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所以小川不能去。”瞄了一眼正在赶车的老车夫,兰泙确定他没有听见。
得到答案的辛川很快闭上了嘴,可是不多久,那刚刚被撂下的车帘子又很快被打了起来,里面露出辛川亮晶晶两只大眼,此刻里面满满都是疑惑:“哥哥,小川不明白,为什么刚才那个人被别人咬了来吃还在笑呢?”
脑海中却是刚刚路过胡同口时,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汉低头啃咬怀中少年颈子的场景,而奇怪的是,那个少年不但不害怕,还搂着大汉的脖子咯儿咯儿直笑,似乎开心得紧。
还有,吃人肉哎!为什么在这个叫衡国的地方没有人管呢?如果是在吉瓦山,这么恐怖残忍的行为早就被欧极族长定罪囚禁起来了!
兰泙闻言嘴角抽搐了一下,完整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痕。虽然刚才这话辛川说得没头没脑,但那意思却也能猜出个大概。
想了一想,兰泙干脆对少年直接道:“小川,青楼楚馆不是现在的你可以去的,其中因由……待你大些了自然知晓。”
“现在不能去……那就是说,小川大些了就可以去的对吗?”
摸了摸下巴,兰泙迟疑着没有立刻回答。按他的想法,待到小川长大了,逛逛类似现代夜店一般的青楼也无不可,不过现在这么回答“可以”,又让他有些犹豫。
脑海中斗争了半天,兰泙方才皱眉道:“大了也不能去。”
“为什么?”
“因为……”抬眼望着前方的路,兰泙面无表情道:“因为没有为什么。”
“呃……”小小少年的脸顿时皱成了个包子。
自从出了吉瓦山,辛川没少被这句“因为没有为什么”草草打发。虽然不服气,却也不敢再继续追问下去。
——开玩笑,大哥本来话就少,惹恼了他,接下来的几天非得活活把自己憋死不行!
这样想来,辛川的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被大汉搂在怀里的少年仰着脖颈咯儿咯儿笑个不停的场景,脸上似乎还带着很……享受?的表情……
用力嗅了嗅,不知怎么,辛川总觉得鼻端似乎还有那股子甜甜的香气挥之不去。
寻了一处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客栈住下,两人一猴儿吃罢晚饭便早早歇下了。连日的旅途劳顿,饶是精力旺盛的辛川也困得东倒西歪,一爬上榻就闭上了眼睛。
兰泙看了一眼正趴在榻沿呼呼大睡的猴儿,转头熄了灯便在辛川身侧躺下,刚要阖眼,耳边却传来少年模模糊糊的声音:“哥哥?”
“嗯。还没睡?”
“哥哥……今天在街上又看到张贴在榜上的人了……跟你一模一样哩……他们是在找你么?”
兰泙心中一动,没有说话。
“哥哥你总是戴着纱帽,是怕他们找到你么?”
见兰泙不答,辛川蓦地睁开了眼睛,一骨碌爬起来就去抓兄长的胳膊:“哥哥,他们是要抓你么?”
