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游戏说到底,不过是出闹剧,我们都是身在其中,不知其意的人,谁又比谁高明多少?百年之后,终归尘土,自有各自的去处罢了。
冗长的典礼持续了很久,我被墨当众称赞成为了此日不惜独闯龙潭的英雄,骗得段流云的信任,最终与他里应外合颠覆了段氏天下。
面上毫无喜怒地听着他编的故事,做出恭敬谦虚的样子,如果还是以往,我定会为他的精明叫好,免不了又要敬仰一番,可此时,除了可笑,只觉一片悲凉。
前尘,俱往矣。
傍晚时分,晚宴准时开始,昨晚就已狂欢过的人们此番更加兴奋,墨换下繁复的朝服,穿了便装出席,轻薄的剪裁勾勒出他紧实完美的轮廓。
我坐在众人中间,额角轻轻抵着抓了白玉酒杯的左手,迷蒙了双眼贪婪地望着他。他这样出色又绝尘的人,该配绝世佳人才对,我以前怎会死心塌地以为他心中只有我呢?
低眉浅笑,微醺的酒意渐渐涌上,他的身影一瞬间有些模糊。
“司徒,敬你。”眼前忽然一片阴影,眨眨眼定睛看去,原是梓阳自他身边过来,端着酒杯望着我笑,“他要你少喝些,伤身。”
后面一句待他更近了才轻轻说出,语中了然的笑意。
我扬了扬酒杯,仰头灌了进去,又倒满一杯,刚要拿起,斜地里伸出一只手动作迅速地将杯子拿了走。
“相远,难得高兴,不要扫了大家的兴。”握住他手腕,另一手趁机拿走被他夺去的杯子,凑到嘴边,笑着饮下。
“萩儿,你病刚好,不能多饮。”他皱眉不赞同我的任性。
摆摆手,对面前两个同样蹙眉的男人笑道:“好了好了,我知道分寸,不要盯着我了,今天的主角在那里呢。”
我抬抬下颌,示意那高高在上正望过来的男人才是他们应该关注的对象。
梓阳抿着嘴,一言不发转身坐回到墨身侧,相远挨着我坐下,一手握住酒壶摩挲,看似无意,其实是不愿让我再喝。
“看吧,梓阳败兴而归呢!”我低声笑着,转头调侃相远,惹来他无奈地摇头。
凌厉的视线射向我,调转了目光,墨面色阴沉地瞪着我,如若不是心中已经明了,我还以为他那是嫉妒呢!
冲他笑笑,无声地恭喜他此刻功成名就,达成所愿!
他眉头紧了紧,眼中浮起阴郁之色,以他的头脑,想必早已发现今日我的反常,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询问罢了。
此刻,你是否仍然那么肯定段流云带不走我呢?
转头专注地去看殿中央美轮美奂的歌舞,莺莺之声,缠绵于耳,丝竹礼乐,绕梁不止。余光中,装扮成宫人模样的段流云易了容貌,隐没在众人之间,一点也引不起多余的目光。
静静端起酒杯置于唇边,低垂的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过墨不经意看他的一眼,我知道,他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墨的掌握,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一次的对决,究竟谁是赢家?
饮尽杯中酒,我知道此时自己已该登场。
“王上。”
墨色的眼眸投向缓缓起身的我,眸光闪了闪,挑起眉头。
激昂的乐声倏忽而止,众人渐渐停下声音,皆看向我,或疑惑或不屑,五颜六色,煞是精彩。
微微佝偻着背脊,左手三根手指轻轻捏着酒杯慢慢踱近,鸷猛的目光紧紧追着我,直到我站定在他面前。
“恭喜王上得偿所愿,一统天麓!”说完晃了晃指间的杯子,放在他面前,一边笑着看他,一边拿过酒壶斟满两人的杯子。
不露痕迹地挡住众人探寻的视线,指尖微微划过温热的酒液,闪开时已端起两杯一模一样的清酒。墨的视线未曾稍离我的脸,见我举杯递给他,仍旧盯着我接过。
脸上微微发热,被他这样看着,似乎真要以为他爱的是我呢,呵呵!
