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一然在一边暗暗地笑。
“好吧,我只能告诉你一些能说的。”赵默松了口,“码头抓来的几个人已经认罪了,其中两个年轻的对秦皓的事并不清楚,他们去缅甸也只有半年多时间,只是被指派看着他,把他送回国。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这几年一直替组织冲锋陷阵,为人狡猾多端,所以好几次都成了漏网之鱼。我们问了秦皓的事,他的态度不明朗。尽管我们无法得知他在失踪后究竟是怎么和这些长期在边境活动的贩毒集团扯上关系的,但我相信你应该大致知道后来发生什么,鉴定结果显示秦皓曾经遭到过很严重的性侵犯,甚至是长期的性虐。那个毒贩说在这以前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就已经是疯疯癫癫,后来就开始变得痴傻,可能和长期吸食一种麻痹神经的毒品有关,我们确实在他的体内查到残留的氯胺酮,但还不至于过量的程度,应该还有别的因素造成他现在这样。”
“赵默,你只要告诉我是谁干的?”
“……”他顿了顿,盯着江宪的眼神里有一种无奈,“恕我无能为力,但有一件事很清楚,我们从来没有跟他们真正的头目正面交锋过。”
江宪低头细细地端详着茶水的颜色,好一会儿,才又一针见血地反诘:“所以,其实你们现在想用秦皓把那个危险人物引出来,因为你们都相信这个人和他之间发生过什么?”
“……”赵默果然头疼不已,“你最好是忘了刚才你说了什么,这对你我而言都好,包括余一然,知道真相远比它本身要来得危险得多。”
“有几个便衣守在医院门口已经好几天了,连我都看得出,你觉得那些人是傻子?”
“我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具体的计划,我提供给你的所有信息也无非是旁敲侧击,但这样至少可以保障秦皓的安全。”
终于,江宪不再发问。
这顿饭总算吃得安安静静,散伙的时候,赵默接到一通电话,是阎清,问他为什么一直不在服务区内。等挂了以后,才回头面目狰狞地斥责江宪:“那小子根本已经在机场,你分明是在玩我。”
“我说过了,阎清遇到任何事,于你何干?除非你心中有鬼。”
赵默冷笑一声,拍了拍余一然的肩膀:“你最好是看住了他,免得他知道了真相以后寻思寻活。”
余一然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放心,他要是死了我才不会念他十年八载……”
江宪抓着他的胳膊心情复杂地瞪着他。
等赵默走远了,这小子才毫不留情地道了一句:“那样怎么够?”
回到停车场,考虑到江宪的心情,余一然已经习惯了主动请缨驾车,可这一次,老混蛋却不干了:“事情都已经这样了,我要是再意志消沉下去就该跟秦皓一起被送进疯人院了。”
余一然咯咯地笑,屁颠屁颠坐回自己的老位置。
江宪却笑得很沉重:“余一然,我现在才真正明白,带你来是正确的,要不是你,这一阵,我真的没法撑下来。”
第五十八章
半路上,江宪接到来自医院的一通电话,不是秦皓有什么差池,而是有关于蒋雨燕。
“怎么了?”
“这女人疯了,脸上的伤口还没愈合就已经急着要做整容手术。”
余一然想了想:“其实她也挺可怜的,身边没有一个亲人,越是这样就越想找一个安全的庇护,不知不觉就变得急功近利。江宪,是人都想活得体面舒服,你从小在蜜糖里长大,你可能不明白这种感受。不瞒你说,消沉的时候,我也会有这种想法,凭什么一生下来人的命运就可以这么不同,凭什么在这座城市里有人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便活得骄奢淫逸,而我却像一只蚂蚁活在阴暗的角落里,随时等着被人用脚辗死?当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但对一个人来说,死的方法多种多样,死心也好,妥协也好,总有一款适合你。”
“心灰意冷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老混蛋,你真想知道?”余一然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能想到多坏,就有多坏。有时候累了躺在床上想到毫无前景的未来睡不着的时候,真想趁自己年轻,卖几年身体,也算是及时行乐了。”
江宪睨了他一眼:“跟着我难道委屈你了?我就不是你臆想过的那些目标消费群之一?”
“江宪,你不一样,我不能卖给让我产生感情的人,你懂么?”
“懂,不然上一次回去的时候,你也不会当着别人的面把我推到一边,更不会在医院扇我那巴掌。”
“你真是记仇。”
“余一然,如果可以,我实在不想忘记你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和做过的每一件事。”
狗崽子笑了笑,只觉得这一天午后的阳光格外明媚,“嫂子平时爱吃什么?”
江宪一怔,忽然彻悟地打转方向盘,绕道商业街。
最后蛋糕、鲜花和两件最新的品牌女装,是余一然代表江宪送进病房的。蒋雨燕的复查恢复得很好,但一直没有出院,江老太太来看过她几次,彼此都不愉快,医生说,她的情绪并不好。自从那次余一然被泼了热水之后,蒋雨燕对他的态度倒是有了那么一点点微妙的变化,一个能够在成为被害者以后还回来探视始作俑者的人,让人根本猜不透他到底是迂,或者究竟有多深。
蒋雨燕看了一眼余一然送来的东西:“我要动手术。”
“江宪送你的,他知道你喜欢这家的蛋糕。”
“知道又怎样?还会有下一次么?”