见少年睁着一双大眼睛,在暗夜中似隐隐闪着担忧的光芒,兰泙心头一暖,淡淡道:“不是。”
辛川闻听松了一口气,复又在榻上躺下,一会儿又有些不确定一般重新问了一遍:“哥哥他们不是在找你么?可是你们长得一模一样哩。”
“天下之大,长得相像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半晌,兰泙方才慢慢道:“他们,找的不是我……”
他们在找的,只是这副皮囊而已……
“如果他们不是在找你的话……哥哥你为什么总是戴着纱帽?”藉着这次机会,辛川第一万次问出这个一直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等了半日,却不闻兄长回答,便连那句打发之用的“因为没有为什么”都没有出现,黑暗的空间中只有沉默到骨子里的安静,似乎,还有点其他什么让人心酸的东西漂浮在空气中……
辛川分辨不清楚,困得厉害,不知何时早已朦胧睡去。
第二日一早,兰泙便起身了。昨夜睡得不好,今晨早早就醒了过来,眼底一片青黑之色。心里计较着要再添置些食物衣物,以供赶路之用,且雇的马车昨日到达陵南城之后就回去了,还需要重新寻辆合适的马车。
看了看身边睡得正香的少年,兰泙略想了想,没有叫醒他,只找到笔墨给辛川留了个讯息,便径直出门了。极南之地所有部落村寨都没有自己的文字,兰泙闲来无事之时也曾教辛川认了些字,几年下来,要他看个简单的信函之类不成问题。
虽然兰泙甫一起身,猴儿就已醒来,却也被他扔在房中看顾辛川。这也是为了避免暴露身份,但凡要出门,兰泙都尽量不带着灵猴儿。
时辰尚早,兰泙先在街市上随意吃了点早饭,随即开始采买行走所需,一切就绪后又去东街上寻合适的马车雇了,将刚买的食物等放在马车上,随后令赶车人随他一道到客栈门口停下,就要进门唤辛川下楼来。
哪知脚还未等迈入客栈大门,眼前“嗖”地一声,一道黑影便直直朝着他怀里撞来。兰泙脸色一凝,一伸手便将那小小一团捉在手里。
“吱——吱吱——吱吱吱吱——”
猴儿显然是急得厉害,抓耳挠腮地在兰泙怀里上蹿下跳,乌溜溜的小黑眼睛里满是焦急之色,猴儿爪一个劲儿地撕扯着主人的衣衫就要往外拖。
兰泙心中“咯噔”一下,道一声不好,蹙起了眉头,口中急急道:“可是小川出了什么事?”
却闻猴儿“吱——”地尖利一声,转身就往外蹿去,兰泙顾不得许多,急忙提步追了上去。
93.初遇昊然
已是天近半晌,街市上人渐渐多了起来,一人一猴儿如同旋风般自人群中呼啸而过,急速朝着目的地而去。
一路往西,眼见城西红灯笼胡同已然在望,兰泙的心渐而沉了下去,不详的预感自心底蜿蜒而上,附于骨上,令他通体冰凉,双眼也开始变得赤红。奔跑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如同脚底生风,恨不得一步飞过去。
这个时辰胡同里还安静得很,几乎没有什么人。急急转过拐角,视线里便陡然撞入一人身影,怀中抱着一名身量尚小的少年,正端端立于胡同口处。看那少年身形衣饰,却不是辛川是谁?!
“小川!”大喝一声,兰泙猱身而上,身形如同闪电般,眨眼已扑至近前!
那怀抱辛川之人眼中闪过一道明显的讶异之色,随即急速后退几步,双手却同时向前一抛——
说时迟那时快,兰泙单手一勾,已将被抛至空中的少年身体牢牢抓住,腰身一旋,已然带着辛川安然落地。
“小川!小川!小川——”
兰泙眸色血红,抓住辛川的双肩连连呼唤,面上的表情狂乱到令人骇然,只是怀中小小少年却依然紧紧闭着眼睛,沉睡如故,不曾清醒。
“放心——他只是被下了点迷药而已,很快就能清醒。”
耳边带了点淡淡笑意的清朗声音入耳,兰泙激动的情绪这才平复下来。
抱着辛川站起身,兰泙没有出声,只冷冷盯着十几步开外那样貌俊朗的青年,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着。
只略略几眼,饶是兰泙也不由心中暗赞一声好相貌!
