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展也似舒一口气,合上书撂一边儿,伸了个懒腰。
“怎么,这小丫鬟想偷懒。”声音落下,人也到了门口。
玉展赶紧收回不知伸向了何处的手臂,笼罩身前一弓身:“奴婢不敢。”
“呵呵,下去吧。”说罢也不等玉展人消失,径自坐到了床边那玉展搬来的小凳上,“今日听了什么?”话间竟是在寻常不过的语调,便像每日询问属下可有什么事要禀报一般。
可这话一出口,还不等裴冷枢开口回答,又自个儿“啊”了一声,收敛了些气势:“瞧我平日里咋呼惯了,裴大侠别介意。”
裴冷枢不觉也心中发下些拘谨:“就听了几页《孙子兵法》。不过可难为玉展了,读得可算累的。”
“《孙子兵法》?”季千骁倒似对此更惊讶,“裴大侠也读兵法?”
裴冷枢摇头道:“还不是玉展胡乱挑来的,我便听上这么几页,打发打发时间。不过,却不知季大侠又怎会读它?”
季千骁畅怀一笑:“我读它却不是为了什么兵法,而是思想!”
裴冷枢一听,便觉得这里头有名堂,不觉也全神贯注地听他讲。
“且拿其对将所述,”说着指了那一排字给裴冷枢看,“‘将者,智、信、仁、勇、严也。’仅仅五个字,可若哪点你缺了,你便做不了好将领。若我哪点缺了,那也当不了‘夜刹’的家。有智,有谋略。若无计谋,便有些人无法杀;有信,一诺值千金,这杀人买卖才有买有卖;有仁,有人心,才有属下愿为你命悬一线;有勇,临危不乱,这头头的位置才无人来摇;有严,有纪律,手底下一众人等各司其职不会乱。”
话间,季千骁早已站起了身,迈着步子一句一转身,越说越是豪气云天,倒有了几分文将风范。
裴冷枢见他越发得意,不禁一声笑出:“今儿个倒也稀奇了,做人头生意的到此番跟我讲仁德!”
季千骁一顿,又坐回凳上:“这倒好,我那一大段论调,就给你抓住了这一个字!”
“这一个字不对,可就一段话都站不稳脚!”裴冷枢笑着答道,又敛了些笑容,“不过听季大侠这一番言语,冷枢心中却是实在佩服得紧。这才知道,许多东西都可以这般引用。”
“哈哈,本也不过我随口胡诌。你这一说,我倒想着是否也可以去写个‘杀人大法’来!”言语间自是无丝毫虚作谦卑之态,也似对这番胡诌之谈颇为满意。
几番谈话下来,裴冷枢知道这季千骁性子颇为豪爽,且极不不喜女儿扭捏之态,必要时也足够心狠手辣。此等人物,确实也当得起大名鼎鼎的“夜刹”当家了。然而终日接触也不过玉展和季千骁两人,还是对自己所处之地有些隐隐不安。
这日子正是寒冬,身上的伤仿佛也恢复得格外慢。裴冷枢复又躺得五六日,脸上划破的地方似乎已差不多好了。一日要了铜镜来照了照,见右脸颊上斜着一道深色伤痕。不过裴冷枢本也不太在意,与终日躺着想比,这点疤痕倒觉得无所谓。
再躺得几日,身子已勉强可以承受小幅度动作,便已坐不住,让扶了坐到院里晒太阳。
这院子似乎是季千骁的住处。前后百来步长,不算太大的院子里竟还容下了一个小池塘,里头养了些不怎么好看却也不怎么需要人管的鱼。这院子,除去日近山头之时见其主人从院外进来,整日也是没有什么人迹。而自己是从正对院门的那屋子出来的,却不知自从自己住进去后,这院子原来的主人住到哪儿了。
正这么想着,迎着暖冬的阳光眯了眼,却一个陌生的声音入了耳:“裴大侠这般惬意!不知江湖上多少厮杀之人听说了该多少羡慕!”
