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们昨晚熬到很晚,是么?”
环儿有气无力地点头:“公子写东西的时候禁不得打扰,所以都是这个时候才写。”
涂昔皱眉道:“他要写东西,你却为何不睡?”
环儿苦着脸道:“我如果不在旁边服侍,公子会不高兴的。”
涂昔看她随时都会睡倒,于是道:“你去睡吧,我帮你看着他。”
这种提议根本不用过脑,助人为乐已经变成本能。
环儿连连摆手道:“不行不行,都这么晚了,环儿怎么能让涂公子——”
涂昔顺手拿去她手上的扇子:“无妨,你且去睡,明日或许还会有人叫你出门。”
环儿嘴上推脱,心里早巴不得要脱身了,想想涂昔绝对靠得住,连声谢道:“那真是麻烦涂公子了!若是公子有什么无礼,涂公子不要跟他客气!”
到底谁是主啊……涂昔叹了口气,抬眼看看屋里那个毫无察觉的人,问:“你就站在那里,还要干什么?”
环儿一一数到:“适时研墨,添水,续烛,公子若说热,还要给他……呃……扇……”
前面说得还挺顺利,说到最后一点却低了下去,丫鬟偷偷瞄了涂昔一眼:这种事他真的愿意做么?
不过涂昔什么都不介意,直接道:“好,我记下了,你去睡吧。”
小丫鬟愣愣地看着涂昔进了房间,忽然心虚起来。
——趁公子还没发现,快走为妙。
******
身边换了人,孟仟愈真的全无察觉。
夜更深,书房安静,窗外微风习习,凉爽惬意,没有蚊虫乱耳,正适合伏案写作。
涂昔平日也为老先生研墨,帮起忙来很是顺手,闲着的时候低头看他写的东西,字体端端正正,整理的正是下午从老先生那里听到的内容。
眼看茶壶要空,涂昔谨记环儿的话,到房间里新沏了壶茶放着,等到茶杯见底,自然地向其中续水。
哪知道前面一直无事,却是沏茶漏了破绽。
孟仟愈随手端起茶杯,刚抿上一口,当即愣道:“环儿,你这次歪打正着了,竟把茶沏得如此清醇……”
说话间抬起头来,看到的不是环儿,而是涂昔与他此时如出一辙的愕然。
孟仟愈放下笔,揉着眼睛,喃喃道:“应该熬得不算晚,难道是睡着了么?”
——连着几日夜里梦到他,这回倒是最真实的一次。
“没有,”涂昔皱眉道,“我让她去睡了。”
孟仟愈愣愣地眨眼,迷茫地看了一圈,终于相信不是做梦,干笑道:“哈,这小丫头竟然学会偷懒。”
平常脑袋很是灵光,此时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什么时候来的?”
“挺久了。”
那么说来,刚才在旁边的人,一直是他?
全然未觉。
因为一切都如平常,毫无陌生。
不,细想方才的氛围,似乎比环儿在侧时的更为贴心。
“你还要写么?”涂昔发现他盯着自己发愣,于是道,“刚过四更,比昨日略早。”
“啊,写。”
孟仟愈将手悬到笔上,半晌,却又收了回去。
“……算了,也不早了,”孟仟愈站起身,微微一笑。
“狐狸,你困不困?”
虽然还是没有叫他的名字,但神情却很温和,没有一丝调笑意味。
涂昔摇头道:“还好。”
“你能熬夜么?”孟仟愈又问。
涂昔想了想道:“没太熬过夜,但或许可以。”
孟仟愈眯起眼道:“我知道你喜欢帮忙,你愿不愿意每天都来帮环儿的忙?”
涂昔愣了愣,垂眼扫视桌上文房,再看看窗外夜色,竟有些欣然。
一直把帮忙当成一种工作,为了不让自己闲下来,他特地找了这样的工作。
从没想过帮忙会得到什么好心情,更没想过帮忙竟会让自己开心起来。
——然而,这却是第一次。
“好。”
唇角微扬,他朝他点了点头,以示应允。
第6章:夏暑蝉趣
颐泉不可能日日晴好。
连着几天太阳当空,这天天一亮,就见一层薄云遮住太阳,到了下午才算漏出几缕阳光。
树叶的蒸露掺杂湿气,有些闷热。
还没到与老先生约定的时间,孟仟愈待在书房里随便翻着书看,环儿则在一旁望着窗外心不在焉。
小姑娘爱玩,上午眼见着要落雨才没有出门,哪曾想到了下午竟放了晴,看她心神不宁的样子,孟仟愈干脆直接打发她到别处逛逛——湖心小岛虽然不如镇上好玩,但总比跟他一起闷在书房里强得多。
打发走了小姑娘,他这边刚坐定,老先生却提前来了,应该是来时碰到了环儿,此时进门就笑道:“怎么让小丫鬟玩去了,自己却不出去走走?”
