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碧箫随着城门郎一路马队护送,前去慕容府邸。
慕容冀似乎并不知道刘碧箫已经回到长安城中,慕容府邸依旧是一片颓靡之景。所有的下人都不明白,为何这个大权
在握的王侯还是这么冷冷清清,不温不火。虽然也有人猜得到,可能是因为刘碧箫,但是,也许是因为后院那位宇文
公子也说不定?
“我听秦大人说,慕容大人派去边关的人被杀了呢。”侍女们窃窃私语着。
“是阿,秦大人还说杀那人的人是宇文公子手下的杀手。”
“宇文公子手下还有杀手呀?那我们家大人岂不是危险?”
“那么,你们知道秦少卿今日已启程去四川安度余生的事了么?”一个低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慕容冀倚在门栏上,
漫不经心的玩弄着手上的玉扳指。
“大人——”几个侍女连忙掩口。
“说主子闲话,下场不定多好看罢?”慕容冀的话轻描淡写的宛如一撇不经心的墨迹。
可是已经吓得那些侍女冷汗泠泠。
就在这尴尬的处境之余,门外有人传话:“大人,小贵人来了!”
小贵人自然是指刘碧箫,众人不敢打草惊蛇,所以才如此称呼。慕容冀面容稍动,眼中却是难以言喻的喜悦,他推开
那些侍女,径直向门口走去。
走到池塘边,只见那人一袭红黑锦衣,领口挑绣银色的艾草纹样,长摆外罩束身,显得整个人纤瘦无比,刘碧箫回头
看向他,面容姣好的脸上浮现出浅浅的笑意犹如清晨沾着晨露的嫩绿新芽一般柔和。
慕容冀有那么一刹那的失神。
文人墨客笔下千金难买的回眸一笑,大概就是这样了?他有多久,不曾对自己笑过了?
“王兄,碧箫从千里之外回来,为何不让我回宫?”
慕容冀遣散一旁的侍从,待到庭院中只剩下两人时,他才道:“就留在我府中罢,太后若是知道你回长安了,我又要
等多久才见得到你?”
慕容冀并没有将过多的话题放在刘碧箫为何要去北塞的这件事上。他的话很轻,就像是在喃喃自语一样。刘碧箫走过
去,环住他的脖子,笑道:“好,我留在这里。”
慕容冀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伸手抱住他。
“这么远赶来,累了罢?我差人去准备晚宴,你先回房去休息一会儿。”慕容冀宠溺的拍拍刘碧箫的头。
“王兄,你陪我阿。”就像猫儿一样,轻轻的蹭着慕容冀的头发。
慕容冀笑了笑,“别闹了,我们时间多的是,我还能放过你不成?”
刘碧箫“嗯”了一声,心头只道,你若知道了真相,可别悔青了肠子。
当晚,慕容冀只字不曾过问前些阵子的事,过多流露出的也只有再见他时的喜悦。而全无任何责备之意。慕容冀宠这
太子,所有人看得清清楚楚,他爱这个兄弟,别人也不是不知道,只是几乎不信任别人的慕容冀,把刘碧箫的每一句
话都放在心上,这就让站在慕容冀这边的人无奈了。太子分明是成了安王的软肋,不过幸好这软肋太后也抓不住。
只怕一朝一夕他反过来对付安王,到时候定是分寸全乱。
慕容冀却容不得任何人说他的不是,礼部一掌固曾劝说过,慕容冀当场命人杖打他,打断三根肋骨才罢休,还道:“
这么说来,本王还算是间接性的‘挟天子以令诸侯’?”当然不会有人说是,因为一个教训就已经败在了面前。
在杀鸡儆猴这一方面,慕容冀从不怠慢,对他而言他人之命莫过草芥。
他对待刘碧箫,却完全没有官场上的气势。温和亲切,面带微笑。
