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儿闻声,几步跑下楼道:“既然公子要去拜访别人,环儿也得要跟公子一起才行。”
孟仟愈皱了皱眉,也不能拒绝,只好点头。
听他同意了,涂昔起身道:“称不上拜访,我也住在那里,算是邀请二位前去做客。”
“你也住在那里?”孟仟愈有些惊讶:“原来如此,那的确算邀请了。”
那语气,就好像别人就该邀请他似的。环儿面子上都挂不住了,忙客套道:“不敢当不敢当,多谢涂公子相邀!”
说罢,小丫鬟回头瞪了他一眼,小声道:“公子,你也太没礼貌了!”
孟仟愈轻笑道:“京城里邀请的人那么多,你什么时候见我说过谢字?怎么到了这儿你又说我没礼貌了?”
环儿尴尬道:“我其实是早就想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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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住的地方很特别,在颐泉湖正中央的一座小岛上,需要乘船而去,除去林立的树木,这岛上只有一所雅致古宅,四面环水,风景宜人。
兹一落脚,孟仟愈环顾四周,见风景甚好,不禁奇道:“这真是个好地方。”
“岛上安静,适宜静养,”涂昔道,“老先生年事已高,近来身体欠佳,却又无儿无女,我才搬到这里来,方便照看。”
——原来还是为了帮忙。孟仟愈都不知道该作何评论了。
“这户人家本姓为迁,是颐泉土生土长的大户人家,只因几十年前那场瘟疫,如今只余下先生一人,”涂昔继续道,“老先生若是有一天离世,迁家就再无后人了。”
他双目微垂,语气依旧平静,却让人觉得凄楚不已。
孟仟愈皱眉道:“涂公子与迁家可有渊源?”
涂昔一愣,抬眼看看他,凝声道:“略有渊源,只是也已过去许久了。”
看他年纪轻轻,很久还能过去多久?孟仟愈觉得好笑,但也不作追究,跟上他的步子进了宅院。
迁老先生是个做学问的人,穿着打扮还是读书人一般讲究,赶出来迎接几步,但确实是年事已高,走起路来已也有些不稳,孟仟愈不能再不懂礼貌,忙帮着将他扶回房间。
几人坐定,自报家门之后,老先生听说他是兰台史令,连声称赞他年轻有为,孟仟愈自知分寸,只微微一笑,不再多言。没曾想后来两人越聊越投机,连环儿也跟着加入话题,无意间把孟仟愈的义父也抖了出来。
孟仟愈虽说官职不高,但京城贵胄都知道他是朝中孟御史的养子,老先生学问做了许多年,有头有脸的文人认识不少,与孟御史自然也有些交情,忽然听到孟仟愈竟然是孟御史的儿子,一下子如临圣主,无论如何都要挽留他住下。
“孟家的人来颐泉,我怎么样也要尽地主之谊,住客栈总比不上住迁家,风景也好;若是要编书,迁家也有好多资料,住下查起来也方便,我人老了一个人住,年轻人多些可以照应着点……”
理由一大堆,孟仟愈不管怎么推脱都推不掉,心里叫苦不迭,再不死心地挣扎几句,老先生不由分说,当即便让几个仆人去收拾客房。
孟仟愈叹了口气,忽然发现涂昔也跟着不见了,难道也去收拾房间了?
再想想涂昔也是住在这里,他愈突然觉得住下没什么不好——至少每天见着涂昔,不但养眼,还很有趣。
环儿表面上一脸犯了错的黯然,却还是掩盖不住眼中喜色,有这么好的地方住,谁还愿意住客栈?
老先生身体的确不好,只说了这一会儿的话,开始频频咳嗽,孟仟愈见状便不再打扰,告辞出门——既然已经决定住下,要听故事,来日方长。
刚迈出书房大门,环儿立刻道:“环儿也去帮忙收拾房间吧,不能总是麻烦人家!”
