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纳森将夹克、上衣和其他配件丢到柜子上,鞋子袜子踢到一角,只着圆领无袖衫和运动长裤倒回床中央,就瞧见薛西莫尔抿唇站在床畔看自己。
强纳森冷漠的回望薛西莫尔,翻身跳起来走到衣橱前拿换洗衣裤,赤脚走进浴室甩上门扉。
门板撞上门框的巨响敲醒强纳森,他咬牙拍头怒骂自己的不成熟,上司对过了试用期的属下放手是再正常不过的处理,如此露骨的怒意只会曝露他的企图。
不过干了也没办法收回,人类可没有手一挥就让人失忆的能力。
强纳森把自己关进淋浴间中,打开莲蓬头让热水冲去脸上的纠结,祈祷出去时薛西莫尔已经走了,没想到一转头就看到薛西莫尔的人影印在玻璃门外。
他差点开口把水吞进肚子里,紧急后退隔着毛玻璃问:「科长!你在那里做什么?」
「我想向你道歉。」
「为什么?」
「因为……你看起来很生气的样子。」
强纳森忽然一阵无力,双手撑在墙上好气又好笑的道:「我生气是我自己的事,不干你的事。」
「但我觉得我是让你生气的主因。」
……为什么在这种地方敏锐起来?强纳森暗骂一声,回到水柱下低头闭眼道:「你是,但有错的人是我。」
「你有错?哪里?」
「给我留点面子,别问了。」
强纳森边说边把沐浴乳挤在手心,关掉水迅速替四肢躯干打泡沫,同时等待薛西莫尔自己走出浴室。
这个想法令他的心微微抽痛,好不容易见到人却相处不到五分钟。
然而五分钟过后,薛西莫尔的影子仍在相同位置,一点离开的意思都没有。
强纳森隔着玻璃窥视薛西莫尔,就算两人没有四目相对,这种沉默、不动作的态势仍叫人不舒服。
要主动赶人吗?强纳森刚在考虑,薛西莫尔就开口问:「强纳森,你……现在状态不好,对吧?」
强纳森被对方口气中的关切与温柔触动,差点脱口说出「糟透了」,不过最后还是打住改口道:「普通,只是有点累。」
「那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再来找你。」
「扯谎,你不会来,你看监视萤幕就够了。」
强纳森被这话吓到,而且也发现自己吓到薛西莫尔,恼火的握拳捶墙壁道:「我好像比想像中累,刚刚的话别放在心上。」
「……」
「然后明天不用来找我,我要去五科的研究院。」
强纳森关掉水道:「丽莎还不知道他丈夫的情况,我必须去安抚和告知她,让她知道约翰在接受治疗,虽然治愈可能相当渺茫。」
「……不是渺茫,是不可能。」
强纳森扭头看玻璃外,瞪大双眼注视模糊的薛西莫尔问:「你说什么?」
「「目标」只能附在死人身上,不是濒死,是死亡的人身上」
薛西莫尔的回答沉痛且坚定:「所以如果你的朋友真的被「目标」感染,那他一定已经死透了。」
「你在跟我开玩笑吗?」
强纳森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勉强压下颤抖道:「虽然约翰的样子的确不像活人,一般人搞成那样子早就死了,但是他还能回我的话,还记得我们十五岁时一起偷喝酒、二十岁的时候上酒吧找女人的事。」
「「目标」会继承宿主尸体的记忆。」
「他有的不只记忆!他还拜托我如果他有万一,要好好照顾丽莎!明明被砍断四肢当成实验动物处理,他还在担心丽莎,这是怪物会有的行为吗!」
强纳森拍墙大喊,脑中浮现没有手脚的好友奋力鼓动唇舌,用破碎的话语请求他一定要守住丽沙,别让她因为这件变故崩溃或流产。
