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想竟被魏成毅看到。
他结结巴巴地哄他,“你,你想吃,吃什,什么?”
沈意那时也是与他亲近,深夜里不知为何想撒娇,于是泪眼汪汪地小声说:“没有瘦肉的皮蛋瘦肉粥。”
……呵,多久的事了,想不到他竟还记得。
不感动?怎么可能。
“……谢谢。”沈意再不迟疑地将那一碗清粥尽数喝掉,他只觉这粥隐隐散发着他最渴望的那种香气,在这饥饿寂寞难当之际,实在是最佳疗伤食物。
魏成毅仍然很不好意思,看了他一眼,又好像有点儿高兴,动了动嘴唇却不太说得出来话——沈意赶紧说:“别着急,可以写。”
于是魏成毅立刻抓过一旁的纸笔就开始写,写完后稍稍坐得近了些,确认沈意能看得清楚时才将纸立在他眼前。
“菜也要吃点儿,冷了再热热,就着白粥当主食最好了。你是积劳成疾应该补,但是刚醒过来又是晚上,不能吃太重的东西……不过如果还是饿,我再去做。”
沈意看罢,差点儿笑出来。可真没想到魏成毅一写出来这么老妈子,难不成没结巴之前其实是个话痨?
“不用麻烦了,这温度正好,我能饱。”说罢,他谨遵吩咐开始消灭那碟烩山珍,竟然出乎意料得好吃。
魏成毅见他如此,也放了心,便沏来杯热茶放在沈意另一只手中,教他握着。并写道:“你气血虚,常暖暖才好。这是姜枣茶,用中姜茸泡得,吃完趁热喝了罢。”
这连番关心下来,饶是沈意这种有得吃就吃的人也觉着不太好意思,便问道:“……哑巴睡了吗?”
魏成毅摇头,又写道:“我叫他去睡了,他见你昏倒很担心。以前在山上,山下人有什么病都是我和师父看的,你放心。”
魏成毅何等聪明,自然知道他这些奇奇怪怪的伤不愿别人看到。其实魏成毅自己也不太确定他有没有这个资格替沈意诊察,但天大地大病人最大,免不了还是当机立断开始号脉,只是净身等事都交给了没少干的哑巴去做——他只偶然瞥见一些。
沈意心下微微震动,他再也想不到魏成毅竟考虑如此周全,不禁生出几分感慨之意——与此同时,对魏成毅是真正感激了起来。
“……多谢你不多问。”
魏成毅闻言犹疑,终究还是忍不住提笔写:“这是应该的……但他待你好吗?”
沈意笑眯眯:“不好不好,但也没那么不好——算了不说了,还是说点儿开心的。”
魏成毅立刻心知触到禁区,不再多写什么。
沈意心下长出口气,便调侃地转了个话题道:“……话说回来,你居然还看这类书?”他指着那本传奇。
一瞬间,魏成毅那万年不变脸腾得红了:“……这是,我写,的。”
“什么?!”沈意登时瞠目结舌。
十二、越简洁越容易让人想歪—这就是X瘫的乐趣
魏成毅羞红了大脸,所幸他的表情没有丝毫松动,所以常人看起来只是有点儿可疑——但沈意看起来可就有趣了。
“我能看看吗?”沈意憋着笑问。他平常是个好附庸风雅的,这些市井传奇实在没怎么看过,只是这书近来太有名,据说有好多大户人家小姐都偷着遣人出来买。
魏成毅努力想让自己显得镇定些,他清了清嗓准备自谦一下,可随即就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于是他只好懊恼地写:“续集正在写,三天后可以看到……可以两本一起看的。”
沈意越发瞠目结舌:“你写了多少?”