“人要是总是为飘忽不定的未来而焦虑,就永远无法好好过好当下。”
“你当然能这么说,因为如今江宪是你的靠山。”
“放心,等你的伤口愈合以后,江宪会负责你之后的手术费用。”
蒋雨燕冷笑一声:“小弟弟,不要太得意了,上帝不会一直眷顾你的。”
“自从我跟江宪看对眼的时候,命运的齿轮就已经开始逆着运走了,我跟你最大的不同,是我从来没有指望过从江宪身上获得任何与感情无关的东西。”
余一然说罢,坦荡地走出病房,与走廊上的江宪相视一笑。
回去带秦皓去楼下散步,一下午就在这种闲适中无声无息地掠过了。江宪推着轮椅,余一然跟在后头,那种感觉难以形容。余一然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和江宪之间会多出一个人的存在,即便他不说话、不在意你们说什么做什么,却活生生地存在着,就像一位有形的神只无时无刻地照进你的生活里。
余一然愿意把这样的存在想象成一种好的事物,因为,也许,江宪真的会陪他走完之后的人生,生命里有很多的体验需要去习惯,就像出生时去习惯阳光、习惯声音、习惯空气一样,就像习惯寂寞、习惯被嘲笑、习惯不公平、习惯世俗的眼光、习惯跟男人上床、习惯江宪那样,去习惯未来的生活。
那天的阳光真的太好,以至于余一然觉得,浑身都是与现实决不妥协的满满信念。
晚上,约好了江老太太吃饭,江宪早早地就把秦皓送回病房然后带上余一然一同赴约。
“你说你妈这是要摆鸿门宴么?”
“她昨晚就盘问了我你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
“那看来今晚上我是别想吃饱了。”
江宪趁着红灯摸了一把余一然的脑袋:“小心吃撑了回来只会吐。”
余一然得意忘形地笑,这几天来罕见的一次如释重负,没心没肺地笑。
然而在余一然还没笑够之前,江宪接了个电话,车马上被停在了路边,然后几秒钟后,他们转回了来时的方向。
“连你都有不认路的时候?”余一然自欺欺人地来乐观了一把。
江宪摇了摇头:“看来这顿饭得推迟了,我爸酒驾撞了人。”
江宪把车开得飞快,到酒店门口接了他妈就往飞机场赶,所幸老爷子自己没受什么伤,只是江老太太实在放心不下。江宪替他妈办妥了一切,余一然原本以为老混蛋也会跟着一块儿回去,不想他送走了老太太自己又回来了。
“你这是……玩临阵脱逃?”
江宪掐着他的腰下了电梯重回停车场:“我们先回去,明天,等明天的早班飞机我再回去。”
余一然回头看着他:“大爷,没有你我也能一个人把车开回去。”
江宪没吭声。
余一然又激他:“还是说你不放心的是别人?”
江宪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
余一然尴尬地笑了笑:“放心吧,嫂子和秦皓,我都会替你好好看着的。”
江宪又摸他的头。
“哪一次我答应你的事是食言的?”
余一然低着头继续笑,忽然之间,肩膀上一沉。江宪,站在电动扶梯上,在大庭广众治下,就这么毫无顾忌地搂住了他:“余一然,没想别的,我就想今晚抱着你踏踏实实地睡一觉。”
有时候,他就像是个孩子,无论经历过多少沧桑,只要,他还相信爱情。
江宪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余一然正跟他妈在电话上周旋。江宪坐到他身边,用自己的那条浴巾替他擦拭还有些潮湿的脑袋。
每一次,余一然跟他妈汇报近况,大同小异,无非是编织着自己作为一个正常性向青年充实的单身生活记录。江宪听着他那些早已经倒背如流、编排妥当的故事,默不作声地笑。
忽然,他在那颗黑漆漆的脑袋里找到零星的一点白。江宪凑上去仔细瞧,用手指轻轻揪了起来,是一根碍眼的白发。
余一然跟他妈道了晚安,立马打了个滚坐了起来:“差点就被我妈听见你的呼吸声了。”
“你妈说什么了?”
“还不是我跟陈妍的事吹了,我妈不甘心,非要逼问我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你怎么说?”