“你现在知道是麻烦别人了?”孟仟愈也算是得了好处,不再说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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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仟愈遇到的又一件有趣的事,就是看环儿和涂昔争着要收拾房间。
涂昔想帮忙,所以把仆人们都遣开了,可现在又遇到了环儿这么个死缠烂打的。
一个说尽地主之谊,一个说麻烦主人过意不去,推来推去像在打太极,孟仟愈兴致盎然地看了一会儿,等觉得无聊了,这才道:
“环儿,你回客栈一趟,把房间退了。”
主人的话自然要听,孟仟愈开口命令,环儿只好道:“是。”
小姑娘走了,涂昔没了阻挠,正要进门,孟仟愈忽然道:“咦?我的玉佩去哪了?”
——天知道他根本没有什么玉佩。
涂昔自然不知,以为他真的丢了东西,走上前认真道:“有什么东西找不到了么?”
孟仟愈忍住笑道:“好像是。”
涂昔低头看看周围,关心道:“什么样子的?”
孟仟愈胡乱道:“荷叶双鱼,彩线拴着的。”
涂昔看附近没有,抿嘴道:“可能是掉在路上了,我去找。”说完顿住,抬头看看眼前的房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孟仟愈道:“你是先收拾房间?还是先帮我找?”
涂昔矛盾道:“应该是先收拾房间,可若是不快些去找,被人拣去了就……”
孟仟愈实在忍不住了,终于大笑起来。
看他忽然笑成这样,涂昔明白过来,惊讶道:“你没丢东西?”
孟仟愈笑够了,点头诚实道:“没有。”
涂昔沉默片刻,没再说话,直接扭头进了房间。
——别是生气了?孟仟愈想想不放心,赶紧跟了进去,涂昔走到一座书架前,转回身来,表情平静地看着他,仍是一言不发。
孟仟愈不明所以,眼看离他只剩几步,书架顶层一只香炉忽然一歪,直直落下。
“小心!”
眼看就要被香炉砸到,涂昔却对孟仟愈的警告无动于衷,孟仟愈连忙几步上前,用尽力气一挥手,只听“啪”地一声响,香炉斜飞出去,撞在不远处的墙上。
香灰磕了一墙一地,可见他用力多猛。
虽说只是个小香炉,从高处掉下来的冲力也算不小,好死不死地又撞到骨头,孟仟愈疼得皱起眉头。
手臂上很快浮起淤青,怎么也得肿几天才能消。
抬眼看看涂昔,对方离他不到一步,一双眼睛毫无波澜,依旧这么望着他。
孟仟愈看到他的表情,再想想刚才的事,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进门的时候,那香炉明明没有一点会掉的意思,而涂昔——垂眼瞥见他腰间,如果没记错的话,他是一直带着那把剑的。
既然佩剑,应该是会武功,既然会武功,怎么会躲不开……?
“你……是故意的?”
孟仟愈迟疑开口,对方墨色的双眸漾过一丝笑意。
“对,因为你骗我帮你找东西。”
孟仟愈抬起那截胳膊道:“所以你就报复我?”
涂昔点头。
孟仟愈惊讶道:“你不觉得冒险么?若是我不帮你打飞它,你现在就已经被砸到了!”
涂昔道:“你一定会的。”
孟仟愈笑道:“你说得好像很了解我。”
涂昔一愣,迟疑道:“我认识一个和你很像的人。”
不知怎的,孟仟愈忽然想到梦中的那只狐狸。
想法有些荒唐,孟仟愈摇摇头,重新笑道:“那你知不知道,我其实也不喜欢被别人骗。”
涂昔不甘示弱道:“彼此彼此。”
孟仟愈不想让他占了上风,于是道:“其实我还骗了你一次,我昨天并没有迷路。”
涂昔闻言,抬头看看书架顶端,上面还有个青铜鼎,比小香炉大了不止一倍。
孟仟愈知道他的意思,于是道:“刚才救你是因为我不知道,现在你若是再故意为之,我可是不会救的。”
涂昔想了想,抬头道:“那我们来试试看。”
不等孟仟愈回答,他伸手在书架上轻轻一拍,那只鼎微微一晃,竟真的从书架上跌了下来!
