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了,难道自己真的看上去这么没有气势吗?连表兄们都让着一截的自己难道就对这个人类毫无办法?
偷儿只是轻轻地皱眉道:“青玉,我们也走吧。师父来关门了。”
青玉顿时弹了起来,正面对门口的火工道人颇是想歪的眸子。青玉倒不知道他脸上这种眼珠突出双唇圆张的表情是什
么意思,只听得身后“喀啦”一声,偷儿客气地道:“辛苦师父了。”
两人一前一后找了处井水洗漱以后,早课和晨斋都已经结束,昨天的香客都未下山,又新添了今日刚到的,正殿里的
香火味在这菜园边上都能闻到。整个寺中,更是没有清净之地,四下里满是游人,戴红花穿新衣的大姑娘小媳妇也在
人堆里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调笑,时不时抛出来一个秋波。按赵大哥的说法,附近几个县城的公子哥儿也是不辞辛苦
,来这里寻觅佳人芳心。
偷儿打听了镇寺之宝白玉观音所在的殿堂,便领着青玉一路挤过去,青玉虽没傅粉擦朱却比戏台上书生明艳几分的脸
,让一路的男男女女纷纷惊叹,偷儿细水长流的英挺之姿,却也引发不少私语。
青玉只顾看着偷儿,偷儿却左顾右盼,微笑连连,这边道:“大姐,你今日涂的粉好香气,只怕观音也要嫉妒呢。”
那边说:“姑娘,这是你掉下的花么?莫非是要赠给小生?”青玉看与他答话的老少女子都是喜笑颜开,自己暗中惊
叹,却也在深潭水色般的眸子里抹上一层阴郁。为什么他精神奕奕花样百出地用心讨好从未谋面将来也不可能再见的
普通女子们,却对自己若即若离,对自己关心的表现也视若无物?他的眼神凝结,心跳得很快,可是在这样多的人类
中间,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偷儿在他几步之外前行,若不努力跟上,更会失去了他的踪影。
白玉观音殿里,两人只是勉强挤到披着闪亮的红色宝衣的白玉坐像之前看了一眼,便退了出来;那位乡绅员外果然带
了一壶清水,打算注入千秋寺中每尊观音的净瓶,青玉明知张客商在人前依旧盯着自己不放,却也已经不再有心思搭
理,一个奇怪的念头突然浮上心来:是不是我在偷儿心中,便如张客商在我心中一般,心情好的时候,温柔好语地招
惹,心情不好的时候,便晾在一边任他埋怨?
这样想着,青玉的脸色愈加地苍白,心虚地看了偷儿一眼,只见他红蓼薄唇的线条微翘,墨兰叶般的眉配上豆荚形状
的眼,堪堪不经意间一个回眸;他的脸上还留着谈笑风流的影子,眼底却流露出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后的寂寞凄凉和
一股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
青玉看不懂,却也看得痴了。
偷儿捕捉到了青玉的眼神,只将那些落寞悲凉藏起,对他淡淡地一个自信的微笑。
别骗我了,至少在这一点上。从第一天起,你眼里那些不知何来的忧伤,我都看得一清二楚,只是懒得理罢了。青玉
抿唇,挤到偷儿的身边:“我们下面去哪里?”
“两位公子初次来,没有见过山顶的镇妖塔吧,可气派了。山上风景也很不错,顺便一起瞧瞧!”一旁一位热心的大
婶,领着两个姑娘,刚和偷儿聊过两句,快嘴地指点道。
偷儿抬头仰望,回身拱手:“多谢这位姐姐!”