那晚他拉着刘碧箫去逛花灯会,其实灯会早就散了,但慕容冀还是命人摆设出来,并包下一整条街的餐饮食宿,来者
便是客,吃喝玩乐全部由慕容府上出钱。于是当晚盛况空前,甚至比真正的小年夜都还要热闹。
灯花氤氲,暗香盈袖,红绡五陵曲。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淡淡的一层胭脂色,光点的棱面重叠在一起。街角的紫色蔷
薇沾着雾气,边缘深黑。爆竹声四处见响,孩童穿着红色的棉袄在街上追逐嬉戏,金吾卫护拥几位万户侯的小姐在街
上买胭脂,他们穿着黑底金纹的服饰,身形宛若矫健的猎豹。那些小姐一位位笑靥如花,身着长安时下流行的淡青色
衣款,头戴幽绿的猫眼,个个都是妙佳人。
这般景象,竟与刘碧箫想象中的灯会无二。
“还记得小时候,我和你还有输棋偷偷溜出来逛灯会的事么?”慕容冀边走边说,“我们约好一起出来,我从家里偷
偷溜到宫外的高墙那里,看见输棋用法术把你托起来,结果刚刚飞过墙上,法术失灵你就掉了下来,你那时候居然没
哭阿。”
“嗯,我记得。”刘碧箫眯眼笑道。
其实就算只有模糊的记忆。那时候的刘碧箫沉默寡言,并未从母亲的事情里放宽心,他不能说,不能想,只能待在这
虎穴中等候时机,然后把所有的障碍一一扫除,夺回本就属于他的位置。这是十多年来全部的想法,和支撑着他的信
念。
刘碧箫抬头看着天空,他不能抱有太多的情感和羁绊,做任何事不需要想对不对得起别人,只要对得起自己就好。那
么萧陌歌呢?自己之前是不是太在乎他了?这都是不应该的罢,绝对不能给自己增加把柄,所以,必须要忘了那人。
而现在,要做的就是把慕容冀从那个位置上扯下来。
玉蝉就在大明宫,但是具体在大明宫的哪里并不知道。刘碧箫故作随意的问道:“我在北塞时,听输棋说大明宫里有
八枚玉蝉?”
“他在北塞?”慕容冀轻眯双眸,也许他早就料到,“乾泰帝大举屠杀幻术师,现在弄得我很苦恼阿,莫非幻术师都
投靠蛮夷的阵营了?”慕容冀低头想了想,遂又说道,“你问我玉蝉的事做什么?”
“问一问而已。”
“呵。”慕容冀展眉一笑,停下脚步看向刘碧箫,勾起他的下巴,“别和我耍心眼,你的事我可以不过问,你怎么想
我都无所谓。今天的事,不管你是不是真心的,但我很开心,所以不要坏了我的心情,好么?”
刘碧箫无奈的苦笑,既然被看出来了,继续装下去就是自讨没趣了。“你想怎么做?”
慕容冀放开他,道:“十三年前的事变还没发生前,我就曾见过你。那时我随家父前往摘星楼赴宴,我偷偷溜到后院
,就在偏殿外看见了你。事变之后,很多见过你的人都死了,就连太监和宫女都悉数陪葬,可是我还记得你,非常清
晰。箫儿,我若是想杀你,十三年前在朱雀门外就动手了。”
他待他亦是最大程度上的宽限。
“哪怕你会死在我手上?”刘碧箫笑。
“只能是死在你手上。”他回敬一笑。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慕容冀同刘碧箫对一句答一句,皆是面带微笑。这是仲初(字)的《凉州词》。语毕,慕容冀竟是毫不生气,他自然
是知道,刘碧箫在说那身处北疆的萧陌歌。
“古来征战几人回。”慕容冀仰天笑道,“天下摆这里,有本事你就拿去罢!”
刘碧箫转身,走向灯火阑珊的市集。
王气黯然渐收,不过是在游戏人间罢了,输赢成败自古更定了千秋。
“你莫说我俗套,只不过,我定会胜过你!”