“午后无事,还是觉得读些书比较自在。”
表面上说得正统,实际上是不喜欢在大热天里活动。
迁老先生不以为然道:“年轻人还是要多出去走走才好,等到像我这样成了一把老骨头,纵是想出去却也没有机会了。”
孟仟愈只好道:“多谢先生教诲。”
迁老先生看他只嘴上答应,却没有一点要动的意思,于是又道:“你出去逛一个时辰,回来之后,我再将故事讲与你听。”
老先生如此命令,孟仟愈只好放下书,毕恭毕敬地退出书房。
一出门就觉一阵热浪扑面,本想回去睡个觉,可环儿不在,他又懒得费工夫支帐点香,睡下免不了受蚊虫骚扰,不如去些的地方。
既是岛上,四面环湖,应是湖边林中最为凉爽。
******
不止孟仟愈这么想,其他人也是这么想。
正值盛夏,翠林茂盛,蝉声嘈嘈,孟仟愈走了一会儿,偶尔听到孩童的嬉闹盖过此起彼伏的蝉鸣,循声而去,果然看到三四个孩子拿着竹竿在林间嬉戏,在仔细一看,其中一个小姑娘竟是环儿。
没想到在这种地方也能遇到玩伴,这可真是幸运。孟仟愈靠近几步,故意放声道:“环儿!”
环儿正玩得尽兴,忽然听到孟仟愈叫自己,还以为他要拉自己回去,即刻黯然,一张小脸写满了不情愿:
“公子。”
几个孩子也停下游戏,看到孟仟愈过来,熟络地对环儿道:“他就是你家公子?”
环儿点点头,皱眉道:“公子,不是你叫我出来玩的么,可不许出尔反尔!”
孟仟愈笑道:“什么出尔反尔?我也是出来玩的。”
听到自家万年雷打不动的公子竟然也“出来玩”,环儿的眼睛瞪得老大:“公子也出来玩?”
孟仟愈明知道自己的个性,偏偏也故作奇怪。反问道:“怎么,不能么?”
环儿知道他又装傻,也不再跟他计较,眯起眼道:“我们在捉蝉,公子会不会?”
孟仟愈看他们人手一支竹竿,也早就明白了,于是笑道:“这有什么不会?”
那群孩子一听,学着环儿的样子叫道:“公子,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玩?”
孟仟愈看环儿一脸“他才不可能答应”的表情,于是又故意道:“好啊。”
环儿一听,两条细眉都要拧到一块去了。
别看大人比小孩年纪大,玩起来反而能更胜一筹,因为力气比孩子大,竹竿端得更稳,加上个子高,也能够到小孩够不到的地方,玩了一会儿下来,原本两手空空的孩子们都已经人手几只,可怜的蝉儿被花线捆着,这些中的大部分都是孟仟愈一手造成。
环儿也把原本的偏见丢得一干二净,甚至比其他孩子愈发雀跃,满面喜色道:“公子你好厉害,我从来不知道你会捉蝉!”
孟仟愈无所谓道:“这有什么?我小的时候也是玩过的。”
几个孩子心照不宣地互相对视一眼,纷纷道:“公子,你来之前有只蝉我们怎么捉都捉不到,你能不能帮我们捉到它?”
孟仟愈一听,积极道:“当然好啊。”
跟着几个孩子又到了一处树下,抬头看一眼,果然有只蝉隐藏在层层枝叶之中,不过所处的地方并不甚高,小孩子直举竹竿,稍稍踮脚便能够到,只因附近枝叶茂密,一不小心便会黏上附近,惊动蝉走。
孟仟愈仔细看了看,这蝉和其他的蝉比起来,在个头上似乎也大了一圈。
“我试试。”
从旁边的小孩手里拿过一支竹竿,孟仟愈还没来及抬手,树林一端忽然又传来了一个声音:
“你们在干什么?”
孟仟愈笑了,这么舒服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谁。
小孩子们看来对此也并不陌生,纷纷开心道:“涂昔哥哥!”
话音刚落,涂昔的身影果然出现在了不远处。
脸上的表情未变,涂昔走到近旁,将那几个孩子打量一番,道:“你们又来捕蝉?”
看来也是常客了,孩子们立刻点头道:“当然!”
涂昔再看看环儿和孟仟愈,皱眉道:“你们……也是?”
孟仟愈挑眉笑道:“不行么?”
“行。”
涂昔站远几步,也抬头看了看那树上的蝉,却再没有别的表示。
孟仟愈笑道:“他们捉这只蝉捉了好久都没捉到,你不来个帮个忙么?”
涂昔一愣,竟摇了摇头。
这就奇了,这家伙不是以助人为乐为宗旨的么?孟仟愈心里疑惑,涂昔无动于衷地倚上一棵树,似乎只是要看他们玩。
好吧,不帮就不帮了,孟仟愈把关注点放回到手头,竹竿举起来,试图去捉住那只蝉。
“……咦?”
明明是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只蝉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竹竿只要接近,它也不飞走,只是向上爬一爬,一直爬到孟仟愈碰不到的地方。
更可气的是,每当竹竿收回,它竟然又回爬回原来的地方!
几个孩子见此情状,小声对孟仟愈道:“我们捉的时候也是这样,它好像知道我们要捉它,却还故意不让我们捉到!”