那人一身白色深衣,身材颀长,比之兰泙不遑多让。肤色白净,薄唇细目,鼻如悬胆,口如涂丹。明明身手极好,却是满身的书卷气。不过嘴角那抹时时噙着的调笑之气却又生生破坏了这股单纯气质,使他多了些玩世不恭的意味,倒也自有一股风流态度。
就在兰泙暗行打量之时,相昊然也在笑意吟吟地观察着兰泙。虽然因为面前之人戴着纱帽而无法看清楚他的容貌,但相昊然却理所当然地判定兰泙应是相貌极佳之人,只是气质过于冷淡飘渺,一见便知是寡情之人,不好相与。不过难得此人对这小少年这般爱护,倒也算是奇事一件。
令相昊然在意的是,面前之人身手之高着实令人诧异。刚才那猱身一扑,等闲之辈根本躲不开。这一认知令相昊然少有地生了兴味,大大方方地盯着兰泙看个不停。
被人如此这般盯着瞧,兰泙却并未有任何不悦之色表露出来,待对方瞧得差不多了,这才淡淡道:“足下搭救舍弟之恩,在下谢过了。”
话音刚落,一只黑溜溜的猴儿不知从何处蹿了出来,顺着兰泙的大腿就爬上了他的肩膀。蹲在主人肩头,猴儿看了犹在昏睡中的辛川一眼,又两眼滴溜乱转地抬头去瞧相昊然。
看着面前的一人一猴儿,相昊然突然心中一动,面上却不露分毫,只眉梢微微上挑,嘴角稍扬,似颇有意趣道:“你怎知道我就不是那下迷药给令弟的歹人?”
兰泙嘴角一抽,冷冷道:“如果你就是那歹人的话,现在已经倒地不起了。”你以为我还会给你时间让你在此嚣张么?
很显然,此人应是知道猴儿的存在,因而将辛川救下之后,便在此等待被猴儿引来的怀中少年的家人。若他果真对辛川有所图,又怎会在得手后一直无动于衷?而且此人虽气质有些轻佻,令兰泙难生亲近之意,但如何看来也不应是那宵小卑劣之徒。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相昊然闻言放声大笑,半晌方才停下来,犹自掩不住笑意叹道:“果然有意思。”
“足下此恩,在下记下了。若有任何要求,请尽管提出来。”兰泙根本无视相昊然的大笑,只淡淡道:“另外,请足下告知事情的经过。还有……究竟是谁……想对小川下手!”
眼睛微眯,相昊然没有漏闻兰泙最后一句话中暗藏的杀意。眼底滑过一丝狡黠,白衣青年微微笑道:“事情的经过,在下自然如实告知——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原来,辛川早上醒来不见自家兄长的身影,看过留言后方知他去采买置办行走所需去了。想到兰泙一时回不来,小人儿便动了去城西红灯笼胡同一探究竟的念头。
少年好奇心重,虽然有点害怕,但直觉兰泙昨日所言应只是敷衍自己而已,寻思着只是偷偷瞧他一瞧,应该无甚大碍罢。这般想来,又记起昨日经过胡同口时那股挥之不去的甜香味儿,心中更是意动,于是便果断带着猴儿往城西而去。
哪知进了红灯笼胡同,却发现那里一片寂静,连个人影儿也无,根本没有晚上那般热闹,心中沮丧之余,正待回客栈时,却突然被一群人堵住了去路。
——领头之人却正是陵南城的地头蛇酋大山!此人依仗自己乃是城守的外甥,在城中欺男霸女,勒索敲诈,无恶不作。昨日夜里刚带着一群狐朋狗友在红灯笼胡同里荒唐了一晚上,今晨突然记起舅舅嘱他今日上午过城守府一趟,酋大山自然不敢违拗,便挣扎着自温柔乡中爬起来,一摇一晃地赶去城守府。
好巧不巧,这酋大山刚一出门便看到了辛川。这般灵气逼人的小少年,又模样清秀可人,直把酋大山看得两眼发直,恨不得立即搂入怀中,压在身下好好“疼爱”一番。急不可耐的酋大山早把城守舅舅的嘱咐忘到了脑后,只管一叠声地招呼着手下抓人。
哪知不仅这小少年性子刚烈,便连那黑溜溜一只小小猴子也是难缠得紧,搞得诸人灰头土脸,狼狈不堪。酋大山费了好大力气方才制住辛川,又怕他中途逃跑,迫他吞了迷药,少年方才安静下来,那猴子一见不妙早失了踪影,酋大山也不去管它,只兴高采烈地提着辛川往回走。
可谁知还未走几步远,便迎面撞上了刚巧路过的相昊然,随后这群人便顺理成章地被白衣青年结结实实地收拾了一顿,也就救下了昏迷的辛川。
“酋大山……么……”兰泙的浅色双唇抿了抿,眸色深沉得可怕,浑身的冷意毫不掩饰地散发出去,饶是隔了数步之远的相昊然也有所察觉地眯起了眼睛,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你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
“哼……”冷笑一声,兰泙没有作答,但那意思却再明显不过。
谁也不曾知晓,当心急火燎的兰泙远远看到胡同口那已然熄灭的红灯笼之时,胸中所掀起的惊天波澜。那种焦虑、愤恨、紧张、害怕混合着恐惧的黑暗感觉如同蛛丝般将他密密麻麻地裹覆其间,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兰泙清晰地知道——他在害怕!他害怕自己来不及去救辛川,害怕在还未能赶到之前自己真心呵护之人已经受到伤害!