第三十一章:长安古意(贰)
这座城池,即使身临乱世,也依然不失它的风华奢靡。
用胭脂色去形容它不会显得浓重,即使是银朱中花瓣的粉色也不会显得招摇。它玄青的黑夜有璀璨的灯火点缀,月白
的昼日永远响彻着西域的舞曲。海棠与虞美人的边缘都略带有衰败的苍色,即使如此依旧是妖艳依旧。
用怎样华丽的辞藻都不足为过,浓妆淡抹,总是相宜。
这便是长安,承载着无数个昼夜黄昏,千秋繁盛的帝都长安。
韩傲尘偏好站在高楼上倚栏远望这座城池。
那晚的灯会他虽然没去,但听说是慕容冀包的场,就已经猜出其中一二了。还能有什么事足以让他喜悦?无非是和太
子有关罢了。
“太子回来的事,太后知道么?”韩傲尘话语轻淡,平静的问着身后的大理寺右臣王亟,语气就像在聊一个类似“你
吃饭了么”的话题一样随意。
王亟因为他这太过平静的语气,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他“阿”了声,然后表示茫然的低下头,“这件事怕是连门下
部都不定得知,大人是从何得知的?”
韩傲尘的目光依旧如同锐箭,即是不语,那种犀利也自在其中,“王亟,我问你,若定要在‘平直’与‘私情’之间
抉择,能否两全?”
“忠义自古不两全。”
他闻言,不禁轻笑,“是我错了么?”
王亟不解,只是低头颦眉。以前韩傲尘曾经放走过庞若水,还协助玄负弈越狱,这算不算他口中那求得忠义两全的行
为?就算如此,那么,“忠”又体现在何处?他今次问起,莫不是想起了那萧陌歌么?
韩傲尘望着大明宫方向,那楼阙飞檐在一层薄如薄雾到的胭脂粉尘,只是那绿沉的树叶,与海棠茜色的花瓣上,那一
层薄薄的霜露又是什么?月华倾泻,映照在上面,宛如水晶的一层薄冰又是从何而来?若不是月光,又会是什么呢?
现在的长安城内,是不会有幻术师的。
韩傲尘缓步下楼离开这茶厅。街道旁花草上的霜露映衬的植被们宛如精雕玉啄的精美工艺品一般光彩夺目,甚至比扶
手上那些繁复的红黑双色花纹更加精美,比舞姬佩戴的碧玉宝石更加夺目。
只是,似乎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韩傲尘伸手去触及那叶子,不出所料的,指尖轻轻一碰,花瓣就碎了。就像那时在祭天典上看见的“花吹雪”一般,
那飞雪与这花瓣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分明是幻术所为。但是现在的长安城,除了司天监,又有谁人敢光明正大的施法
?而且,现在司天监剩下的不过都是些庸才,又怎会用这种法术?
是什么呢?韩傲尘思索着,却听身后有人唤自己的名字,这声音太过熟悉,韩傲尘微微一顿,方才回头。根本没有理
由不去相信这一切,太过真实,又太过虚假。他不会出现在这里,他在那千里之外的战场,此生难再重逢。这场杏花
红雨,亦真亦幻。
只是,面前之人若不是萧陌歌,又会是谁?
韩傲尘觉得视线有些模糊,天空却下起了雪。他不由自主的跟上他的脚步,不愿错过。
不要走——
“韩卿。”一个低沉稳重的声音穿透幻觉,使得韩傲尘微微一怔。
顷刻之间,飞雪消散,花梦破碎。韩傲尘眨眼,却见自己面前唯有清冷的街道,没有他的身影。只是青石板的街道,
向前延伸。方才一片如梦似幻,都已化作云烟。脱离幻境了。
慕容冀站在韩傲尘身后,说道:“小孩子闹着玩的,你也会上当呢?”