“你不是都听见了么?”余一然拿眼神横他。
“再说一遍。”
“我说大概吧……我喜不喜欢别人是我的事,至于往后能不能一直在一起那还得看造化。”
江宪把他搂进怀里,手指穿过那些漆黑的发丝:“这话,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这是你自己对号入座,我可没逼你。”
“余一然,跟你在一起之前,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坏得这么十恶不赦。”
“彼此彼此,没遇见你的时候,我也从来没意识到自己能倔得这么不可理喻。”
老混蛋抱着他,笑得无奈又无声,头顶便是黑得发沉的天空,每一天都是轮回的黑夜与白天,转眼已经过去了一年这么长,却又短暂得仿佛弹指一挥间。
其实一直以来,他想要的不过就是这么平静的一瞬间,只是为了这难能可贵的一瞬间,他欠了余一然太多太多。江宪明白,这个无辜的倔孩子根本不该跟自己一起趟这汪浑水,如果早一点撒手,就像过去那样一次次随性而致,毫不留情,兴许现在,余一然会活得自由自在。可是抱着他的时候,江宪便感到从未有过的不舍。
“余一然,我想好了,等这次回来,我会带秦皓去加拿大……没找到他之前,我等了他十年,不过是想知道他活着便好,如今他回来了,我的期望变本加厉,归根结底,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好受一点,也许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根本不想再看到我,不想再重新面对这个世界。”
“嗯……”余一然躺在老混蛋的胸口答应着,舒服地连意识都漂浮在空气里。
“等所有的事都过去,我要看到,你每天又会没心没肺地笑。”
第五十九章
如果能将生命中的每一次离别都当作下一次相遇的开始,那么失去便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字眼,仅此而已。
谢程飞请了半天假,在家收拾衣柜。事实上他并不是一个懒散的人,只是习惯了一切都顺其自然以后,所有的东西都被安置在最舒服的位置,凌乱得很有情调。苏孟昭回来的时候,便看到自己的各种衣物被好整以暇地整理成整齐的一摞摞,T恤、牛仔裤、风衣、外套、冬衣,甚至袜子、围巾和皮鞋,一件一件,都是他最常用来搭配的那部分。
谢程飞见他回来了,忍不住开始为他解释:“这两件风衣已经送洗过,到了那记得挂起来,免得再揉出褶子;袜子已经配对好了,出门的时候别再穿成鸳鸯的了;还有这条围巾,入冬的时候给你买的,也不怎么见你戴,恐怕你不喜欢,还有其他的这些衣服还是先搁在我这,替你保管。”
苏孟昭上前,轻轻地拽住了那条围巾:“不是不喜欢,是不舍得戴,在片场总是忙忙碌碌的,一不小心就会忘在哪儿。”
“我打算去商场买点调料和干货,不知道你想带些什么去,这样有空的时候你也能自己做一点家常菜。”谢程飞继续诉说着自己的计划。
“当然还有常用药,你胃不好,到时候我会把禁忌给你罗列清楚,免得你又犯错,害人害己。”
“你不在我身边,我还能害谁?”苏孟昭忽然把谢程飞收拾出来的行李箱给合上,“还没到走的时候,你已经在为我费神了。”
“有些事情,总是要慢慢习惯的。晚上有什么安排?”
苏孟昭看了眼时间:“要去录一个节目,推不掉,大概一个半小时,结束以后一起吃饭?”
“我送你。”
把苏孟昭送进台里以后,谢程飞去对面咖啡厅喝了一点东西,算好时间,重新回来的时候,迎面差点撞上一辆从地下车库横冲直撞而来的路虎。闪开以后,竟然发现是余一然从车里蹦了出来。
谢程飞啧啧有声地敲了敲车前盖:“江宪换新车了?”
余一然见是他,松了口气:“就是换了新的,这车的所有权也不归我。他回去处理他爸的事。”
谢程飞又是唏嘘一声,仿佛唯恐天下不乱似的:“他父亲仙逝了?”
“谢程飞,你能少给我添点堵么?不然我没喝酒也跟他爸一样把你给撞残了,信不信?”
“信,我不会跟倔强的亡命之徒拼死拼活。急着去哪儿?”
“医院,在这个世界上你就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我这样善解人意的现任了。”
“好样的,你真是顽强得惨绝人寰。”心情差强人意的时候,只要见到余一然,谢程飞便会觉得,如沐春风。
“那是因为你没被逼到这样的境地。”余一然转身要上车,回头好像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走了回来:“对了,程飞……你知道苏孟昭今晚在这录节目?”
“不然呢,难道是特意来看你的?”
余一然皱了皱眉,犹豫了一会儿,不知该不该说,最终还是脱口而出:“那你知不知道他打算明年春天开始给自己放长假?”
“知道,他打算去法国进修。”谢程飞轻描淡写,“等等……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明年春天?”
“难道还是近两个月不成?”
余一然刚走没多久,苏孟昭也出来了,有几个粉丝早早地守在门口,要了签名与合影,耽搁了一点时间。谢程飞就坐在车里默默地看,回想五分钟前余一然同自己的对话,感慨万千地淡淡一笑。
“六年前多前他就是这样的人,做任何选择都不需要对任何人有任何解释,即便身边的人把他想得有多坏,他都可以活得很自我,事实证明,他确实过得很好,至少每一次选择,都无心无愧,只是要想把你放进他的计划里,分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