仰头将杯中酒饮得干干净净,他看了我一会儿,薄唇微抿,眉头蹙紧,终也饮尽,我似乎听到身后远处段流云松口气的声音。
“萩……”低低地唤着我的名字,心头一紧,我面上却笑得更加肆意。
“连秋才疏学浅,但此时非常,也要不自量力为王上吹奏一曲助兴。”打断他,我躬身垂首,一派人臣姿态。
左右众人叫好者很多,一时冷下的气氛瞬时又高涨起来。
“萩,别闹。”面前的王者低低喝道,眸光闪了闪,以为我如此自称是在闹脾气。
我抬头对他笑,我的真心祝福在你眼中仅是如此呵……
“谢王赐酒,臣献丑了。”
朗声说完,转身走到殿中央,掏出短笛放在唇畔,吹了几个短音,待众人安静下来,深吸口气,闭起双眼,流畅的乐声缓缓流泻。
众人百态,不过尘世一隅,往事历历在目,各种滋味一齐涌上心头,化作此时声声心乐,环绕周身。
谁人知我?谁人怜我?司徒小小一尘埃,随风飞,随雨落,终是寂寥无人懂!
恋慕一个人的心情,无非是希望他永远幸福,永远快乐,什么也不缺少,而回报,已是不可奢望之遥远。
酒在胃里散开,附着的剧毒也无声无息地蔓延,痛一点一点席卷全身,这早已破败不堪的身体因着意志的坚持而苦撑到现在,终也觉得疲累不已。
强自压下翻涌的痛感,心伤的绝望,曲音有点走调,吹完最后一个音,睁开眼时,心意已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司徒前世所欠,今生已还。
墨,但愿你我从此相忘于江湖!
第五十六章:爱恨消(终)
“王上,臣恳请还乡养病,此地繁华喧闹,臣实在无法静心修养。”
单膝跪地,直视着他缓缓开口。
“不准!”
“萩儿!?”
我的话如石子打破仍沉醉余韵中的宁静,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旁的段流云嘴角上扬,蓝眸中一片喜悦。
殿中寂静无声,众人一时都被我突然请辞的事情弄得不知所措,目光齐刷刷望向猛然起身的帝王。
咽回喉咙里涌上来的腥甜,与他愤怒惊愕的眸光对视,眼前的人怒气张狂,华贵的千年沉木桌也被他刚刚一怒拍出几道裂痕。
慢慢起身,视线一一略过众人,有的惊讶,有的暗喜,有的惋惜,有的不舍……众生多种面貌,于我来说已毫无意义。
冷冷绽出猩红的笑容,转身向大门走去,这些欺我骗我的人,这个尔虞我诈的地方,没有丝毫留恋!
“段流云,不要跟上来。”余光瞥过角落那人,轻轻吐出这句,没有意外地引起一片哗然!
前朝漏网之鱼,新朝最大的敌人此时正在殿中的消息,令众人无比紧张讶异。
刀剑出鞘声响起,身后那两个曾经还有已经登顶的男人你来我往,相远从旁协助,带出寒光阵阵。
没有回头,他们如何再与我无关,属于我的一切刚刚已经落幕。
“司徒萩!”满含嫉恨的娇斥与背上火辣的痛同时袭来,眼前一黑,呕出大口腥甜,血似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不断涌出。
跌在大门外,白雪皑皑,月光格外明亮。花弱水愤恨的面孔,扭曲的表情,被梓阳死死制住的不甘!
“咳咳……”嘴边一片热红,我望着她,勉强站起,叹道,“你我都是可怜人,何必如此?”
“我要杀了你!!我要你死!!”疯狂的女人没有了之前的自若,嫉妒早已将她啃噬得再不是她自己。
喉咙震动,真奇怪自己此刻怎么还笑得出来?
“不用你杀,我很快就会死。”她和梓阳俱是一愣。
三道人影飞身而来,看见我的模样同样震惊不已,一时都住了手,呆呆地盯着我。
“司徒!?你……你刚喝下的……?!”