薛西莫尔沉默了一会才接话:「「目标」在孵化觉醒前不会知道自己是谁,会继续沿用宿主的人格,而这也是他们会危险的地方。」
「……五科和三科的人说约翰还有救。」强纳森捏着自己的手回话,他感觉自己像站在悬崖边的人,只差一步就要坠入恐慌之海中。
「因为他们是人类。」
「人类又如何?我们没有魔法,但是我们有科学。」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
薛西莫尔停顿片刻才继续道:「强纳森,在我们生存的世界中,有超过三分之二的种族天生或能后天习得变形能力,因此如果全靠外表来辨识敌我会非常危险。」
「这和我们现在谈的事有关吗?别给我随便离题!」
「我没有离题,我只是想告诉你,在我们那个世界里,我们习惯去看肉体「内部」是谁,而不是外表看起来像谁。」
薛西莫尔停下来一两秒才说下去:「但人类相反,是靠肉体来认人,只要肉体有生命迹象就认为人没死,没去也没办法去确认内部,所以才会误以为「目标」是死而复生的亲人。」
「你想说约翰只是看起来像约翰,但灵魂早被掉包了,我今天只是和一个装成朋友的怪物度过愉快的一下午?」
「是的。我很遗憾,请节哀。」
「……」
薛西莫尔轻声道:「强纳森,我知道这个说法对你们而言很虚幻,其他科的人也不能接受,不过我发誓以上绝无虚假。」
「我真希望我能不相信你。」
强纳森说的是真心话,而且其实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薛西莫尔是对的,只是情感上无法接受。
仔细想想,当他向其他科员提到约翰的状态时,大伙的反应就很有问题,从七嘴八舌逼问一下子转入死寂,戴着苍白甚至惊恐的脸盯着人类,所有人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太迟钝了……强纳森揉揉眉间,把玻璃门推出一条缝道:「帮个忙,把毛巾递过来。」
毛巾很快就来到强纳森手中,他三两下擦乾身体,围住下半身走出来,看见薛西莫尔堆满忧虑的脸。
「我挺的过去。」
强纳森半是安抚半是说给自己听,扯扯嘴角僵硬的笑道:「也有可能是五科、三科误判,约翰不是被「目标」附身,是变成别的……反正还有救的东西。」
「我不建议你抱有期待。」
「我如果不抱着期待,现在就会开车去酒吧喝到吐。」
强纳森从架子上抓起小毛巾盖住头,郁结之感压在他心头,情绪低落下又闻到薛西莫尔身上的馥郁熏香,竟然按耐不住向对方示弱问:「你能再帮我做一次按摩吗?」
薛西莫尔肩膀一震,连续后退直到撞上门板,万分惊恐的反问:「为为为为为什么?」
「因为感觉很好,我还是第一次在别人面前睡死到不知道对方在干什么。」强纳森无意识的摸脖子,他从不晓得有人能把按摩按到像一场完美性爱加全身SPA相较于强纳森的满意,薛西莫尔这方则像看到鬼一样,惶恐的猛摇头:「我、我我我什么都没干!」
「科长?」
「我、你我……我要回房间了!你好好休息!有什么问题就去找雷格斯,晚安再联络!」
薛西莫尔急转身往门走冲,在没看路之下一头撞上门板,连退数步靠到强纳森胸前。
强纳森本能的伸手想扶住上司,没想到他的碰触反而对对方造成惊吓,薛西莫尔当场倒抽一口气,什么也不管的往前跑,撞掉浴室门直奔房外。
强纳森维持两手半举的姿势,低头看躺在地上的门板,觉得自己的心裂了一小块。
他就这么讨人……不是夜血者厌吗?
