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衣辰坐在亭子内,靠着柱子,呆呆地望天。墨色的天空,如玉的月,一地月华如水,水中摇晃的是他的身影。
他在想明日如何答复徐爷。
徐爷向来待他不薄,可他没想到徐爷竟这次买通了宫里升平署的一个掌势的人,让花衣辰有门路进入升平署,进宫去唱戏。给皇帝唱戏意味着身价倍增,自此也衣食无忧了,是旁人羡慕的大好事。
升平署是宫内最特别的一项机构,署内人员由太监和民间专业伶人组成,分为“内学”和“外学”。那些民间专业伶人又称为“内廷供奉”。这些内廷供奉一进宫往往就是几个月,出宫的时间也只有十几天。
这样的听着有些像软禁的时间安排,花衣辰其实不在乎。
害怕待在宫里的人,不过是心里对宫外的东西有牵挂。而自己,早已了无牵挂,和怎会介意待在宫里。
花衣辰还犹豫的原因,是徐亦冉那不舍的眼神。他知道徐亦冉一直把自己当至交,对自己也好得没话说,所以在看到他挽留的眼神时,自己也只好对徐爷说先考虑考虑。
一阵风吹来,花衣辰不禁觉得有些凉了,紧了紧衣服。
不觉,已是初秋。
未免着凉,花衣辰想回房就寝。走着走着,见到徐爷房里灯还微亮,不禁起疑,如今已是二更天。
想来徐爷对自己也是极好的,不如劝他赶快就寝的好。想到这,便向徐爷屋子走去。刚要敲门,不料听见了徐亦冉的声音。
“爹,你何苦大费周折送衣辰进宫去?”
“何苦?哼,要不是为了你,我怎么舍得出八十两送衣辰进宫。”
花衣辰听得一头雾水,自己进宫为什么与徐亦冉有关系?不由得继续仔细听起来。
“爹,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冉儿,你的心思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
“我不懂您说什么。”
“好,冉儿,那我问你,你为何不肯娶亲?”
“那是,那是因为孩儿想先立业,后成家。”
“好一个先立业,后成家。哼,谁不知我们戏班子如今正值鼎盛之际,你这徐家少爷吃的用的哪里比那些权贵家的少爷们差了?这戏班子将来也定是归你的,又何来立业之说?冉儿,你生得英俊,按说喜欢你的女子也不少,与你门当户对的也有,可我一为你说亲你就推脱,这是为何?”
“爹,我……”
“冉儿,莫骗自己了,你对衣辰不只是兄弟之情……冉儿,你是我们徐家单传,现在也到了娶亲的年纪,这种事,爹怎么也会阻止你的。”
……
后面的话花衣辰没再听下去了,他踉踉跄跄地走了开。不只是兄弟之情,不只是兄弟之情……怪不得徐亦冉事事护着他,怪不得徐亦冉从未与自己说过成家之事,怪不得徐爷要如此辛苦地送他进宫……
若是天意,怎这般捉弄于他?若是孽缘,怎偏偏是自己遇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05.白露
次日清晨,天微亮。
这日是白露时节。
阴历上写着:日值上朔 大事不宜。
花衣辰彻夜未眠。
门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果然,他轻轻地敲了门。
“进来吧。”
徐亦冉推开门,见花衣辰靠坐在床边,头发还没束,闭着眼,头微垂着。
徐亦冉走到床沿坐下,才发现花衣辰的身上是湿的,吃了一惊,忙拿起袖子擦拭他的手臂,责怪地问:“怎么弄成这样?”
花衣辰昨晚在门外站了一夜,现在天转凉了,水汽重,身上不免沾了些露水。徐亦冉这一说,花衣辰才觉着身子很冷。
“白露天,容易染上风寒,你注意些才是。”
看着他认真地擦着自己身上的露水,若是从前,必当是友人的情深义重,可如今即已知晓了友人的心意,便不能再这样让他越陷越深了。
花衣辰抓住徐亦冉的手,淡淡一笑,说:“亦冉,我自己来。”
徐亦冉停止了动作,见花衣辰拿来一块帕,擦起头发来。
“亦冉,我要整理一下,你先出去等我吧。”
徐亦冉一惊,花衣辰以前从未介意过在他面前梳洗。他缓缓起身。
“好。”
看着他离去的身影,花衣辰知道他必是伤怀的。
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花衣辰在房内待了一阵,才出了房门。
“徐公子,真不好意思,久等了。”花衣辰眉开眼笑地说。
知是花衣辰故意调侃自己,便用手臂一把从背后扼住他的脖颈,说:“好啊你,谁教你来叫我“徐公子”来打趣我的?”
“莫需人教,我便知晓了。”说完微微一侧身,挣脱了徐亦冉的手臂,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哪有你这般恃强凌弱的?”
“哈,那也是你自己弱,怪不得别人。”言罢竟又要上来与花衣辰“扭打”。
花衣辰眼睛一瞥,扫到了,站在庭院中的徐爷,一下子失了神。
他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可在徐爷面前就是有些无地自容,像是勾引了他家儿子一样。
“徐爷,早。”他强装自然。
徐亦冉也转过头去,说:“爹,起得这么早,怎么不多睡些?”