“哎呀,公子的嘴真甜……”大婶说着却已经笑开了花,两个小姑娘藏在母亲的身后,低眉拧着衣角,却忍不住用黑
豆般的眼打量着偷儿和青玉,青玉学着偷儿的样子一个泛滥的微笑,她们顿时红透了脸缩回去了。
第三十六章:烈火烹油万渡山(五)
镇妖塔高踞在万渡山的顶峰,前往塔下的阶梯就在寺里的各种建筑边穿过,石级两侧松荫掩盖,却不是昨天经过的那
条道路。青玉想起灵魄,手搭凉棚向北望去,只见僧院远处只有竹林森森,静穆无语。再转过几弯梯级,来到一处豁
然开朗的平台,刺破青天的五层青灰色宝塔霎时现在眼前。
这宝塔建在整块青石山岩之上,宝塔的第一层竟然与平台的地面连成一体,宏阔坚固不可动摇。上面的四层磊磊青石
,供奉着面朝四面八方的佛像,所有檐马均为金玉之质,在日照之下发出熠熠光辉。
在外绕了一周之后,青玉随着偷儿进入了石塔之中。并不宽敞的石塔终年阴暗的光线里,供奉着释迦本尊,莲座下的
石基光滑润手,却没有梯子通往上层。一个在角落里枯坐着的黑衣僧人见到青玉的身影微微抬了抬头,却又缓缓低下
头去,眼观鼻,鼻观心。释迦佛像的座前点着昏黄的油灯,即使在白天里也显得幽冥般晦暗。
在偷儿认真地与佛像对视的时候,青玉又觉察到了脚底微弱的妖气。莫非真的是那个叫做灵非的小妖,被一路押来千
秋寺,锁在这佛宝云集的青石塔下?
虽然今天香客游人很多,但在这个阴湿的塔里,他们大多只是进来在佛前拜上三拜,便又趸了出去。黑衣僧人又一次
抬头,但这次是看偷儿,出家人毫不顾忌地直直地看着。
偷儿发现他的目光,转头合十问道:“师父?”
黑衣僧人目光如刀,语音里有一种被磨折了的沧桑,却凛冽依然:“施主心事重重,在佛前亦不能排遣,老僧敢问是
何事由?”
青玉听这僧人谁都不问,偏问偷儿,自己早就想问却怕惹得偷儿翻脸,立刻尖起了耳朵。
偷儿在黑衣僧人逼视之下依然儒雅非常,声音如淡墨晕染:“这佛像的双眼嵌了琥珀琉璃,却浸透着凌厉之色;观音
大士以大慈大悲为立世之本,究竟是否赞许杀人救人?若是我已经可以放下生命,但却于事无补,我该如何才能让对
方回心转意?”
青玉心惊一跳:这段话偷儿说来颇是奇怪,但若是由那个灵魄来说却是恰如其分,难道偷儿昨夜不仅没有睡着还一路
跟踪我到松柏林外?不可能吧!
黑衣僧人皱眉,他的脸即使半藏在灯影中也显得更加地肃杀:“施主放下生命,是为了感动对方的佛心,凡人命尽之
后堕入轮回,对方生起佛心与否再也无从知晓,施主何必对此事耿耿于怀?”
偷儿的眼里印着那明灭的油灯:“人死灯灭,确实世事无知,但灯照之人顿时陷入黑暗,鬼魅四起;若对方并不生起
佛心,陷入暗中之人岂非被灯所害?”
黑衣僧人盯着偷儿的眼睛,只看见清澈明净的两泓潭水微微露出忧伤神色,毫无虚假。
“那么施主自问有无佛心?还是只爱那灯的光明?究竟何为黑暗?何为鬼魅?”
青玉字字听见,却字字听不懂,只来回地望着偷儿和黑衣僧人。
“依大和尚看,何为佛心?何为黑暗?何为鬼魅?”偷儿再望那佛眼,平静潭面映出剑影刀光。
“施主所见黑暗未必为黑暗,施主所见鬼魅未必为鬼魅;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青玉唯一听懂了最后半句,心中讶异却只瞪了瞪眼,黑衣僧人和偷儿都没有注意。
偷儿瞪了黑衣僧人小半晌,突然仰天长笑。他的笑声清朗,但在这狭小的青石空间里震荡传送,混合成一种可怕的声
响,身旁的香客面如土色,墙上已经松动的灰泥碎屑掉落,竟然制造出一种地动山摇的感觉。青玉凝神待发:这个偷
儿,带上我不会就是为了和人争执的时候怕被人砍吧?