段流云身上几处剑伤,露出真容的脸如死灰,望着我不敢相信地抖声问道。
“墨淬。”不等他说完,我已回答。
那夜告诉他要走也要等杀了负心的墨修弈,于是他给了我墨淬,我藏于指甲之中,敬酒时溶在其中,他以为墨喝下了,却不知那是我为自己讨要的。
想来也真是可笑,聪明如他真的以为我会因嫉恨杀死心中所爱?即使连秋命如草芥,也不会做出如此自私之事。
“萩儿!!”相远一听墨淬之名,瞬时惊慌起来,就要上前。
“站住!”我将袖中匕首横在自己颈边,阻止任何人近前。
“你死也要离开我!”
月色朦胧,一直默不作声的那人扔开长剑,面色沉冷,怒意燃烧。
低低笑开,“何谓离开?何谓留下?心既已死,人便也不可活。”
“我说过,没有人能将你带走,神魔也一样!”
他立在雪夜里,俊美如神祗,自信地宣告他的无所不能。
我却只觉好笑,震动又带出一口腥黑,相远又急又怒,却苦于我的威胁不能靠近。
“为了今日,你苦心埋下心腹于各大门派之中,掌握武林一切风吹草动,又令玉清探得我身世,精心安排你我的偶遇,一步一步终将我收进囊中;为了让段宗逸一尝当年种下的苦果,以月华星芒为饵将我当作筹码借故送出,支持仇人之子篡位谋反,得手后又反目相对!多么精彩,多么令人意想不到的安排!整个天下皆在你手,翻云覆雨掌握生死,是不是?”
我每说一个字,对面几人脸色便沉下一分,胃里火烧一样痛得厉害,竟也比不上此时心伤的万分之一。
“你全都知晓?”薄唇紧抿,剑眉紧蹙,声音中透出一丝焦躁。
“你要娶谁要做什么从来都随心而为,我怎会看不透其实你从未信任过我?你的心,一直都只停留在禁地之中,从未落分毫于我!可是……我不怨你,毕竟你和梓阳是因为我司徒一门落到这般地步,母亲欠下的债,我理应偿还,就是要我的命也无所谓!”越说越怒,一直压抑的痛苦仿佛此时才真正找到宣泄的出口。
“你说过我早晚都要认清。可我要认清什么?你的虚情假意还是尔虞我诈?如果可以,我宁愿从未见过你呵!连秋此番尘世里走了一遭,就当是来还你们几百条无辜性命的罢……”
殿内红叶的震惊撞入眼中,惊觉刚刚的质问已将玉清牵扯进来,猛然住口,梓阳看出我的顾虑,紧锁着眉头命令侍卫将众臣“护送”回府。
临走时,玉清拥着仍然没有回神的红叶,深深看我一眼,目光中一片歉然和无奈,我微微侧头避开他的歉意。
见众人均以退场,我调转视线对上墨的深沉,凄然笑问:
“其实你要我如何都可以,连秋不会舍不得这条命,可是,你为何要牵连师父?”眼前有些模糊,泪水混了血水滴落,将洁白的雪地砸出一个一个黑黝黝的小洞。
他默然而立,眼中闪过惊讶不解。
叹口气,我转向相远,心中对他有感激也有愧疚,目光不禁放柔和,“远哥哥,萩儿今生愧对你,来生吧,若有来生,我许你一世爱恋。”
相远闻言,挺拔的身子颤了颤,面上一片凄然哀恸,唇上已没了血色,抖了抖终于还是未说一个字。
“此生,萩儿是注定要走的,你好好过以后的日子,忘了我吧。”
仰首遥望,星辰点点,月色华美,良辰美景中唯一的败笔就是满身鲜血的我了。
自嘲地扯动嘴角,突地拔地而起,仅余的一点内力助我急急奔向后殿的方向。身后快速跟上几道呼吸,紧随不放,碍于我颈边的利刃也不敢拦阻。
竹影翩翩,莹白一片里,墨竹根根交错纠缠,散发着特有的淡淡竹香。
急速地奔跑令毒素扩散,墨淬之毒,无人可解,只要沾上必置人于死地,药石惘然,所以相远才会那么震惊,却又无计可施。