※※※※第二天当强纳森到车库准备开车去研究院时,发现他的爱车竟然呈现爆满状态。
卡洛琳穿着高衩裙坐在助手席,面前还停着四只电子妖精;蒙特、亚克和海蓝特三个大男人挤在后座,前方飘着玛利亚;汉赛尔和葛丽特两兄妹坐在打开的行李箱中。
强纳森愣在车前,顿了两三秒才反应过来问:「你们在车里做什么?」
蒙特把头伸出车窗认真的道:「当你的保镖啊!怎么能让同伴一个人去有「目标」的地方,太危险了!」
「那里不只我一个人,还有五科和三科的人。」
「人类打不死「目标」啦。」
「我怎么记得我打死过一只半。」
「你是我们的人不能算人类。」
「这是哪门子歪理!我当然算人类!」
卡洛琳摇摇手打断两人的争执,斜靠在椅子上柔声道:「强纳森你别气,我们只是想保险一点,不光是担心「目标」孵化,还有你朋友的状况,你不擅长安抚人吧?」
强纳森被这话打中胸膛,他不害怕一个人面对「目标」,但是会害怕面对哭泣的女人,尤其是对方还是自己的前女友时更是。
卡洛琳眨眨单眼道:「如有必要,我可以给你的朋友一点舒展心神的暗示,如果你不放心的话,单纯的言语开导我也很擅长,只是五科应该不会放我进去,要请你带人出来。」
「谢谢,如果有需要我会拜托你,但是五科说丽莎必须受到监视,所以可能没办法把她带走。」
强纳森边说边坐上驾驶座,带着几分无奈斜眼扫视车上的同僚。
他本想把梦魔、修女以外的人赶下车,但是考量到这班同事旁若无人、自我中心、为所欲为的行为举止,八成只会从共乘一车变成随后尾随,不如忍下来就近监视安全。
话说回来,为什么只有薛西莫尔没在车上?他宁愿用这车人去换一个科长。
「说他扯谎,结果还真的是……」
「强纳森你说什么?」蒙特把头伸到前座问。
「没有。」
强纳森启动车辆,循着昨日开过的路到达研究院,又一次对着检查哨报名字,不同的是这回他在报完名后就把车子留给其他人,自己走路进去。
从检查哨到研究院门走的路不算短,但还难不倒强纳森,他只花了约二十分钟就走到门口。
他踏过门槛,基于昨天的经验稍稍留意了一下四方,没看到丽莎和多鲁特,只看到一名护士坐在电梯前的接待台内。
护士不等强纳森开口,就走出来表示要带人去道柏恩太太的病房。
强纳森跟着护士上楼,走过采光良好的走廊、空中花园后来到一间单人房前,推开门看见前女友躺在白床上。
强纳森轻手轻脚的走进病房,没把叫醒丽莎,静静站在床畔俯视床上人。
昨天他只顾着要让丽莎冷静,没有馀力去细看前女友的脸庞身形,现在才有时间去审视。
丽莎的气色比他记忆中好,脸颊也圆了不少,不讲的话没人看的出来她上周出过车祸,昨日还失控到必须靠镇定剂安定神经。
是因为约翰和怀孕的关系吗?强纳森将目光放到丽莎的肚子上,被下的隆起就算是男人也看的出来不只三个月,也就是说远在丽莎提分手前,他的好友与女友就在一起了,早在好几个月前这两人就……
「强纳森……」
丽莎的轻唤将强纳森拉回现实,他转头对上前女友的眼,还没能从冲击中恢复过来。
丽莎迷迷糊糊的眨眼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看你。」强纳森的双眼又落回女友的肚子上,感觉体内某个地方开始崩裂。
「来看我……」
丽莎重复强纳森的话,眼中的迷蒙骤然扫空,抬起手揪住强纳森的袖子问:「约翰呢?你有见到他吗?」
强纳森点头,觉得自己的胸口被人压了颗大石头。
丽莎没注意到强纳森的变化,急切的追问:「他怎么样?人在哪里?醒过来了吗?」
「醒了。」
「醒到什么程度?眼睛对光影有反应?对别人的呼唤有动作?能讲话吗?」
「能讲话。」
「他讲了什么?是只能回一两句,还是能进行比较长的交谈?交谈中他有出现记忆障碍吗?」
「没有。」