徐爷微微点点头,说:“大好时光,自然该珍惜,若因自己的贪欲负了这时光,实在不值。”
此话一出,花衣辰与徐亦冉都默然不语。
这不明摆着是告诫徐亦冉莫在惦念花衣辰么?
“好了,一起去吃早点吧。”徐爷一转身,向偏厅走去。花衣辰与徐亦冉也跟着去了。
这日三人起得实在是早,戏班子竟还未有人起来。厨房的李大婶端了一盘馒头和一锅粥进来,看着神色各异的三个人,笑着说:“您们三位起得真早。”
三人也未应什么,花衣辰冲李大婶点头微笑,她也就出去了。
一顿饭吃得悄然无声。
“你们俩慢慢吃,我出门去一趟。”徐爷擦擦嘴,缓缓说。
花衣辰忙一放筷,站了起来,说:“徐爷。”
徐爷转过头,道:“怎么了衣辰?”
“我考虑好了,进宫去唱戏。”
“什么?”徐亦冉跳了起来抓住花衣辰双臂,“衣辰,你说什么?”
“亦冉,你放开衣辰,让衣辰说。”徐爷略带严厉地说。
徐亦冉松开了手,可眼睛还盯着花衣辰的眸子。
花衣辰不愿看他的眼睛,怕那过于悲切的眼神会叫他软了心。
“徐爷,我想清楚了,能进宫去唱戏是难得的机会,承蒙您的厚爱,衣辰定当不负您的期望。”
徐爷一听这话,喜笑颜开,走过去双手搭住花衣辰的肩膀,说:“好,好,衣辰,以你的功力,得到皇帝的赏识只是时间的问题。衣辰,你能有这样的前途,徐爷也为你高兴。不如今晚我为你开个宴,明早便送你入宫,算是饯别。”
徐亦冉早就蒙了,又听父亲这样安排,忙说:“什么明早,哪用得着这么快?”
花衣辰转过头,看看徐亦冉,又看看徐爷,说:“徐爷,不必了,我打算今日就进宫,方才我已收拾好了衣物,一切都打点好了。只是这戏班子……”
徐爷更是心花怒放,说:“戏班子你不用担心,那几个小滑头也练得差不多了,虽说不及你,上台也够了。衣辰,你放心吧。我这就去安排一下,你再收拾一下,再到宫门前不远的柳树旁等我。”
说完一脸喜色,大踏着步出门去了。
偏厅只剩下两人。
徐亦冉已瘫坐在椅子上,神情恍然。
“亦冉……”花衣辰自是心疼,“ 莫这样,也不是见不着了。”
徐亦冉突然站起,从后面紧紧拥住花衣辰,在他耳畔轻轻地说:“别走。”
那温柔足以化了冰。
花衣辰的手覆上他的手,稍一用力,扯开,说:“亦冉,早些找个嫂子给我吧。”
徐亦冉顿时失语,眼神复杂地看着花衣辰。
花衣辰微微侧过头,低头一笑,晨曦的光洒在他侧脸上,竟生出万般春色。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徐亦冉低头,温热的液体碎在地上,开了一地悲伤。
站在柳树旁,花衣辰徒然生出些凄凉。
残忍地这样伤害至交,自己,是不是很冷血?
一辆自身旁马车驶过时,忽然停了下来。卷开车帘的手似曾相识,原来,是牡丹。
“衣辰,别来无恙……听说你要进宫了。”她未下车,声音从车内传来。
她自然不能下车 ,她已有了夫家。
“是。你过得好么?”
帘中人顿了顿,一颗泪滑落。“好……你不恨我么?”
“不恨。夫人,回去吧,风大。”
牡丹心一颤,她知道他在为自己着想,不想让人嚼她的舌根。
“衣辰,我欠你的,这辈子还不了,下辈子一定还尽。衣辰,你保重。”
车外传来花衣辰淡淡的声音。
“牡丹,你不欠我。”
马车又缓缓驶了起来,车内人泪流满面。
花衣辰仰起脸,秋风吹过,冷得清醒。
不久,徐爷带着一个人来了,交代了几句,那人就带着花衣辰向宫里走去。
这道宫门内是怎样的世界,他不知,那暗红如血的宫墙内囚住了多少寂寞的魂,他也不知。
穿过宫门的刹那,他似乎听见命运的转轮转动得异常清晰。
吴姬缓舞留君醉,随意青枫白露寒。
白露,寒。
06.初入
花衣辰低着头跟在一位公公后面,在皇宫里兜兜转转。
瞧那公公模样,年近四十,极精明的样子。
花衣辰略抬头,便看见了回绕的长廊,错落有致的假山怪石,亭台不远处有一座,略远处又有一座,亭旁的拱桥下自是莲叶漫池。
本是极美的景,却因四处寂静,让人有些压抑。
恰逢一队宫女经过,一阵阵胭脂香味拂过。花衣辰瞥了这些宫女一眼,见个个粉面朱唇,容貌清秀,却是一个表情。
“别瞎看,当心你的眼珠子。”公公低怒一声。
花衣辰忙低下头,跟紧了些。
约匆匆行了两刻钟,终于到了升平署。从侧面悄悄进入,那公公又和一个一身黑衣的人说了几句,便回过头对花衣辰说:“小子,认好了,这位就是内廷供奉的卫主事,以后跟着卫主事,他叫你往东,你就不许往西,听见没?”