第三十七章:烈火烹油万渡山(六)
青玉只觉得黑衣僧人身上修道之气烟然泛起,衣袖之中已经俨然有破风之声,连忙拉住了偷儿。偷儿回过眸来,眼中
潋滟波光跳闪将一抹忧伤深藏,一个少见的冷笑飞扬在嘴角,却又转瞬间淡了下去,寂寞一笑:“屠刀不在我手,呵
呵,我想成佛也不能了。”
青玉虽然没有太多实战经验,这几日来却至少发觉人类的某些神情与龙族倒是相同,看那黑衣僧人积蓄中的战意被这
话搅得一顿,连忙扯住偷儿,两个大步,冲到塔外山岩之上。
偷儿倒没意料中的生气,微微一笑,只是这笑邪魅得不像往常:“何必这么重手,我的手臂都快被你扯断了。”
青玉轻喘一声:“我们还是离这塔远点吧,那位大和尚是有道高僧,小心他也把你认作是琴妖。”
偷儿抬头看五层青石巍巍,阳光穿过微云,正照在佛像和檐马之上,煌煌明丽。偷儿道:“他是有道高僧,我又不是
真的琴妖,你拖我出来干什么?”
青玉皱眉想了想:“他若把你认作是琴妖,当然是要收服你;你不知道,他刚才差点就要出手了。他毕竟只是人类不
是神魔,把你认错是妖族也是可能。”
偷儿回身浅笑,眼望十丈开外那片红绡的帐幔,帐脚飘动中,可见葱青湖蓝丁香紫的裙摆翩跹:“你问了我那么多问
题,这次终于轮到我,什么叫做收服?”
青玉看他与自己说话,却望着远处那群女子,心里不禁有些吃味,却也答道:“就是想办法让妖族答应不再危害人类
。你又不是术士,也打不过妖族,问那么多有什么用?”
偷儿假笑着弯着嘴角:“就算我是琴妖,也不过弹了一首令人不舒服的曲子,后来还和同伴赶走了强盗,有什么危害
?他说的话我也可以奉还,他所见的黑暗也未必是真的黑暗,他所见的鬼魅也未必是真的鬼魅;他若放下屠刀,这人
世间或许还能多几分安宁。”
青玉吃了一惊:“你……又不是妖族,为什么这么替他们说话?”
偷儿一怔,望着青玉,眉间爬上疑惑忧伤:“我……我想,若妖族都是作恶,那就好办,可想来事实并非这样吧。人
间不也如此?只见其面,怎知人心善恶?他劝人放开眼界体谅他人不错,可自己又发此不善之言,行此凶恶之事,向
他问道,岂能得到善解?”
青玉嗤道:“你昨夜才见了一个妖族,怎么知道妖族善恶?莫不因为那个女妖长得好看,身段苗条,就一门心思替她
说好话?”
“是个女妖?你怎么知道?我以为是个男的……”
青玉笑道:“男的女的在你眼里倒也是没有分别……”嘲笑的话说了一半,却突然自己脸上泛上桃花,噘着嘴不肯再
说。
偷儿倚着镇妖塔向阳的石墙,双腿交叠,看青玉一觉起来有些散乱的发髻,几缕青丝垂在延伸到衣领之下的颈项,让
人几乎想伸手去替他拂开,又有几缕直下腰际……偷儿眼中忧伤的神色更浓,终究是一动不动。
突然,面前却响起了中年妇人和蔼的语声:“两位公子,我家夫人有请两位借一步说话。”
青玉一抬头,只见这妇人身着深深浅浅的青蓝色锦衣,头上高髻中插着两支蓝玉的凤笄,正盈盈从作礼中起身,大方
淡雅,不似寻常人家。
第三十八章:烈火烹油万渡山(七)
偷儿倒是连他家夫人是谁都没问,直起身来拱手:“有劳。”
妇人果不其然地领着两人来到红绡帐幔之侧,青石坪上已经安好两张圆凳,铺着锦绣垫子,似乎还发散着女子的熏香
气味。远处有好事者驻足观看,虽没人去驱赶,他们却也不敢太过靠近。
偷儿道了声谢坐下,青玉屏息照做。红绡在丝中最是稀疏,走得近了,偷儿便可辨认出里面来来往往的身影,一位高
髻紫衣妇人坐在帐幕之后,她的身后是四五名或坐或立的未嫁少女。
未闻人语,先听一声浅笑:“这位背琴的公子,请问怎么称呼?”声音温柔曼妙,虽已不是少女,却依旧生意盎然。
“夫人叫我小薛就好,”偷儿说着,指了指青玉,“这位是我的义兄弟小玉。”
“原来是薛公子和喻公子,”夫人继续道,“两位看上去不像来自本地,不知是哪里人氏?”