韩傲尘不解,只站在原地看他,而不语。
“我的一个门客,最近心情不好,做点小把戏玩玩。”他抱歉的笑了笑,“这种幻术是对意志薄弱的人才起作用的阿
,韩卿平日里如此稳重,怎么中招的?是有什么心事么?”那门客不是指刘碧箫,刘碧箫不懂法术,那么自然就是宇
文沧晗了,当然,韩傲尘自然是不知道的。
心事二字用在七尺男儿身上固然是可笑,韩傲尘面无表情,更显得冷静清雅,“慕容冀,请注意你的措辞。”
宫廷内武官中高手如云,文官以韩傲尘为首的众人皆不会武功,稍微好一些的就只会舞文弄墨。韩傲尘凭他的口才,
在朝廷上巧言善变,才与那些万顷气势的将帅们并排而站。慕容冀的口才自然不如他,索性就知难而退了。
韩傲尘对他并无好感,现在只是确定了这场幻术与慕容冀有关,他手下说不定还有高明的幻术师。不过知道了如何?
都一样无济于事。
韩傲尘不喜他这种偏袒权贵的人,更不愿与其同流合污,拂袖转身就走,也不道谢。
王亟从茶馆里哒哒的跑出来,看见了慕容冀,没多想什么,权当是二人正好碰见了。他对慕容冀笑了笑,连忙就去追
大理寺卿了。
慕容冀站在街口,微微颦眉。大理寺威胁太大,既不能拉拢,那么又该作何处理?
慕容冀却见得刘碧箫站在面前,心想,难道自己也中了幻术了?
刘碧箫走过来,抓住他的手,手心暖暖的温度透进慕容冀的皮肤,慕容冀道:“箫儿?”
“嗯,难道有人和我长很像不成?”刘碧箫对他的疑问感到莫名其妙,“站在这里做什么呢皇兄?外面天寒,我们回
府罢。”
“什么时候出来的?”慕容冀依旧是习惯性的见面就摸他的头发,“这段时间太后安插在这里的耳目太多,你还是不
要出来为妙。过一段时间,我再带你玩遍长安大街小巷。”
“玉蝉不在锦瀚当铺阿,皇兄,你总骗我。”刘碧箫冷笑。
“我知道在哪里就够了,”面对刘碧箫的话,慕容冀依旧是面不改色,“你又为何非要置我于死地?除你,我心中哪
有他人?”他苦笑,笑得很无奈,却没有悲伤。
“因为我恨你。”刘碧箫也是面不改色。他知,他爱得不过是他的年华,他的外貌。可这样的爱情,岂不是太虚假了
么?“这都是你逼我的,不是么?你若是在朱雀门就杀了我,我何苦受这十几年的煎熬?慕容冀,别以为你处处都是
高高在上,做什么都是行善积德!”
慕容冀抬手,将指关节轻轻抵在刘碧箫的唇上,“你看,你又激动了?这么快就忘了皇后两年前对你说的了么?鹏程
万里,你尚且少了那份魄力。”
刘碧箫瞳孔骤然收缩。
慕容冀继续说;“晚上在犹春宫召从四品的萧将军做什么呢?嗯?还思绪万千的追去北伐,想要避风头是么?那么你
现在回来的就不是时候。还是说,你想用那玉蝉,开启去那古老幻界的道路?”
竟然是,字字不差!刘碧箫震惊的看着他,半晌才道:“似乎这偌大的宫廷,都是皇兄的人?”
“兵败如山倒,不过都是一朝一昔的事,跟随局势,才是聪明人的做法。”
“不怕他们有一天也弃你而去么?”
“所以,朝三暮四者,一律不留。”
刘碧箫闻言,仰天大笑,尽是嘲弄讽刺,他只道:“冷血!”
虽只有二字,却是冰冷如霜,锐利如刃!他在笑他勾心斗角,不过换得众叛亲离。他在笑他痴心痴情,一心一意却得
不到爱。他在笑他孤独自傲,只不过是翱翔在万里清冷江山的苍鹰。百年之后,一切都将化入云烟,只有史书一笔,
论功论事,两字论人,亦或圣明,亦或平庸。终究会在时间中消逝,但这么活,岂不太累?
刘碧箫突然垫脚环住慕容冀的脖子,深深的与他拥吻。慕容冀先是一愣,却也不拒绝。流连于唇齿之间,意犹未尽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