魏成毅闻言却立刻正经了起来,他很严肃地写:“还很少,这和娶老婆一样,是一辈子的事儿。”
……沈意看着这家伙严肃中带点儿狭促的眼神,突然有种被调戏了的感觉。
于是他只好无奈地道:“……不管怎样,今晚多谢你陪我。”
话里已带送客之意。
想不到魏成毅却毫不谦虚地点了点头,然后再次写道:“我收下了,顺便今天我替你跟你家馆子打了招呼,你可以休息三天。”
沈意闻言瞪大眼睛:“我要有事一定会告诉软青……我的印在柜子里,你怎么拿到的?”
沈意为了防止无妄之灾,凡是有事不在馆子里的时候,都会亲自拿方印刻在纸上,传给软青告知他缘由。
魏成毅可能是问了哑巴知道的这个习惯,但那印的钥匙他可是藏得严严实实的……
魏成毅见他疑惑,有点得意似的,手在空中一晃,便拿出个土豆来——其上赫然分毫不差地印着:“沈意”二字。
“你……!”沈意更觉奇怪,却又一时想不通其中奥妙。
魏成毅淡定地写道:“我问哑巴要了你刻上去前练着写的字,步骤是这样:一、土豆切块,照着土豆大小描下来你的字。二、字铺在土豆上,用手一刮就能印上去。三、用刀把空白处挑出来。”
末了又补一句:“小时候还伪造官府文书放过官奴,不过到现在也没被发现。”
——沈意头一次深深明白魏成毅其人当真不能以常理度之。
见他哑口无言,魏成毅只觉开心,于是在心满意足地把给他垫着的被子抽出来,大手一挥把被子严严实实给沈意捂上之后,就轻手轻脚地告辞了。
沈意虽然不怎么想让他帮忙,却无奈魏成毅在他手心慎重地写:“好好休息,这是大夫的命令。”
于是他也只得乖乖钻进被子里,然后对魏成毅道:“好梦。”
继而,黑夜里他听到一个温柔的回答:“嗯。”
一夜无梦。
而第二日醒来时,沈意只觉世界整个变了样儿,好像看什么都清楚可亲了许多。这才发觉,入眠之道,实是他这种一肚子弯弯绕心思的人难以参透的。
想到这里,不禁更是感激魏成毅。不得不说这大块头很有些安定人心的作用,尤其是当他一本正经却又很温柔地写下那些话时。
接着,沈意伸了个懒腰,伸脖子朝院里看了看,瞅着魏成毅不在,赶紧叫了哑巴几声。
哑巴闻言,立刻三下五除二地摆好早膳,打出了热水来。看四下无人,这才神神秘秘地掏出本砖头厚书来,带着点儿莫测高深的笑递给沈意。
见沈意一脸天真好奇,不由心说自家主子一看就没看过这种奇哉怪也的玩意儿,不会受刺激吧?
——但他还来不及迟疑完,沈意就已一把把书抢了过去。
两人又四下望了望,确认魏成毅不在之后便飞也似的洗漱食用完毕,哑巴做贼心虚地收拾了东西自去清洗——一路上还不停乱看,生怕魏成毅突然从那个角落里冒出来,面无表情地来上一句:“书。”
那可就倒霉了。
而沈意呢,已急不可耐地翻开那本书开始看。
据哑巴比划,魏成毅是嫌这书写得不好,所以害羞,不肯让见人呢——不过他倒是不介意。毕竟魏成毅居然会写书这件事本身已经很让他惊讶了。
他翻开书,看第一页时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劲,越往下翻越觉得奇怪——于是他飞速翻了翻整本书,终于明白哪里奇怪。
——这书里的主人公,说话从来没超过两个字。
待明白过来,他差点儿没笑出眼泪来。
举例如:银瓶公子终于知晓自己心意,决定向飞燕女贼一诉衷肠,他是这么说的:“我……你。”
飞燕女贼淡然点头,“知道。”
于是没过几天,孩子也有了。
不过笑完了之后再想想,觉得这书还挺有意思。
说是淫词艳语,其实并不多,而且就连翻云覆雨主人公都翻得简洁无比,简直找不出什么颇具色情意味的描写。
何解如此受人欢迎?