偷儿笑道:“四海为家惯了,都不知该说是哪里人氏了。小玉和我是在琯县认识的,不妨说我们是琯县人吧。”
夫人沉吟:“琯县,离万渡山也不算远。薛公子背着琴,不知是否听说过珉县外琴妖的传说?”
偷儿微笑着看了一眼青玉,淡然道:“自然。琴妖说的就是我们兄弟俩,还害得我们的车夫也不敢搭载,一路步行才
到的此处,真是害人不浅。”
青玉的手心里捏着一把汗,帐外阳光之下他看不清,但红绡帐内,几名女子身上的道气舒缓流转,却瞒不过他的眼睛
。
“哦?”夫人倒是来者不拒处变不惊,语调依旧温柔“不知两位公子做了什么,让琴妖之名一路追随?”
偷儿呵呵一笑:“在下爱好琴艺,正巧日前有位朋友送了张琴,一时按捺不住就在车顶上弹奏起自创的《白雪操》,
不料连我义兄弟都说太过旷冷凄清。前后车上的某位客人不知是不是听说过太多妖怪故事,突然指我为琴妖;正巧那
时我们兄弟与几位带刀剑的客商起了纷争,他们趁机声称‘为民除妖’打了过来;好在我这义兄弟武艺高强,才护卫
我渡过难关。原来以为这就算了,一路步行,可没想到这琴妖的称呼还传得挺快,当天就莫名其妙地被人射了两箭,
到现在还一路被指指点点,真是无端的罪过啊。”
青玉看偷儿在那里说得手舞足蹈不亦乐乎,不由得撇撇嘴。平常自己问他个问题,哪见他问一句答十句来?而且别看
他两眼的正气,刚才还说那黑衣僧人不够为善,现在自己却胡编乱造。虽说听来听去挑不出毛病,但偏偏自己一同经
历的事实,认真说起来,并不是这个样子的啊。
不料那夫人的兴趣却突然转移到青玉:“原来喻公子年纪轻轻就身负神功,不知那两箭可曾伤到喻公子?”
青玉眼光一沉,她如何知道被箭射中的是自己?偷儿抢先答道:“我喻兄弟多半练的是童子功金钟罩铁布衫,若不是
他,只怕在下已经冤死在途中。若是如此,不知孟夫人会不会后悔射那两箭?”
他“孟夫人”一出口,不唯青衣妇人少年女子,连那紫衣妇人也不由脸上变色,却也应变得快:“我家子侄嫉恶如仇
,刚刚听闻琴妖之说便在路上遇见两位公子,年轻气盛不知变通,我代他们向两位赔罪了。”说罢在红绡帐中立起,
向两人躬身一福。
青玉变色道:“还好是我,若是小薛,一箭被你们射死,你去向谁赔罪?”
第三十九章:烈火烹油万渡山(八)
他本来已将天丝白袍破洞一事淡忘,此时突然一并想起:“还将我喜欢的衣服咪出洞来,就因为‘听说’我们是琴妖
?”
紫衣妇人也不愧常在江湖,自行忽略了青玉对他们行事的指责,只道:“损伤了喻公子的衣服,是我们的不是,小女
的手艺不敢说巧夺天工,但缝补我们家人的衣服一向看不出痕迹。三妹,你去将喻公子的缝补上。”
红绡帐里清脆地答应了一声“是”,却仍是由那青衣妇人走上前来。青玉不信凡间丝线能补天衣,但瞅瞅偷儿脸色平
静看向这边,便在怀中摸出白锦袍交予妇人。
紫衣女子孟夫人轻浅笑道:“薛公子既然叫得出我家名号,想必知道良人也是一位琴痴,自以为天下无匹。薛公子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