强纳森连续几个问题都答的心不在焉,甚至觉得丽莎的声音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自己的心跳声。
「强纳森,你有在听我讲话吗?」
「没有。」
强纳森脱口说出真话,上身微微一震看向前女友。
丽莎双手紧揪床单颤抖的道:「你……你只是来敷衍我的吗?」
「我是来看你。」
强纳森的胸口从沉重变成抽痛,他不能不去想像某个画面——自己带着弟兄在枪林弹雨中与敌人对垒,女友和好友则并肩躺在床上。
丽莎从强纳森的表情中读到端倪,脸色转白浑身紧绷的道:「你不能怪我。」
「……」
丽莎激动又脆弱的哭喊:「是你先抛弃我!是你先在钱和我之间选了钱,让我白白耗费那么多年的青春,来等一个不会回家的男人,是你的错!你不能怪我!」
强纳森冷着脸看前女友,除了怀胎月数和分手信寄出的时间对不上外,他又多注意到一件令自己心痛的事——丽莎没问过自己怎么熬过亲人过世的打击。
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离开,重逢后又半句关心的话都没讲过,只是不停的不停的……
「我已经等你九年了,你知道九年对一个女人而言有多长吗?」
丽莎双手反抱自己,带着决绝的神情凝视强纳森道:「我是靠约翰撑过去,约翰和你不同,懂的如何珍惜女人。」
「那你就去找他,他人在地下室,我可以想办法把你弄下去。」
强纳森话一出口人就后悔了,连忙改口道:「不,我……该死!刚刚当我没说!」
「……你说了。」
丽莎的声音低到令强纳森陌生,眼里也闪着不正常的光辉:「我要去,带我去找约翰。」
强纳森不自觉的后退半步,他明了应该严厉拒绝,可是内心某个部份却发出恶魔之语。
带她去,让她看看自己口中的真爱变成什么样子!
强纳森在踏出消毒室前一秒,都还在质疑自己有没有做错决定。
他在中午时向多鲁特提出让丽莎见约翰的提议,本以为要费一番功夫才能达成任务,没想到对方竟一口答应,将会面时间订在傍晚,连他想带枪随行的请求都允了。
强纳森走出研究院请在外警戒的二科成员回去带武器,结果一个小时后同事们开了一辆卡车回来,长枪、短枪、闪光弹、烟雾弹、手留弹、全副武装的外骨架系统……一应俱全,活像是把武器库直接搬过来。
强纳森当然不可能把这堆东西都拿进去,他只带了三把手枪四个弹匣和两颗烟雾弹,其他的通通退回去。
而当强纳森返回研究院时,迎接他的是丽莎的拥抱,前女友脸上挂着灿烂至极的笑靥,彷佛两人上午、过去数年的摩擦都只是个误会。
这使强纳森的罪恶感加重,和丽莎简单应对两句后,就藉口要替武器保养与检查离开,远远的看多鲁特和前女友解释会面流程、注意事项。
时间就在他们交谈或擦枪中消磨殆尽,下楼的时刻终于还是来了。
强纳森、丽莎和多鲁特三人坐电梯到达地下室,经过层层消毒后换上防护服,前往约翰所在的隔离研究室。
强纳森在进去前摸摸身上的枪,感受到冰冷的金属触感后才举步向前,默默跟在丽莎旁边。
相较于强纳森的谨慎,丽莎这方则是急切到走路不看路,光顾着要找约翰,不管周围有没有仪器或其他人一个劲的往前冲,全靠其他两位男人护的好,才没撞到东西或人。
而也拜此之赐,丽莎是在毫无心理准备下看见约翰的惨况,她脸上的笑容在寻到丈夫瞬间冻结,双脚一软往后倒。
强纳森及时接住丽莎,抱着前女友后退直到找到椅子,将人放上去弯腰关切的道:「冷静,冷静下来深呼吸。」
丽莎失败两次后才成功把空气送入肺中,泪眼汪汪的抬头看强纳森道:「那个……约翰他……」
「那些是必要措施,他得了非常难缠的传染病。」
「那……那样、那样可以装义肢吗?可以吧?」
「可以。」
强纳森在回答时避开丽莎的眼,他不能告诉丽莎约翰已经没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