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清朗,如和风明月。
“眉山?”兰泙顿时怔住了。
94.擦肩而过
怀疑——这是兰泙的第一反应。
脑海中闪过睿智安详的眉山老人,和带了些仙风道骨意味的荀良玉,再瞧瞧面前一身风流,潇洒倜傥却笑得如同一只狐狸般的相昊然,兰泙本能地选择了怀疑。
可天底下知道他原本就是兰泙的人却少之又少,既然这人自称眉山门下,又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如此说来,其话中的可信度却是极高的。
“龙生九子,犹然各各不同。”似是知道兰泙心中所想,相昊然也不着恼,只呵呵一笑道:“在下确实出自眉山门下,兰兄不必怀疑。”提到“眉山”二字,白衣青年面上的轻佻之色亦不由敛了些许。
“你是如何认出我的?”既然这般说了,显然已承认自己就是兰泙。
“猜的。”眨眼间相昊然又恢复那带了些轻浮气质的风流样子,上下仔细打量了兰泙一番之后,视线又落在了蹲在主人肩头无聊地东瞅西顾的黑猴儿身上,眼睛微眯,笑得欢畅非常:“家师曾言,兰兄秉性淡漠,气质独特,身手出众,且经历奇特,兼之身边带着一只世所罕见的灵猴儿,即便不见相貌,遇到之时也易将兰兄辨识出来。”
确实,兰泙此人气质独特,虽然存在感薄弱,但一旦入得眼帘,便令人难忘。如果单单看到此人或许并不能确定他的身份,但兰泙肩上这只精灵古怪的猴儿却最终泄露了他的身份。一人一猴儿,明明是完全极端的两种性子,放在一起看来却有种说不出的相合之感。
起初相昊然只是诧异于这只猴儿的精灵,不但在这个叫做小川的少年遇险之时竭力维护,还晓得力不能及之时去搬救兵回来搭救同伴,那时他也不过以为这只是只聪明些的猴子罢了。待到这猴儿爬到主人肩上,一人一猴儿站起一起成为一体之时,相昊然陡然明了,原来老师之前所言却是这般意思。而既然是灵猴儿,那般聪明也就不足为奇了。
仔细瞧了瞧猴儿眉心,相昊然心中了然,既然是隐藏身份,自然兰泙会设法隐去这灵猴儿身上显眼的白点。
现今这兰泙的淡漠秉性,独特气质,出众的身手,以及身边的灵猴儿都见识过了,却不知老师所言“奇特经历”却是哪般……
“哦?眉山老人是这样说的?”虽然只是一面之缘,但老人所言不可谓不精辟。
已是数年未见,不知他老人家安否。
“正是。”相昊然笑笑,颔首道:“老师还曾特意叮嘱,蔺泙实乃兰泙也!初见如若无法取信于对方,以真名唤之,必得其信任。”
——不过兰泙不是兰澧已故去的儿子么?如何竟是兰澧正满冶州大陆拼命寻找的意外失踪的爱宠?如今这般情形看来,兰泙与蔺泙竟然果真是同一人,那这样说来,兰澧与兰泙岂不是……父子乱伦?
啊呀呀,王室秘辛,果然不可随意窥探也……
“……”眉头微微蹙起,兰泙敏锐地抓住那话外之音,语带疑惑道:“眉山老人为何会对你说这些?”
兰泙可不认为眉山老人会无聊到闲来将此等秘密之事随意说与门下弟子听。不过显然,相昊然所知仅止于此,自己实乃重生而来之事他实际上并不知晓。
“何止对我提及。”相昊然抬起手指摇了摇,眯起眼睛意有所指道:“所有眉山门下成年弟子前些时日皆接到老师发出的讯息,不论身在何处,需立即赶往济方城、陵南城、苏城、泾州城方向,在四城以及附近州县寻找兰兄。”
“眉山老人在找我?”虽已约略猜到,但一旦确定,兰泙闻言心中还是颇有些意外。继而想到,眉山门下弟子几何,居然会如那人一般大海捞针似的寻人?要知道凭自己的本事,就连那掌控整个衡国之人铺天盖地地寻找都无法找到。如若这次不是因小川之事偶然遇到相昊然,就算是眉山门下所有弟子尽皆而出,老人又怎么可能会找得到自己?