这种扭曲的恐惧感撕咬着兰泙,令他心头颤抖无法自抑,他害怕自己明明有能力去救辛川,最终却还是让他受到伤害!
眼前的情景与五年前重生那夜骤然重合,兰泙胸中情绪激荡,如同惊涛骇浪般,几要将他生生撕裂!五年前,只因自己迟了一步,便令深爱之人的身体和尊严一同被撕裂!也一同摧毁了他原本平静的世界,令他陷入无法开解的心结之中,以至于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兰泙憎恨那种懊悔与自责难当的痛苦感觉,更憎恨那种面对既成事实之时深深的无力感!
还好,历史并未重演。
而该讨还的,总是要讨回来的。
看着面前一瞬变得更加陌生的青年,相昊然突然有种周身泛凉的感觉。这人,就如同他最初所判断的那样,寡情,且很不好相与。而且,此人行事根本不按常理。
眼见事情已经有些偏离了预先料定的轨道,相昊然却并不想就此打住。轻笑一声,白衣青年面上一副不以为意道:“酋大山不论下场如何,总是自作自受。”语锋一转,又紧接着道:“救了小川,可是我提什么要求你都答应的么?”
“唔,只要是在我能力范围之内。”兰泙淡淡道。
“呵呵……放心,总归是小事一件。”呵呵一笑,相昊然突然正色道:“在下相昊然,敢问足下尊姓大名?”
兰泙闻言一怔,纱帽下的眉头蹙成了“川”字:“你想知道我的名字?这就是你的要求?”
“正是。”白衣青年笑得如同一只白毛狐狸。
“抱歉,这个问题……我无法作答。”沉默片刻,兰泙抱着怀中少年突然转身便走。
“哎——”相昊然有些傻眼,呆了一呆,立刻纵身跃前,几步便追至近侧,怪叫道:“难道你不知道自己是谁?”
“我……”脚步一顿,兰泙停住了步子,头微微侧向一边,似在思考,亦似陷入迷惑之中,声音也变得有些飘忽起来:“是呵……我到底是谁……我也不知晓……”
怔然片刻,兰泙眼神已然恢复清明,正了正神色,口中道一句“告辞”,便大步向前而去。
“等一下!”身后却突然传来相昊然悠悠然的声音:“那就让我来告诉你你是谁吧——兰、泙!”
“你叫我什么?!”这两个字不啻于天雷在耳边炸响,兰泙脑中讯息瞬间万变,本能地转过身来,目光锐利如同尖刀一般穿过纱帽直直射向那始终笑意盈面的白衣青年。
“呵……”终于扳回一局,相昊然心情大畅,施施然上前一步拱手道:“在下刚才未几自报家门,实在唐突了兰兄。”
“眉山门下相昊然,见过兰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