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快了,朱厚熜的目的已经达到,就无所谓赵审怎么认为,也无所谓他说些什么了。
马车来到了那群迎候的人前面停下,朱厚熜走下马车,几个老头立即围了上来。
为首的是一个有着长长白胡子的老先生,穿着从一品补服,瘦高个子,看起来和蔼可亲。但是朱厚熜绝对没有忽略他眼睛
中隐藏的很好的精光,这个老家伙一定是一只老狐狸。
这个老头顿时让朱厚熜因为来到北京而产生的兴奋烟消云散,他几乎在一瞬间就警觉了起来。那眼睛中的谋算和审视没有
被恭敬的神色所掩盖。
我是来继位做皇帝的,我将要统帅天下万民,我需要应对所有狡猾的阴谋诡计,我要避开有心者的算计和利用,我面临着
无数的斗争——包括和面前的这个人。
朱厚熜在面对着这个老先生的这一刻,忽然之间前所未有的清醒地明白自己此来北京的意义。不是观光京城胜景,不是瞻
仰首都气象,他是要担起沉重的职责的,他是来接管这个国家的。
朱厚熜的心情猛然沉重起来,整个人也因为情绪的改变而沉静下来。他收起了脸颊上仍旧残存着的笑意,淡然却郑重的向
着那个白胡子老大臣点了点头。
不卑不亢,没有怯懦,也没有高傲不羁,端的是人君风范,令人怎能不心生拜服?
日后他才从某个人口中听说,当时他的那简单的一颔首,居然收到了这样的效果。
当朱厚熜真正脚踏实地的站在北京城外的土地上时,白胡子老先生长篇大论但是内容简单可以用“寒暄”两字概括的发言
才进行到一半。朱厚熜不得不负手而立,做出一副认真听着的样子,并保持严肃而友好的表情,还必须控制住自己不能打
哈欠。
老先生洋洋洒洒的千字文终于说完了,朱厚熜都为他和他身后与他年龄差不多的那群臣子们的腰感到担心。终于结束了,
老先生一直弯着的腰才直起来,朱厚熜可以发誓,他绝对看到了老先生身后的人群中有人的脸上的确出现了如释重负的表
情。
但这还没算完,因为还有大礼没行呢。朱厚熜在心里哀叹,这真是折寿。可这是必不可少的礼节,现在的他可不敢说什么
最后的大礼可以废掉之类的话,要不然他就真的不用在接受这些礼拜了,因为他可以直接回安陆去了。
没等朱厚熜哀叹完,站在第一位的老先生已经带头跪了下去,行了大礼。
“臣,杨廷和。”
“臣,蒋冕。”
“臣,毛纪”
“臣,汪俊。”
……
跪倒一大片,只能看见脊背。
等有名号的都报完了姓名,众臣一起高呼:“恭迎殿下抵京!”
见完了臣子们,却还不能进京。朱厚熜无奈的进入临时搭建的行辕,被一群太监摆弄着,换上大礼服,重新梳头,戴冠,
就差描眉画眼了。
好不容易换好了衣服,外面车马仪仗也都准备齐全了,朱厚熜这才终于能够继续他往北京城的进发。此时太阳已经是偏西
四十五度了,朱厚熜摸摸肚子,真有些饿了。
登上车辇,事情又来了。那个杨廷和一副眉恭目顺的样子站在车架前,弯着腰的样子让朱厚熜都替他累得慌。
“杨卿无需多礼,有何事,且禀来。”朱厚熜咬着字说,生怕有一丁点儿的不妥,能少说一个字就少说一个字。
“车驾将起,请殿下自东安门入宫,临文华殿。”
这是在安排行程?朱厚熜挑了挑眉,忍下了已经到嘴边的“我要走天安门”这句话。
杨廷和看着他的表情,似乎有些不安,又补充了一句:“殿下随行甚众,文华殿最为安妥。”
朱厚熜听了他这句话,才明白这个老头在想些什么。
依明例,皇帝入京应自大明门至奉天殿,而不是从东安门到文华殿。在马车上赶路的这些日子里,赵审已经把这些常识都
跟他讲过一遍了。
所以现在,这表明了这些大臣们还没有承认他是皇帝咯?