兰泙所不知道的是,眉山老人凭借星象和占卜之力确定了他将会出现的大体方位,所要搜寻的范围已大大缩小,加之门下弟子能人辈出,人数虽寥寥,但所持之力又岂是单个人的能力那般简单?所有人的信息人脉网络叠加,其能量不可小觑。不过即便兰泙并不了解这些,也知晓必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否则眉山老人不可能这般兴师动众,火急火燎地寻找自己。
“正是。”相昊然一扫先前浮夸之态,面色变得严肃起来:“老师言称有要事要告知兰兄,严命门下诸人,不论谁人先寻到,都需立即征得兰兄同意,即日赶往眉山。”
赶往眉山?
兰泙不知是何要事,先开口问道:“你可知老人所说的要事是何事么?”
相昊然脸上挤出个苦笑道:“若我知道,便一早告知兰兄了。”也就不必再辛苦这一趟,先急匆匆地从千里之外的良城赶到此处,好容易碰巧寻得兰泙,再带他从这陵南城迢迢赶回眉山了。
既然如此……兰泙沉吟片刻,点点头同意道:“那就有劳足下带我去眉山了。”
唉,这般辛苦还赚不来一句亲热一些的“相兄”……心里嘀咕着,相昊然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兰兄不必这么客气。”却把“兰兄”二字咬得极重。
偏这兰泙如同未觉一般,只略略点了点头,道一句“那走罢”,便抱着怀里少年转身就走。
“哎——”相昊然脸上的表情完全碎裂,脸孔僵硬,口中不满地叫了一声,却见那人如同未闻,走路极快,眨眼间已然走远,只好跌足长叹一声,提步追了上去。
兰泙先是带着辛川和猴儿回了客栈,退房会帐,出得客栈大门时,相昊然已然将自己那边打点完毕,身上斜斜背了一个小包裹,牵着马笑得漫不经心。
于是兰泙与相昊然各乘一骑,依然昏睡不醒的辛川和猴儿被塞到了马车里,由车夫赶着马车一路东行。
眼见出了陵南城,相昊然想起那倒霉的酋大山,心道这人看来是逃过一劫了。却哪知待得夜半醒来,借宿于一处农户家的相昊然起夜方便之时,却意外看到刚从低矮墙头跳进院落的兰泙,摘去了纱帽的面容在月光下令人惊艳,比之画像中何止俊朗了十倍!却面目冷峻苍白,一身冷然,不发一言,只满目隐隐肃杀之气向他健步走来。看他那般神情,经过不少风浪的相昊然也不由心尖一抖,待到二人擦身而过之时,似还从兰泙身上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气,相昊然于是终于明了,看来好运并没有降临到那个可怜的酋大山身上,该还的,看来已经还了。
那日之后,原本被兰泙的真实容貌勾得心头痒痒的相昊然陡然失了探看纱帽之下那张俊脸的兴致,反而似乎有些避之唯恐不及。而终于醒过来的辛川因为之前好奇心过重差一点丢了“贞操”,面对兄长显而易见的震怒更是吓得低眉顺眼,服服帖帖。结果一路向东,相昊然与辛川都似矮了一截一般,诺诺唯兰泙马首是瞻。
而就在兰泙一行刚刚离开陵南城后不久,一辆外表十分普通,却由数名精壮武士护卫的双轮马车缓缓驶进了陵南城。
车轮碾过地面的粼粼声中,隐约传来车内之人低低的咳嗽声,似是在竭力压抑,这般隐忍听来反更令人觉得揪心。
随在车旁的武士闻声皱起了眉头,抬头望望天色,驱马近前几步,拱手低声道:“主人,如今已过晌午,连日赶了这许多路,今日在陵南城歇息一晚如何?”
“不必。”咳嗽声停,车内之人辛苦地喘了一记,方才低低道:“天色尚早,速速补充些食物和水,即刻出城赶路!”