原因无它,不说废话而已。
这些年来,文人雅士之间风尚多盛行堆砌辞藻,其实众人早已堆得累了,但又不好率先反其道而行之——于是这才有了坊间传奇的兴起。
只是这些传奇虽简洁许多,但却没有一本像魏成毅所写般,简洁得如此恰到好处。
却说飞燕女贼与仇人决斗,只施施然一骑快马行至黑风崖下,漫天风沙中坚定清晰地道:“拔剑。”
——有时甚至看得沈意都热血沸腾。
再加上魏成毅其人会动脑子,知道近些时候深闺小姐们个个都有出门看看的愿望,便索性投其所好,别开生面地写个云游四方,面冷心善的飞燕女贼出来——实在高招。
沈意看着看着,终于决定三天里找出一天时间,陪魏成毅逛逛去——其实原本他不大想动,一是身子乏得很,二因他到底是宣王亲戚,此时此境终不由生了些疏远的念头。但现在他改变了想法。
“那大概会很好玩。”沈意难得的,像个孩子似地笑了。
十三、约会不就是找个顺眼的一起乐呵乐呵嘛
沈意闲了一天就有点儿闲不住了,他这人天生的劳碌命,你不给他事儿干活活能憋死他。
于是他在晚上吃饭的时候,一本正经地问魏成毅:“你逛过城里了吗?”
谁想魏成毅嚼着米饭同样一本正经地回答:“嗯!”
沈意无奈,“那算了……”
魏成毅却冷不防又来一句:“城外,没逛。”
但沈意却更无奈,“我不太熟,我只知道城外有个空源寺——那儿有什么好玩的吗?”
魏成毅老神在在地继续扒饭,“明天,早起。”
沈意于是莫名其妙地就被早早赶上了床,临睡前还翻腾了好半天,心说我是睡不着啊睡不着啊还是睡不着啊?
其实他身体现在已经好多了,那杀千刀的王爷楞套上去的东西早就被他取下来了——他可是花重金才从聚宝斋一个曾经的老师傅那里,买到的万能钥匙。
至于要怎么交代——无非是像以前一样,到时候现想辄罢。
他叹了口气,觉得这日子是越来越难熬了。于是他披上衣服,从被子里一骨碌坐起来,点了蜡便举着那一点光火开柜子去。
暗夜中他清点着自己这么多年经手生意的记录,一页页翻过,突然觉得辛酸而欣慰。毕竟现在若与宣王断开,糊口完全不成问题——哪怕大概得重头开始。
今天宣王已叫人送来了请帖,后天,是他那厨娘大宴宾客的日子。名为广请名厨切磋厨艺,不过为了介绍新人——想必被邀请的达官贵人名厨庖丁,心中也都有数。
那么,沈意想,自己是该离开了。
毕竟人的一颗心就像天上的月亮,虽然圆缺阴晴轮回往复,永不漏失,但若真的被蚕食殆尽,光芒亦会一点一点黯淡下去,直至湮没。
他轻轻叹气,却终是在黑暗中沉默了——没有熄灭烛火。
虽然心知必须逃离,可只要稍一回想,甚至微微动一动这个念头,就只觉凄怆难喻。自然是要抓紧那烛台的,不然怎好取得一点暖?