孟仟愈试探着将竹竿从左侧轻扫过去,那蝉不紧不慢地右移了移,孟仟愈收竿,它又不紧不慢地爬回原处。
试了几次都是这样,真是奇怪了,孟仟愈心想,这还是蝉吗?!
几人屏气凝神,地跟着这只蝉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好几轮下来,孟仟愈觉得根本不是人玩蝉,而变成蝉玩人了。
“再试一次,就差一点!”孩子们却不依不饶,孟仟愈的耐心终于见底,刚想撒手不干,忽然听到身旁微弱的忍笑声。
把视线从树顶收回来,投向涂昔。
涂昔发觉他的视线,下意识地把头扭向一边,却仍是忍着声音笑,笑得肩膀也跟着微抖起来。
孟仟愈当即丢掉竹竿,径直走到他面前,眯起眼道:“你怎么笑得那么高兴?”
涂昔笑意稍减,却偏着头不看他,也不答话。
“是不是你做的手脚?”
涂昔终于正过身子,双目直视过来,反问道:“我怎么做手脚?”
嘴角还挂着些许笑意,双颊也因笑得久了而显出微粉的色泽,孟仟愈忍不住在他脸上多流连了几眼,这才轻笑道:“我不知道你怎么做的手脚,但你是狐狸,保不准有什么我想不到的方法。”
涂昔的神色终于缓回平常,却答非所问道:“若是捉不到,就不必执着于它这一只了。”
“这话倒是在理,”
平常几乎不怎么活动,这次捉了这么久的蝉,胳膊也酸了,孟仟愈不想继续,回头对那几个孩子道:“我玩累了,你们自己去玩吧。”
环儿努努嘴道:“我就知道是这样!”
孩子们听了有些失望,但也不能强留,只好朝两人道了个别,环儿也跟在他们中间,拿着竹竿继续深入树林,走过了一会儿便不见影子。
看他们走远,孟仟愈竟已经懒得走回去,看四周微风徐徐,叶声沙沙,树下一块阴影,干脆就地坐下,涂昔在旁边站着,仍旧无动于衷。
孟仟愈重又眯起眼,问:“你真的什么都没做?”
涂昔低头盯着他:“为什么你一定觉得我做了什么?”
“因为你笑我们。”
涂昔倒是坦率,直接道:“我看你们好笑。”
一群人被一只蝉耍得团团转,确实好笑,孟仟愈想想刚才的情景,忍不住也笑了几声,继续问:“你为什么不帮忙?”
涂昔道:“我还没想好要帮谁。”
“……要帮谁?”孟仟愈疑惑道,“还能帮谁?不帮我们,难道还要帮蝉么?”
“为什么不能帮蝉?”涂昔反问。
孟仟愈忽然间哑口无言,半晌才回过神来,看看他认真的表情,失笑道:“你真奇怪。”
涂昔不置可否,继续道:“你们捉的那只蝉是这里的蝉王,它早已经有了灵气,凭你们的力量是不可能捉到的。”
孟仟愈忽然觉得,让涂昔给自己讲故事也是不错的。
“你怎么知道?”他问。
涂昔看他一眼,平静道:“因为我是狐狸。”
孟仟愈当他是开玩笑,配合地轻笑一声:“叫你狐狸你不喜欢,就打太极来糊弄我?”
涂昔表情无变,顾左右而不语。
第7章:惊悟生情
在树下歇够了,差不多到了与老先生约定的时间。
涂昔有别的事做,一个人坐船去了镇上,孟仟愈则往老先生的书房去,刚一进门,就听老先生道:
“回来了?”
孟仟愈点头笑笑:“是。”
前日二人已经交谈多次,此番也不必再客套什么,老先生等他坐定,开门见山道:“今天就可以讲你想听的瘟疫了,不过我的故事和说书的人不同,是狐仙的和一个孩子的故事。”
说书人的传奇自然不适合写入书稿,孟仟愈不介意道:“那倒无妨,先生请讲。”
老先生点点头,缓声道:“在那场瘟疫发生之前,镇上有个孩子的母亲生了重病,药引子颇为古怪,非要江南的雨水淋过的青杏,全家上下急作一团,孩子也想帮忙,于是决定亲自去找这副药引,但他年纪尚幼,以为江南只是南边的另一个小镇,于是两手空空地便出发了。”
孟仟愈笑道:“这孩子虽然傻气,却也算孝顺。”
老先生也咧开嘴笑了笑:“傻人有傻福,这孩子运气很好,他出了颐泉,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就走不动了,看见前方一处树林,便打算进去歇脚,殊不知那正是狐仙的居所。”
孟仟愈好奇道:“那孩子见到了狐仙?”
“正是,”老先生微笑道:“狐仙的相貌甚为美丽,一身雪白长衣,一对立耳支在头顶,银发及腰,双眸也与俗人不同,是琥珀似的金色,孩子看到第一眼就惊呆了,认定他就是传说中的颐泉狐仙,连忙跪下磕头,求狐仙赐他药引,救他母亲性命。”
孟仟愈忽然想到他到颐泉的第一天做的梦,漂亮的雪白银狐,也同是琥珀色的眸子——难道竟是狐仙误入了自己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