裴冷枢立刻睁开眼,向这声音望去。只见一名男子一身劲装,头发也利落地全扎进发带中,健步如飞地走来。
裴冷枢脑中倒是先没想这人是谁,而是叹终算见着个“别人”了。
那人停在裴冷枢的躺椅前,拱手道:“裴大侠幸会,我是夜刹四大护法之一阡落。当家的今日事多大概要迟一些回来,让我知会你一声。”
裴冷枢也略微坐直了些,回以一拱手:“幸会。这点小事还麻烦你特意跑一趟,真过意不去。”
“诶,没有的事!要知道平时这院子当家的可是不许我们进来的。你瞧我这不是赚了许多。”
裴冷枢笑笑:“那按你这么说,我可不得腰缠万贯了!”
“那可不是!”阡落说着,手拍拍边上最近的一张石凳,坐了下来:“要我是你啊,可还得骗着当家的舞剑才成!碧陌她见过一次,只说精彩。之后就再也没谁见过了!”
“碧陌是?”裴冷枢微侧过头,对着阡陌的方向。
“哦,原来当家的都还没跟你说过。夜刹的四大护法分别是碧落,阡陌,黄璃和琉泉,我就那第二个。说是四大护法,其实也不怎么管事,就遇上些难解决的生意要我们出手。”
裴冷枢点点头,没有言语。
阡陌也顾着他的反应,像是话匣子一开便关不上一般,翘起了二郎腿边抖边侃:“夜刹江湖上名号还算响吧,其实跟你说,没几个人!侍女总共不超过五个,再除去当家的还有我们四个,剩下的大概也就十多人,小生意时翻来覆去地用,大生意又时也少不了他们做个掩护望个风什么的。还好我是护法,不然要累死!”说完还大吐一口气,像是真有累到一般。
裴冷枢见他又有要张口的样子,赶紧打断:“你说这么多,不怕把什么夜刹的机密透露给我?”
阡陌换了支腿瞧着:“不怕!当家的都把你当自己人了,我还怕什么!”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说罢还拿手拍拍胸。
裴冷枢向他身后看去,话语中带上了些惊奇:“季大侠,不是说要迟点才来的吗?”
阡陌一听,赶紧收回翘着的腿恭恭敬敬站了起来转身就是一鞠躬:“当家的,您来啦!”
过了半天还没听到“当家的”什么反应,才偷偷抬起头一看,身前空无一人。再回头看裴冷枢,是歪过头捂着嘴在笑。
“裴大侠,你怎可如此戏弄于我!”想想“嘿嘿”一笑,“我就那句话随口说的,其他都是真的!”
又见裴冷枢依旧不太相信的模样,急急坐回原位:“你可别不信啊!夜刹真就这么点大。每个人武功路数也都不同,大多是出师之后加入的,当家的从没说什么给我们传授武功。就拿我们四大护法说,每个人的武器就都不一样了。碧落是长鞭,我是剑,黄璃是双刀,琉泉是……我数数,五把匕首。他们几个都比我厉害,那家伙舞起来都是刷刷的,就我那剑不知怎么就是挥不出声音,气势上都占不到优势!哎!”
裴冷枢心中想调侃他说话绝对占得到优势,却顾于礼节还是忍了没说,而是问道:“依我看你武功应不差,自然不会是剑法的问题。不知你这剑可有何与众不同之处?”
阡落猛一拍自己大腿:“你等着,我拿来给你看看。”说着人影已经不见了。
再出现时手中拿了一柄剑。
未等剑出鞘,裴冷枢心中已然大惊。
一道寒光掠过剑身,剑已脱鞘而出,斜向上给阡落握在手中。
此剑,果然同一般的剑大不相同。
寻常的剑,为求锋利,剑刃多扁薄。但太薄便易折,因而好剑必是需要上好的铁融炼捶打而成的。
可现下阡落手中的剑,却是菱形剑身,四边的剑刃在阳光下看着格外锋利。
若拿此剑往血肉之躯刺上一剑,那便会是一个菱形的血窟窿。
是普通的剑交叉着刺两剑也模仿不出来的剑伤。
第三十八章:双剑
“你可识得柳茗岳?”裴冷枢看着这柄剑,装作随口问出。
阡落收剑回鞘,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你说的是烟柳庄庄主柳知秋之子?”