而他却没看到,窗下有人已经站了很久——从他无缘故点起灯来时,便站在那里了。
魏成毅其实很想进去抱住沈意,他真想说其实我挺喜欢你的,你也喜欢我成吗?但他知道那肯定会被拒绝,况且这其中有些关系太复杂,不是他们个人简单好恶可以决定。
于是他忍住了。
他只是默默自怀中掏出一管萧来,轻轻擦了擦,凑近唇边,温柔吹起一支婉转的曲调——沈意听过。
那是他楼里请来的歌娘所唱的歌,他其实一直都很喜欢。
当日那女子轻拢慢捻,含了暖春里花蕊初绽的一抹笑,朦胧柔软唱开来:“爱他时,似爱初生月,喜他时似喜看,梅梢月,盼他时,似盼辰钩月……当初意儿别,今日相抛撇,要相逢,似水底,水底捞明月……”
他想他知道窗下吹箫的人是谁。
但他不能去想清楚,因为这美好的夜景一刹,也似水月镜花。
——女子清明婉转的低音终于在脑海中涣散开去,沈意吹熄了灯,上床。
在心底,默默对窗下某人道:好梦。
而魏成毅,此刻已在心中念了百十来声快睡快睡快睡病人不睡真的不行……
念得自己都快睡着了。
——直至见沈意熄灯睡去,他才终于放心离去。
转眼第二日,沈意老早就被人从被窝里挖出来,魏成毅一大早就备好了他那架不怎么用的马车,用眼神催他快速吃完饭后便把他往车里一赶,自己驾着马就得儿得儿地跑上了。
沈意睁着迷糊眼撩起帘子大声问:“去哪儿?”
“寺!”
“……这么早,能干什么?”沈意对出外活动基本没有什么兴致,便悻悻打了个哈欠。
魏成毅却丝毫不以为忤,还大大地吸了口清晨空气,颇为满足地板着脸道:“新鲜。”
沈意无法,便也只得跟着他吸气儿。
吸着吸着,其实心情也开朗些。到底一日之计在于晨,这是万物复苏的时机,在没有比这更生机勃勃的时刻。
而且魏成毅赶车更是一流的,又平又快,那马跑得是“风生水起”,他架得却也优哉游哉——沈意甚至怀疑他这些年上山是学伺候人来着,不然何解文韬武略不见半点,“邪门歪道”会的倒是不少?
不过他已受人家诸多恩惠,自然不可能说什么,反倒还有些赞许,这也是条路嘛。
而直至到了空源寺,沈意才明白,魏成毅所说的新鲜,不止是指气。
空源寺香火不旺,但住持出家前是个大户,后半辈子也够过活的,所以近些年下来和家庙也差不多了,故此人烟稀少。
只不过景致还真不错。
魏成毅老早就备了大衣,甫一下车便让沈意套上。沈意虽然很不好意思于处处让人照护,但既然人家一片好心,怎可推辞?于是他爽快地套上了,顺带把自己的手煲给了魏成毅,打趣道:“铁掌也要注意暖和啊,这都快到山上了。”
魏成毅自然傻笑,沈意亦然——结果一回头就瞅见住持方丈顶着个精光脑门,也乐呵呵看着他们。
不知为何,沈意的脸立刻就有点儿红。
方丈和魏成毅却是丝毫没不好意思,两人一拱手,方丈合十以对道:“请。”
二人便随方丈入了寺。
却说着寺临深林,古木葱茏泉涌露响,松风鸟鸣初霁晴云,实是心旷神怡。
安禅制毒龙……这倒是个好地方。沈意一边走,一边这么胡思乱想着。
走至一处雅致屋舍,方丈便施施然入内,魏成毅也跟着进去了——沈意却隐隐闻到阵阵香气,想了想,不禁好奇,难不成有好吃的?
便三步并作两步也跟着走了进去。
进得屋去,才发现别有天地。
这室内不似个和尚的屋子,倒像个文人雅士吃饭的地儿——仿佛是看出了沈意的疑惑,方丈微笑做答:“这是待客用的,本寺的厨子做得一手好菜,说光给老衲等这一群和尚做太没劲儿,偶尔也得给他看得上的食客来上几道,否则就不做饭。”
沈意虽猜对了魏成毅的目的,但开始闻到的那香其实不过常用的牙香之味……于食物并无干系。只是这屋中大概也用了上品牙香,轻放炉中,香气被缓慢烘出,四溢而出却无烟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