头抵住身旁一根竹身,胸膛剧烈起伏,手指颤抖,再也拿不住匕首,掉落的一刹那,人已被拥入熟悉的怀抱。
“放开我吧,我不想死在你怀里。”没有力气动作,喘息着要他放手。
“你不会死。”魅惑的嗓音曾经那么动听,此时透着一股孩子般的倔强,只是我却没有探究的欲望。
这个时候了,还要自欺欺人么?用尽全力推开他,摇摇欲坠地晃了晃,紧紧攀住一旁粗大的竹子,他在我面前,却无比的遥远。
“连秋此番出自甘愿,你不必愧疚,黄泉路上我会替母亲对枉死的冤灵道歉。”
一旁的段流云虽然追了过来,面上仍是震惊不信的神情,不断喃喃着“怎会如此……”
被欺骗的滋味如何?只不过,代价是我的命。
“我累了,要提早退场,”视线扫视过预置对方死地的两人,恩怨纠葛从此再无我之戏份,剧烈的疼痛蔓延全身,毒性如此猛烈,怕是已到极限。
勉强扯动嘴角,知道自己此时笑得难看,一字一句说道:
“但愿你们在没有我的游戏中,玩得尽兴。”
话音未落,我已软倒在冰冷的雪地里,热血抑制不住地从喉间喷出,耳边低吼震怒爆裂开来,炸进我混沌的头颅,却也无法让我眼前清明。
几张同样布满惊慌无措的面孔出现在仰到的上方,嘴唇一开一合地急速说着什么,我却已经听不到一点声音。
目光穿过不断晃动的头颅间,望向似染了一丝血红的月亮,眼皮沉重,心已麻木。
墨,我已还清,你我,从此,
爱恨不再。
——第二卷·九州生气恃风雷·完——
第三卷:天地无处着相思
第五十七章:晓梦残生
隆冬之际,放眼望去一片无边无际的白,起伏连绵无限延伸的群山毫无例外地均被白雪覆盖。万里无云,本应碧蓝清澈的天此时也被染了无暇的雪白,与群山在遥远的天际连成一片,融合的恰倒好处。潺潺地溪水在晶莹透明的冰面下欢快地流淌,为整个严冬带来令人欣慰的勃勃生气。
洁白轻盈的雪花徐缓地落下,沾湿了我冻得有些麻木的脸颊,轻轻呵气,眼前飘舞的雪花仿若轻灵的舞者般散开去,然后继续沿着新的轨迹落下。今冬第一场雪,无声无息地悄然来到。
肩头一暖,厚实温暖的狐皮披风包裹住有些冰凉的躯体,一双温热的大手从身后包住我冻红的双手,预料中的责备也随之而来。
“身子这般虚弱,怎么就不注意多穿点衣服,冻病了苦的是你自己。”
我仰头,瞧见他眼中的关怀和责备。
微微皱起眉头,又呵出一口气,“相远,为何要救我?搭上你几乎全部修为,不值……”
有时候世间的事与人的希望恰恰相反,本应该喝下毒药“墨淬”而死的连秋,奇迹般地还活着,我已经作好了死的准备,却意外地活了下来。
可活,却不一定令人愉快。
搂住我的怀抱更紧了些,随之而来的是他的叹息,“值不值我说了算!萩儿,你说过,若有来世,许我一生爱恋。”
靠在他怀里,记起那个血色的夜晚,影影绰绰的竹林,舍弃一切的决心,还有相远那颗哀伤的心。
见我沉默,他忙开口:“只要你好好地活着,就好。”
唇边微微泛起苦涩的味道,相远,你对我这样宽容,我恐怕永生永世也还不清了。
“给我一些时间,我……想陪在你身边。”
咬了咬下唇,心中做下决定,伤心绝望的滋味我懂,可我不愿让他也这样过下去。
身后原本规律起伏的胸膛猛地一顿,接着被他转过身子,脸也被抬起,望入那双绝美并涌动着狂喜的眼中。
“萩儿!?”一贯冷静淡然的他竟然如此失态,我很想笑他,心底却涌上心疼一般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