采衣的,可是他想到了闻人君……以及他自己。
何采衣还在哭着,叶白并没有出声,他等着何采衣宣泄——他头一次,对一个旁人有这么好的耐心。
何采衣的声音慢慢弱了下来。
叶白终于动了手。他伸手抚向对方的脑后,然后看着对方软软倒下的身影,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傻瓜。”
是的,傻瓜。
不过……刚刚好,不是么?
叶白侧过身,他从一旁的铜镜里,看见了一双血色似的瞳孔。
……
“陈先生是在说什么?”晃神毕竟只是一瞬,下一刻,闻人君已经冷淡地开了口。
陈言之叹了一口气:“城主,有些事情你知道我知道……但是,你不会想再听到,不是么?”
闻人君的手里把玩着茶杯,他淡淡地笑了,只是笑容里看不出任何笑意:“陈先生似乎很了解本座。”
冒着狠狠得罪一城之主的风险传那句话,陈言之当然不会想和闻人君说些有的没有的,所以他不理会闻人君的问题,而只
是接着道:
“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城主——”
陈言之的话没有说下去。
因为闻人君骤然变了脸色——当然,闻人君变不变脸色陈言之看不见,但至少,他可以感觉得到扑面而来,夹杂凌厉气势
的劲风!
陈言之不移不动的受了这一掌,耳听着因对方起身而带起的风声,他大笑起来,笑容里说不出的轻蔑讽刺:“闻人君!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