“正是。”
“认识!怎么不认识!”阡落大声一笑,似乎还带了些炫耀的成分,“不瞒你说,柳茗岳之死曾轰动江湖一时,就是我出的手!那小伙子长得还算不错,却不知怎么惹到了别人。死在我阡落手下,也算没毁了它烟柳庄的名声!”
“果然是你……”裴冷枢缓缓道。
阡落却显得有些惊讶:“你猜到了?当初他胸口那剑伤也算是一大特征,可这事已闹得满城风雨。柳知秋后来似是硬把些末枝末节给瞒了下来。怎么,裴大侠却听说了什么吗?”
裴冷枢却没回答,而是再问:“如此说来,雌雄双刀的弯月刀樊怡汝樊女侠,也是死在你手了?”
“我前前后后加起来,也不过干过这么几笔生意,怎么裴大侠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阡落挑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回石凳上,似乎刚才两人所说不过是今日吃了几碗饭一般。
裴冷枢却无法做到像他那般冷静对待。他心中深知,面前这人虽咋咋呼呼,却武功深藏不可估量。那柳茗岳之事自己不在场无法定论,樊怡汝那出却是跟自己不过隔了几间屋子的距离发生的。
那晚少林各路高手齐聚,甚至就在荣兴桀的枕边,竟也无人察觉。可想而知,单是轻功已是不知比自己高出多少。
而此人,却还只是夜刹四大护法之一。那么季千骁,夜刹的当家,又是身怀怎样深不可测的功夫呢?
如此想着,裴冷枢心中竟不由得感到了几分不安。
夜刹作为江湖上算得上头号的暗杀组织,一直以来也似乎只是一个暗中的存在。除去专门与买家联系做这人头生意的三两人,其他人在江湖上从来也是隐去“夜刹杀手”这一身份。然而这季千骁,却是从没听说过其名号。如今在估计着他的武功水平,至今仍能隐其名号于武林,裴冷枢自是不能再当他寻常人看。
裴冷枢这边翻来覆去思量着,几番揣摩夜刹的种种神秘,另一边平静地问道:“夜刹的人头生意,可是囊括了天下所有人?”
“那是自然。只要你出得起银子,要哪颗人头还在话下?难不成裴大侠也有什么憎恶之人极想除去?”
见阡落一脸兴奋,虽无心泼其冷水,却还是忍不住不开口:“为了银子,竟可以如此不分是非!那雌雄双刀虽说行事素来心狠手辣不留情面,却也是众所周知的嫉恶如仇。若是按你们所说只要有银子便成,哪里还有正义可言!习武之人,本就是为了行侠仗义,而你们却用它来赚钱,甚至为赚钱而杀害侠义之人!”说着说着,语气不禁严厉起来。
阡落却不以为然,哂笑道:“不想你竟也如此陈腐。行侠仗义了有何用?百姓称你一声‘裴大侠’。但若是我帮他们杀了他们所恨之人,他们一样会称呼我为大侠。”
裴冷枢一时懵了。从来听师父说都是要行侠仗义,却没想过又是为的什么去行这侠,仗这义。此时听阡落一番颇为不屑的言语,竟也不知如何辩驳。
好在阡落也不是为了争个什么言语上的赢头,见裴冷枢不语,也就坦然一笑:“裴大侠,做我们这行的,就是这么个规矩。若真坏了这规矩,只怕我们都还混不到饭吃了。”
此时,一声低沉浑厚的声音传来:“两人聊得可开心啊?”
随声而至的正是季千骁。似乎经历了一整日的烦劳,面上有些疲倦之色。
阡落一扫脸上散漫的神情,立刻站起来行礼:“当家的。”
季千骁也不回礼,径自坐上了阡落原先坐着的石凳。这石凳是离裴冷枢躺椅最近的一个。阡落自也收了些态度立在其身侧。
“阡落他平时一开口就能讲个不停,我怕你一人闲得慌,让他陪你来说说话。怎么样,还能解闷?”