朱厚熜保持着端正的坐姿,微微侧过头,似笑非笑的看着杨廷和,没有答话。
杨廷和现在如果还不明白朱厚熜的不满,那么他在朝堂上的几十年也算是白混了。不过,如果他在这样的目光下就退缩,
那他就更不用提他这么多年的摸爬滚打了。
于是杨廷和表面上诚惶诚恐,实际上波澜不惊的说:“殿下入京为皇嗣,此举最宜。”
这是警告?朱厚熜有些惊讶的看着面前的这个老人,用一种恭敬的口气说出了威胁的话。
这句话的深层含义大概就是,你进京是要做皇嗣的,你还不是皇帝,要规矩一点。
朱厚熜没想到在北京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这么大胆的,不过大约也和他的地位有关系吧。看着老人身上的官袍,再想起迎
接时他所站的位置,朱厚熜在心里已经明白,自己的继位,大约就是他一手推动的了。
这么说,这个人还真是不能得罪了。朱厚熜暗暗想着,微微眯起了眼睛。
可是,就一定要听他的了?
这算是这群大臣们给的下马威吧?
虽说的确是按着规矩来的,但是现在自己要做皇帝已经是既成事实了,就算按照天子规格入京,也没什么违制的。
再说了,按说新君即位,又是个空降兵,和朝中大臣都不熟悉,正是朝堂大洗牌的好机会,应该有很多人都忙着巴结才对
。这时候给皇帝面子上一个好看,于人于己都有好处。
可是这些人却是按照着皇子进京的那一套来的……
朱厚熜微微低头,看了一眼刚刚并没有注意到的袍服,果然也是皇子礼服。再看看车里的陈设,和刚刚瞥了一眼的仪仗队
的规格,也都不是按照帝制来的。
这起码说明两点。
一,大臣们的确并没有把他看到眼里,起码并不是诚惶诚恐的,真正的把他看成了皇帝。
二,这个杨廷和在朝廷里的地位几乎是不可撼动的,不然的话他不会这么不客气地威胁呵警告未来的皇帝。
朱厚熜将视线转向远处的北京城,嘴角慢慢地浮现一丝微笑。
这个下马威,我到底要不要忍了?
其实从哪个门走,晚上住到哪里,对于朱厚熜来说都无所谓。反正这都不能改变它将要做皇帝的事实。
要让他自己选择,他更倾向于从天安门入宫,毕竟从小唱着“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长大的人,却从没真正
亲眼看到过天安门,现在有了机会却不能把握住,的确要让朱厚熜扼腕叹息。
但是当这些行走路线和某些特定的意义联系起来之后,朱厚熜就不能不在乎了。
如果现在他向杨廷和提出要走大明门,杨廷和基本上是没有同意的可能的。一力坚持自己的意见,就算最终他的确是从大
明门进的宫,那也已经得罪了杨廷和了。得罪杨廷和,就等于得罪了他身后一大群文官,日后收服他们大约就比较困难了
。
如果现在他向杨廷和妥协了,那么有一就有二,以后向他妥协的日子不知道还有多少呢。而且这样一来,新君的威仪,基
本上也就荡然无存了。将来朱厚熜想要震慑住这些老头们,大约会很辛苦。
这,算是个两难呢。
朱厚熜心里飞速的盘算着,脸上仍旧保持着淡淡的笑容,这却让杨廷和有些赞叹了。
是他提议了让这位藩王进京继位,当时也算是危急关头稳定住朝廷社稷的举措,他本人对这位少年藩王并不了解。
当时与几个同僚一起在灯下审视皇室子弟的名录,杨廷和几乎是第一眼就锁定了朱厚熜这个名字。这个少年王爷无论是血
统,年纪,或是资质都是最佳的。
兴献王之子,宪宗皇帝之孙,孝宗皇帝之从子,大行皇帝之从弟。算起血缘,离大行皇帝相去不远。
年尚十五,就算是有什么不妥也好调教改正。是在不然,臣权代替了帝权,这样年少的皇帝在位,也算是方便。
至于资质,据说打小就是聪明无比,也因此甚得兴献王喜爱。杨廷和还专门向才打从湖北调回的门生打听了朱厚熜的事,
那门生是交口称赞。杨廷和自己想想近两年来安陆的繁盛和京城流行着的那些小器物,也觉得这的确是个聪慧的少年。
杨廷和思惴再三,又与其他几个阁老商议再三,才终于下定了决心。
诏书发出的那一刻,他心中只是默默祝祷,但愿这会是个真正聪颖的少年。
但是今日一见,杨廷和几乎是大喜过望。
何止是聪颖!