声音低沉,略带沙哑,虽有些中气不足,但那语声当中的威压却无法令人生出抗拒之心,非长居上位之人不能有。
“可是主人您的身体……”再这样不分昼夜急急赶路,恐怕根本支撑不到济方城!
“我没有大碍!”
话被中途打断,车乔不敢再多言语,心中却忍不住又生怨意。若不是四年前那人突然离开,如何会使得大王变成今日这般情形?铺天盖地地四处堂皇寻找也就罢了,多少精干之人还被大王秘密派往冶州大陆各地暗暗寻找,但有消息,有时连国事都被大王抛至脑后,只为第一时间听到那人的讯息。
而这几年大陆烽烟四起,大王本就已劳心劳力到了极致,还要分心寻找那人,身体如何能吃得消?前些时日好容易自荀丞相那里得知那人会出现在苏城、泾州城、陵南城和济方城方向,大王就已无法安心呆在王都,又恰巧得到消息,称很有可能那人曾在济方城出现过,大王便再也不肯呆在笃城,将国事交诸荀丞相和车将军,便急急出得王都,赶赴济方城寻找那人。
可是那人是否果真在济方城出现过犹是未知数,大王这般强撑出宫,实在是太过勉强了……
况且如今国内初定,保不定会有什么宵小刺客之流,王之在外,可要万般小心才是。
思及此,车乔叹息一声,将各种心思收起,打叠起十二分精神护卫在主人车旁,一行人直往城中而去。
95.再赴眉山
车厢内,兰澧低咳一声,扶着几案慢慢坐直了些,闭目靠在厢壁上有些费力地喘着。
连日舟车劳顿令他的情况更加恶化,胸口又闷又涨,兼有疼痛不时袭来,浑身乏力,双目满布血丝,几乎已到了极限,只是凭着一股心力强自撑着不至倒下。
勉强压下心口翻涌迭起的阵痛,兰澧闭着眼睛从袖间窣窣摸出一把灰黑粗拙的短刃,右手拇指指尖在鞘子上细细地摩挲,细致而又有些说不出的小心翼翼。那本粗糙却古朴清晰的花纹已被磨淡许多,有的地方甚至已经磨光了,显然是为人长期摩挲摆弄的结果。
四年了……我已经找了你四年了……泙儿……
叹息一声,兰澧心头泛起一阵苍凉。这四年里,任是他广布人手,四处寻找,甚而掘地三尺,却始终无法寻得兰泙的踪影。天下之大,似乎他已从人世间消失一般,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这个令自己心心念念挂怀之人。
万般无奈之下,兰澧想到了眉山老人。原本寄望于通过荀良玉求得老人帮助,孰料眉山门规,但凡出山弟子,不论任何因由,不得主动回归眉山或者与之联络。但若眉山有讯传来,不管身居何职,所在何地,必须听从。第一条门规自是为了防止眉山所在为人窥到,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掺入世俗纷争。而第二条门规对于出山弟子,非是非常之时极少用到,也是怕搅乱大陆既成之秩序。
这样一来,荀良玉自是不能再指望,兰澧便动了亲自去眉山拜望眉山老人的想法。可冶州大陆几年战乱,兰澧分身乏术,根本无法起行。待到战事初平,百废待兴,兰澧更是脱身不得,甚而因他操劳过度,忧思过重,一度卧床不起。而今强撑病体要启程赶往眉山,荀良玉却恰恰收到眉山老人的传讯,称兰泙将会出现在苏城等四城附近州县,令他着人寻访。
兰澧闻之大喜。巧在此刻,又有消息辗转入耳,称曾有一纱帽遮面之人在济方城出现过,身手极高,又性情冰冷,肖似兰泙秉性。而尤为引人注意的是,此人在酒楼中听闻闲人谈论到王之遇刺一事之时,居然陡然发难,不但出手逼问知情之人事情经过,且似对大王安危十分在意。兰澧听闻后便再也无法安坐于笃城之中等待消息,不顾诸人阻拦,急急起行,带着十三卫等人连夜赶往济方城。
“泙儿,那是你么……一定是的……一定是的……”
如果不是你,还会有谁人这般在意我的生死?