“——你!?”
孟仟愈大吃一惊:这么个青铜鼎,若真被砸到可就没命了!
可涂昔真的没有要躲的意思,孟仟愈也不管他是不是故意了,用尽力气将把人向后一拉,涂昔没有借力,被他这么一拽,面对面地栽进他怀里,跟着一起退了好几步。
只在这么一瞬,那只鼎已经轰然落地,不偏不倚地砸在二人方才的落脚处。
“你……你真是……”
孟仟愈紧锁眉头,心有余悸地低头看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涂昔从他怀里抬起头,目光微动,忽然露出一抹狡黠的笑:
“多谢。”
狭长的双眸本就灵秀不已,配上白皙精致的面孔,眯起眼来这么一笑,墨瞳如水,竟像是施了幻术一般,看得人心神一晃。
“你……”
——狐狸。真的是狐狸。
原以为是块木头,没想到竟看走了眼。
被那笑容慑得一阵恍惚,孟仟愈觉得他更有趣了。
第5章:夜阑书灯
“……不要叫我狐狸,我有名字。”
早就知道他是个毫不客气的人,可这认识还没几天,名字竟然就让给省了,实在是太不见外了。
“涂昔,这名字我第一次听就觉得好奇怪,还不如狐狸叫得顺口。”
二人明明只是初识,可孟仟愈却从来没觉得涂昔生疏,正因为似曾相识,他理所当然的认为,随便开些玩笑对方可以容忍。
或许是性格使然,涂昔确实没有太过在意,自从两人认识以来,他对孟仟愈也从未用过尊称,一直都是你啊你的喊,按照他认真严谨的性格,这怎么也说不过去——难道他也在哪里见过自己,所以和自已一样不认生?
“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孟御史家大业大,自己见过这么漂亮的人也不是没有可能,涂昔的表情僵了一僵,皱眉道:“此话怎讲?”
孟仟愈道:“我看到你第一眼,就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你有没有这种感觉?”
涂昔沉吟片刻,点头道:“有一点。”
孟仟愈释然道:“难怪没觉得你眼生,我们以前肯定是认识的,你小时候有没有去过京城?”
涂昔却摇头道:“没有。”
这就怪了,孟仟愈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忽然又觉得无所谓,于是笑道:“那也没关系,说不定上辈子见过。”
“公子,你又胡乱说话!”
孟仟愈一语毕了,耳边传来小丫鬟一声责怪,抬头,环儿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身边。
“回来了?”