不提那通身的皇家气魄,也不提那温雅端庄的做派,单是那澹泊悠远的凝视,就不是一般的少年可比的。
当想起自己年过而立却还不如这个少年沉稳的儿子,杨廷和就不由得为此感叹,并将两个人进行了对比。越比越觉得,这
个嗣皇帝人选真是挑对了!
现在看着朱厚熜淡然微笑,光华内敛,却威仪凌然的样子,杨廷和暗自点头。
不错不错,现在还能不动如山,大约真会是个有道帝王。
只不过,这样还不够啊。他现在要是想从大明门进宫,那还没有得到他杨廷和的认可呢。
“杨卿。”朱厚熜终于酝酿好语言,慢慢地开口,“怎么孤听说,进京应行走至大明门,而后入奉天殿,才是正道?”
“殿下,那是为帝君之道,殿下尚未即位……”杨廷和皱着一张老脸,一副为难的样子。
“哦?难道孤此来不是为帝君者?”朱厚熜用单纯的疑问的口吻说,“孤以为,礼者,昭示天下,为名。名不正则言不顺
……”
意味悠长的尾音,持续了不长的一段时间,然后杨廷和才接话:“殿下,大行皇帝遗旨,奉殿下为皇嗣,理应走东安门。
”
“孤记得,诏书上是嘱孤继位为嗣皇帝。此两者,还是有区别的吧?”朱厚熜用手撑着下巴,抚摩了几下,“诏书现在赵
师处,杨卿若有遗漏,可寻他去验证。”
“殿下,这嗣皇帝……”
“自是为承祖嗣。”朱厚熜微笑道,“并非大行皇帝嗣子,杨卿以为如何。”
“那是自然……”
“如此,为何不走大明门?此为正道。”朱厚熜下定了结论,一副“你怎么还不去办事?”的态度看着杨廷和,撵人的意
思明明白白的写在脸上。
“臣……再去与诸位侪辈商议。”杨廷和自然是明白朱厚熜撵他走的意思的,行了个礼,留下一句话,一溜烟的趋走了。
第六章:入京继位
杨廷和走了又来了,来了又走了,跑了好几趟,每一次都带着新的借口,不让朱厚熜从大明门走。而朱厚熜为了能维护自
己的正统地位,不得不一条一条的据理反驳,费尽了口舌。
就算是为了尊重老年人,也不该让他这么来回的跑,当传声筒,多累的慌。朱厚熜实在是觉得烦,这么一点小事还得这样
讨论来讨论去的,真是想直接答应他们算了。但是话到口边,又生生的忍下来。实在是关乎将来的执政顺利与否,绝不能
有半点轻忽啊。也只能跟他们继续缠磨下去了。
其实关于从哪个门进北京,实在是也没有多少时间再讨论了,日头已经偏西,城门在天黑下来的时候就要关了。把未来的
皇帝关在城门外面,那和大逆不道也没有多远的距离了。大臣们总是得妥协,朱厚熜可以说,他不进北京了,但是大臣们
可不敢把他留在这里。
也不知杨廷和说了什么,最终说服了那一群死板板的大臣们,反正朱厚熜总是从大明门进了宫,这算是他在北京赢得的第
一场胜利了。
看着已经漆黑的天色,朱厚熜忽然想到,如果他们阳奉阴违,告诉他走的是大明门,实际上还是从东安门进了宫,对于北
京各门地理分布一点也不了解的他也绝对发现不了的。
天色这么暗了,门上的字也看不清楚。刚到北京,他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忙活了一天了,又和这群大臣们缠磨了这么久
,早就累得不行了,到底进来的这个么长得什么样他也没注意,更别说记住了。要是真的这群家伙让他走的是东安门他也
分辨不出来。