喃喃低语声中,兰澧睁开双眼,间中涌起希冀神色,可转望向手中短刃之时,眸中却闪过一丝悲哀之色。你这般在意我的性命,是代表你依然将我挂怀于心对么?可是……
长指攥紧手中“赤冕”,兰澧心痛如绞,心口一阵窒闷,又蜷缩起身体,无法忍耐地重重咳嗽起来。
——你连用惯的“赤冕”都肯舍弃,却是这般不想记起与我相关的一切,这般……恨我么……
为什么你始终不肯相信我对你确是真心?
悔不当初呵……
或者,即便你恨我,当初我也该将你圈在宫中,禁锢在身边,着人牢牢看护,不给你任何逃脱的机会?抑或即使引得你发怒,却也该什么也不顾忌,日日对你诉说,直到令你相信我之心意,并未有假?
可惜世事并非有如果二字便可挽回,今日之果,即便苦涩难咽,亦要独自品尝……
眼眶酸涩难忍,兰澧闭上双眼,却干涸得没有一滴眼泪。
可怜可叹这真心相爱之人,只因阴差阳错下的误会,却要生生忍受这别离之苦,揪心之痛。
但世间之事,有果必有因,因果如何,此间冷暖,唯有自知。
再说兰泙一行。
因为有相昊然引路,速度比之兰泙先前所料要快得多。到达眉山之后,也并未如兰澧上次带他来时那般,穿过群泉连星阵和四季花阵后方上得山顶,而是自后山一条隐秘小道直接上山。行走间亦多岔路周折,显是后山也布了阵法。兰泙带着辛川和猴儿缀在相昊然身后,很快便到达山门所在。
几年未见,眉山依然奇石秀林,木屋竹舍,藤萝修竹,田园小亭,安静而祥和,与外界喧闹攘攘截然不同。
“相师兄回来了!”一声笑语,早有一同样身着白衣的翩翩少年迎上前来。还未及走至身前,早已看到立在相昊然身侧的兰泙,还有他肩上神气活现的小猴儿,神色不由一怔,面上讶异之色浮现,看了他一眼之后,又不由再望一眼。
兰泙只抬眼淡淡看了少年一眼,对他微微颔首,却不发一言。
“相师兄,这位……”
“绛泉,老师现在何处?”还不待少年发问,相昊然已然出言相询。
“先生此刻正在主屋哩。”
“唔。”未及多言,相昊然已急急引着兰泙和辛川往格局正中的主屋而去。
“哎——相师兄……”在后面不解地叫了一声,相昊然却只丢给绛泉一个潇洒倜傥的背影。
师兄这是怎么了?以往他回山之时必定先与师兄弟们调笑一番方肯去见先生的,今日可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么?
还有那人……眨了眨眼睛,绛泉面上疑惑之色浮现——那面目冷淡之人与当年的兰衡君,如今的衡王居然长得那般相像,真是奇事一件!更令人生奇的是,他似乎……认得我?
正在绛泉暗自疑惑之时,相昊然已然引着兰泙进了主屋。
“老师,学生回来了。”一俟进门,相昊然便跪在了地席上,对端坐在对面的白发老者恭敬施礼,神态恭谨十分,往昔的轻佻浮夸之气一丝也无,宛如换了一人般:“昊然幸不负老师所嘱,已将贵客兰泙请至眉山。”
“起来罢。”正闭目而坐的老者闻言睁开双眼,视线在相昊然身上顿了一顿,随即投向正端端立于一旁的兰泙,对他微微颔首一笑,随即慢慢站起身来。
“是。”相昊然闻言施施然立起,垂手侍立于一旁。而兰泙面上线条一缓,浮起一个浅淡至极的笑容,跨前一步,上前施礼道:“老先生,数年未见,可一切安好?”
“老夫一切尚安,有劳挂心了。”眉山老人依然一身灰色深衣,头发须眉皆白,淡然祥和,似乎时间并未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一如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