花衣辰打量了一下那位黑衣男子,他留着八字胡须,鼻梁很高,干净利落的样子。
“是。”
那公公也就离开了。卫主事细看了看花衣辰,见这人身姿虽有些单薄,却也是挺拔的。皮肤白皙,样貌俊美,一双柳叶眼明亮灵动。
“我姓卫,叫卫长卿,你叫我卫主事就好。你就是花衣辰?”
“是。”
“听说你名气挺大的,几岁了?”
“卫主事抬举,今年十八。”
“学戏几年了?”
“十年。”
“倒是学得早。家里是做什么的?”
花衣辰突然一惊,咬咬牙,说:“娘亲,是风尘女子。”
卫主事愣了下,也没再问他父亲是谁,他自然是不知的。想来,他母亲当年为了生下他,必是死活保下他的。想到这,他望向花衣辰的眼光柔和了一些。
“会唱些什么?”
“会唱《牡丹亭》,《玉堂春》,《百花亭》……”
“好,不错,但这些戏在宫里只能私下给皇帝妃子唱唱,当做玩乐,上不了大台面。知道宫廷大戏有哪些么?”
“略有耳闻,有《劝善金科》,《鼎峙春秋》,《昭代箫韶》,还有……”
“可以了。学过么?”
“外头不让人学,没学过。”
“行,今儿起你就跟着那些师兄弟一起练。放心,你有底子,学个一年半载也就上得了台面了。”
花衣辰一惊,一年半载?虽说自己进宫时做好了待在宫里一段时间的打算,可也没想过要在这压抑的地方生活个一年半载。但进都进来了,说什么也得忍下去,也就点点头应承了。
卫主事领着花衣辰,到了隔壁一间小院。小院阴暗偏僻,隔过一扇墙便是冷宫。
“你和青儿住那间房,自己去收拾下,叫青儿告诉你些宫里的规矩。”
卫主事吩咐了几句,便回到原来练戏的院子了。
花衣辰提着包袱进了那间房,房内有东西两张床,一张床侧坐着一个青葱少年,一身青衣,正百无聊赖地翘着腿,望着天花板。见他来了,那少年立马起身,忙跑过来,一脸喜色地看着他。
“你是花衣辰?生得果然好看。”
花衣辰笑笑,虽然自小被人称赞样貌也不少,只是这话从一个看上去比自己还小的少年口中说出来还是有些不适。
花衣辰端详了眼前这少年,生得也是洁净清秀的。尤其是那双饱含笑意飞起似的凤目,像是流转着光般动人。
“你怎知我的名字?”
“花大哥你名声大呗,卫大哥跟我说你要来。对了,我叫青儿。”
“刚才卫主事说起你,要你教我些宫里的规矩。不过,你,好像比我小些吧……”
“我十七,你呢?”
“长你一岁。”花衣辰开始收拾起行李来,“你这么小,怎么就进宫了?”
“我是卫大哥带大的,他在哪,我就在哪。”
花衣辰惊讶地看着他,“卫大哥?卫长卿主事?”
“没错。”
“可,他最多也才三十岁呀……”
“我是孤儿。”
青儿在说这话时眼中并无什么悲伤,像是在说一件极平常的事。
“青儿,抱歉……”花衣辰还是觉得自己伤了青儿。
青儿不说话,只走到花衣辰面前一个劲地盯着他的脸。
“做什么?”花衣辰有些不好意思地闪躲他的目光。
“花大哥你脸红了,哈哈哈哈。”青儿张扬地笑着。
花衣辰轻轻敲了青儿一记,“你这鬼机灵的。”一脸嗔怒的样子。
青儿收了收笑意,却还是微笑着眯着眼看他,也帮着花衣辰收拾起来。
是夜,花衣辰躺在陌生的床上,月光的清辉照入窗内,竟有些美。
转头望见了熟睡的青儿,稚气未退的脸上还隐着些笑意。
不知为何,与他特别投缘,一见面便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在一起时觉得自在,明明才是刚刚见面的陌生人。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一见如故”吧。
花衣辰在宫里住了起来,青儿告诉了他许多宫里规矩,像是平时在升平署内不许出去,因为宫里女子众多,最怕生了淫秽之事。也教了他一些宫里的礼仪,如跪安,道福。
在升平署练戏的日子虽苦,却是很容易过的。幼时在戏班子内的训练才叫苦,小小年纪,成天压腿调嗓练身段,便是寒窗苦读的学子怕也不及他们这些学戏的孩子苦。花衣辰相貌好,一开始就被选来唱旦角,如今也一般唱些青衣、花旦。这些个宫廷大戏往往是些传奇、演义,旦角的戏份少之又少。底子出众的花衣辰练了一个多月,竟也把要学的都学的八九不离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