朱厚熜心里一动,忽然很想让车驾停下来,问一问刚刚经过的到底是不是大明门。随后他自己也失笑了。
这个时代,哪有人有这么大胆子,蒙骗皇帝呀。再说了,他们已经是妥协了,搞这些形式上的欺骗也没什么意思,更是用
不着了。
朱厚熜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上辈子的习惯也带来了,一累思想就混乱起来了。现在想的这些,还真是胡思乱想。
京城这边,继位的一切道具和程序都准备就绪了,就差当皇帝的人了。所以朱厚熜就是那东风,他一来,就水到渠成,万
事OK了。
不过也是,毕竟大行皇帝已经死了快两个月了,大臣们除了准备他的葬礼之外,就是准备新君即位的事情了。国不可一日
无君,有了继任皇帝,还不赶快着让他先占了那个位置。至于合适不合适,反正还有内阁么,先帝那么胡闹的一个人,国
家不也都能在内阁的管制下好好的经过了那十六年。
所以朱厚熜在到达北京之后,没有歇上哪怕一天,更别提参观故宫博物院了——这时候还没故宫这个称呼——就马不停蹄
的忙活起来了。
行程表第一位的,当然就是祭祀。祭天祭地,祭祖宗,祭社稷,祭先帝。朱厚熜也算是第一次亲眼见到了天坛,地坛,宗
庙,社稷坛这些后世知名的建筑,这时候它们还是根本就不对皇帝和皇家子嗣之外的人开放的。
但是参观这些“景点”的代价也不小,朱厚熜几乎累得半死。为表诚心,到天坛地坛的这一路上必须是用走的。如果不是
朱厚熜在安陆的时候喜欢郊游,身体素质还算好,根本就走不下来那几十里路。再加上因为祭祀要斋戒,可不只是不吃肉
不喝酒就可以了的——每天被洗得像是随时准备上锅蒸似的,皮肤都被擦得红彤彤的;吃饭不能放盐,不能放油,这是朱
厚熜最讨厌的地方了,白水煮青菜和没有味儿的稀面汤让他恶心。
一应祭祀活动结束之后,终于到了登基的时候了。避开了端午,在五月初七就是个好日子,朱厚熜终于摆脱了无证上岗的
尴尬,正式成为皇帝了。
年号选了“嘉靖”,朱厚熜觉得耳熟极了,但是就是想不起来关于这个年号的事情。
登基大典之后就又是一通祭祀,朱厚熜觉得经过这小半个月,他的肠胃功能都要退化不少。对着模模糊糊的银镜子,他基
本上都能看出来自己的脸色白了不少。
终于可以上朝了,当然朱厚熜不是喜欢上朝,而是,上朝了就不用再斋戒下去了。朱厚熜坐在帝座上,居然没出息的开始
不由自主的想晚上吃什么的事情。
虽然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着些什么,朱厚熜也觉得挺汗颜的。于是赶快收束心思,专心致志的听大臣们奏事。
其实有什么事是需要朱厚熜处理的呢?现在的他大致上也就是摆在龙椅上做个摆设,具体的事情,杨廷和——朱厚熜已经
知道这个老头居然就是首辅大臣——带着他的工作组已经在台面底下做完了。
可是这天真的就有事了,真的就有必须朱厚熜处理的事情了。
朱厚熜看着礼部尚书,也是内阁四辅,毛澄,举着他的奏章就开始念。
奏折很长,文笔也很不错,但是朱厚熜越听越觉得不是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