收拾完客房,两人在庭院中的池边闲坐,见环儿回来,看看天色,已是到了正午。
环儿点头道:“我去戏楼找了一趟唐少爷,他听说咱们搬到了这里来住,气得不得了。”
孟仟愈才不介意唐今儒如何,无所谓道:“我来之前就让他帮我编书,他非不愿意,这也怪不得我。”
环儿苦笑道:“照唐少爷的性子,像公子那样屋里坐一整天,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涂昔皱眉道:“既如此,我去把那二人也请来吧,只是……若先生不喜欢那种作态……”
孟仟愈才不想让唐今儒也来占这个便宜,擅自做主道:“这就不必了,我看老先生身体不好,禁不得他吵。”
环儿跟着开解道:“涂公子不必操心,唐少爷一气之下已经打算住在戏楼里了。”
“住在戏楼?”孟仟愈讶异道,“他以为那是什么地方?他要做戏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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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已经住了下来,编写的故事的计划也要开始了。
“如果要说狐仙,就先从镇子的历史讲起吧。”老先生如是说。
孟仟愈点头同意。
那先生怎么看都已年过花甲,沙哑着嗓音,讲起话来慢慢吞吞,孟仟愈却忽然变得很有耐心,仔仔细细地听着,一下午过去,得到的虽内容不算多,但也算颇有传奇色彩。
整座镇上的人都知道,颐泉湖底埋着一座诸侯国旧址,名叫颐国。
颐国并非天子封国,而是从正统诸侯中独立出的领地,据说,当初颐国为了独立,一场仗打得颇为惨烈,眼看着就要失败之时,有只绝艳狐仙忽然现世,扭转了胜败乾坤,颐国自此得胜。
而后每当国有危难,这位狐仙定会降世相助,久而久之,便成了那个国家的守护神。
再后来,诸侯覆灭,新朝更替,颐国不复存在,狐仙却没有因此离开,仍在在守护着这片土地的子民,直至今日。
不知怎的,最近老是和狐狸扯上关系,做梦梦到了狐狸,见到了一个狐狸似的人,现在又听到狐仙的故事。
或许……正是因为狐仙是这里的守护神?孟仟愈暗暗地想。
孟仟愈有个毛病,如果要写东西,一定要等到晚上。
他要等的晚上还不是天黑那么简单,而是一定要到月挂中天,三更敲过,万籁俱寂之时。
若是这种夏夜,屋里要点着蚊香,小丫鬟要在一旁掌灯,研墨,沏茶,送水,适时地扇几下扇子,这才满意。
环儿跟了孟仟愈十年,对他没有别的怨言,唯独对这一点甚为头痛,幸好是过了这么多年,头痛都已经痛得麻木了。
孟家早已司空见惯,他睡再晚也没人管他,可这次不是在孟府,而是在颐泉的老先生家中,第一夜为了摘录笔记熬到四更多,迁家的仆人见这屋的灯总是不熄,担心是客人住不惯,频频敲门询问,反而扫了孟仟愈的兴致。
知道他们是好心好意,又不能责备,只好一一说明,一肚子火发不出来,弄得自己烦躁不已,第二天睡到中午才醒,醒来却又发现环儿不见了,一问才知道是被唐今儒拉走玩去了。
好啊,竟然背着我自己出去玩?孟仟愈一边朝老先生的书房走,一边想,我今天还写到四更天,看你困成什么样。
看小姑娘困得摇摇欲坠,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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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孟仟愈为了编书,主仆二人晚上熬到四更,涂昔心中很是好奇。
到了晚上,在外面玩了一天的环儿满面春风地回来,对孟仟愈的笑里藏刀浑然未觉,却被涂昔看得清楚。
过了三更,夜半醒来,看看满屋漆黑,忽然有点同情那个小丫鬟,涂昔睡意稍减,干脆起身出门,想看看那二人的情况。
深夜,月光如水,院中一片寂静,唯蟋声鸣响。
那屋的灯果然没有灭,听说孟仟愈深夜伏案是不愿被旁人打搅,涂昔放轻了脚步,行至窗下,朝屋内里望去。
烛灯幽然,屋中飘出缕缕淡香,环儿拿着团扇静立一旁,正是冲着窗子的方向,但看那脸色,早已是神情飘忽,昏昏欲睡。
再看书桌旁的人,正襟端坐,悬笔凝神,眉目间神情甚为专注,与白天的闲散书生判若两人。
涂昔一愣,忽然有些恍惚。
孟仟愈虽不及涂昔惊世容颜,但也是五官正气端宁,气质风采算得人中上等,不然也不会给老先生留下那么好的印象。
如果认真严谨的涂昔笑起来最好看,那么孟仟愈一定和他正相反。
周身太过安静,涂昔不知不觉就站了许久,突听身边一声轻呼,这才回神。
“——涂公子,你怎么在这儿?”
回头一看,环儿不知什么时候出了屋子,一脸的困倦中带着惊讶,硬撑着眼皮生硬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