裴冷枢侧头露出个谦和的笑容:“为我这个病人倒如此烦劳各位,实在心中过意不去。”
“这有什么!裴大侠名满天下,季某有意结交,自然还得多巴结才是!”一番话虽把自己放在了第一等的位子,季千骁言语间却还是充满了威严与气势。
“哪有什么名满天下,不过是虚名……”后面还有半句“按着别人说的行侠仗义,却也不知到头来图个什么”,没说出口被阡落打断。
“之前我跟裴大侠说了当家的剑法,裴大侠直说想看!”似乎是刻意阻止裴冷枢后面的话,阡落这句话说的有点急,后头竟有两个字咬了舌头。
季千骁的目光从身边的阡落转向面前的裴冷枢,微微一笑:“他倒是什么都跟你讲了。你想看?”上升的语气中竟有些许期待。
裴冷枢偷偷看向阡落,见他不停向自己点头,便也微微点了点头。
“哈!”季千骁仰头一笑,“阡落,去取我剑来!”
阡落应下一声,转身出了庭院。季千骁此时已站起身舒展四肢。
裴冷枢笑笑:“不过舞个剑,怎么人人都弄得如此郑重其事!”
“这你可不懂了!我季千骁舞剑,哪是那么容易被瞧见!不过我也许久没摆弄过了,不知等下剑拿来,会不会一层灰啊!”自夸同时也不时自我嘲笑一番,使得裴冷枢觉得同季千骁讲话格外轻松。
不一会儿阡落已经取来了剑。身后却又跟了一人,似是听说当家的难得要舞剑,也跟来凑个热闹。
季千骁接过剑,摆下脸色:“阡落,琉泉,你们两人该忙什么都忙去吧。事情多得处理不完,你们倒好在这里闲得很。”声音不怒自威。
“是,属下这就去。”两人整齐地答道,那叫琉泉的却越过季千骁冲裴冷枢眨眨眼。
打发走两人,季千骁却不急着摆架势,而是又走到裴冷枢身边,道:“以后要是遇上什么找不到我,你可以去和刚那叫琉泉的人说。她靠得住。”
见裴冷枢点了点头,这才退去剑鞘。
剑光一闪,在微暗的暮色中闪出一道寒光。
只见这柄剑剑身极薄,靠近剑柄处镶了一颗黑曜石,映出一道圆弧的光。裴冷枢细细打量了一番,道:“我今日竟这般好运,先后见了两柄好剑。”
季千骁却大意一笑:“剑再好,却也比不上一腔浑厚内力。内力足够,折柳也可为剑。”话间,已走开几步摆出了起势。
裴冷枢便也不再接话,而是静待其动作。
季千骁闭上眼吐纳了两次,再睁开眼,眼中已凝起一片厉色。
身形急一旋转,剑气已以他为中心向四周劈开。季千骁又一个反身回腕,挽出一个剑花。
裴冷枢离得不近也不远,却看的明白这剑花,绝不像女子所用的剑法中那般只是一个花式。这剑花挽得刚劲有力,若是挨得近些,决计身上剜出个大窟窿。
再看季千骁,又变幻了招式,几个前刺也给舞得“呼呼”生风。
翻跃如狡兔,落地如金鼎,转身如飞燕,挥臂如重锤。
刚中带柔,力道强劲,却也不失灵活。
一套剑法舞下来,裴冷枢坐一边也感觉到了其凌厉剑气咄咄逼人,颇有帝王将相气霸山河的豪气和势头。
待做完收势,季千骁自行又吐纳了几次,便像个没事的人一般坐到那石凳上,只是冬季偏厚的衣物下渗出的汗水显示了先前怎样一番运动。
“怎么样,还行吧?”季千骁问着,神态间却似不需要回答也知道自己表演的颇为精彩一般。
“极好!”裴冷枢叹道,“很少人能将刚柔并济的剑法舞得如此这般干脆利落。一招一式心到剑到,是需多年勤练才达得到的水平。季大侠之前那番话,只怕还是太过谦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