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余一然重新抱回了床上,转身倒了杯热水,又取了电吹风来替他吹头发,江宪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系列的动作里被放大。余一然呆在那,任由老混蛋粗暴的摆布。
终于,江宪把他给料理完了,换上干净的衣服:“替你跟台里请了长假,回去好好休息。”
“我真没事。”余一然看着他,脸色还是苍白的,“你别担心。”
江宪替他把鞋子给提到跟前,帮他穿上。余一然愣了一下,想把腿给挪开,却被江宪抓着脚踝就这么伸了进去,再系上鞋带,忽然力不从心地道了一句:“除了你,我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余一然盯着他看,许久,才问了一句:“今天是几号?”
“二十。”
“不是十九?”
“不是。”
江宪忽然就把他从床上给撩了起来,就这么打横着抱下了楼,抱进了车里。下午交通台的广播还是那么热闹。余一然不愿意坐在副驾驶上,执拗地独自一人靠在车窗上,情不自禁地缩成了团。江宪把车开得很慢,在镜子里默默地看着他。他好像明白余一然问的是什么,可是时间过去了以后,从来都不能重新开始。
余一然呆在家里整整两天。早晨江宪把他放在花园里晒太阳,他就能坐在那发好久的呆,江宪就陪着他,彼此也不说话。
阎清说,早就告诫过余一然,别在那个人的身上投入太多,他这样的身体,彻底垮掉,只是早晚的事。就像江宪当年,一味地一厢情愿,最后什么都没得到又什么都失去的时候,一蹶不振、万念俱灰。余一然太重感情,像个傻子一样不停地消耗着自己身体里的能量,也许直到凉透的那一刻,他都不会明白,究竟值不值得。他就像是个被上了发条的玩具一根筋地只记得一件事,他爱江宪,决不放弃,然后,就这么不计后果地把自己点燃了在太阳底下烧。
“知道余一然为什么执着么?”
江宪站在屋檐下撇了一眼余一然:“我知道他爱我。”
“知道为什么么?”
“为什么?”
“因为他想从别人身上得到一样的东西,这样东西,他已经缺失很久。”
无论余一然的心理防线有多厚,无论表面上他机械地跟江宪重复过多少次,他没事,都只是一种毫无说服力的假象。变故只发生在一瞬间,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在眼前坠落,任谁都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然后平静地将日历翻到另一页。江宪只想知道,要如何做,才能把伤害降到最低,他问阎清,要不要请一个心理医生。阎清说,尽量陪着他,没有比你更好的医生。
于是江宪真的就这么陪着他,或者,陪着他发呆的时候,偶尔也会觉得,是不是余一然在陪着他才对。江宪搂着余一然看电视,他的身体从回来以后就一直很凉。他不说话,不像平常那样跟他抢遥控器,要看综艺节目了。
那天夜里,电影频道放了《霸王别姬》,江宪把音响的声音开得很小,余一然就靠在他胸口很安静地看。若是摆在以前,江宪不会指望,他能这么安分地陪他看完一场电影。他会唠唠叨叨地说很多话,磕着薯片就着可乐坐在客厅的地毯上,摆着很不规矩的姿势;或者就这么无所事事地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给他倒红酒,就着吻就这么包着唇咽下去,然后在他耳后吹着蛊惑人心的热气。他还会笑,不管是戏谑的,还是由衷的。
可是不是现在。
赵默问过他,余一然和秦皓哪里像,所以你才鬼迷心窍地决心改邪归正。他说没有哪里,就是一种感觉,就像逃不过的宿命,浑然天成。他比那个人闹、不安分,说话和行动,没有一样不冲动又妄为。江宪有时候也会不知所谓地想,余一然若是像那个人一样,安静平和一些,也许他会省心不少。然而,那到底不是余一然。
所以,总觉得失去了什么,不是秦皓这么简单,而是别的什么,一个藏在余一然身体里的灵魂。看到尾声,那些看多少次都会觉得心头一颤的镜头,江宪的手背一烫,低头,才知道余一然真的在看。
他把电视关了,抱他洗澡、吹干净头发,然后睡觉。
余一然睡得很浅,甚至失眠。
江宪知道,是因为他也一样睡不着。
夜入得太深,深到令人窒息。翻身的时候,江宪每每害怕,伸手的时候,会摸不到余一然的气息。
可是,或许,他已经连陪着他的资格,都已然失去。
江宪不在的时候,有阎清陪着。他是受恩师的邀请,回国访问一段时间。那一阵,阎清在美国刚好也待腻烦了,便心血来潮地回来看看,想着若是顺利就继续留下来发展,如今时间一长,发现在哪儿都差不多,谈不上哪里更好,再加上出了秦皓这么一件事,早已经没有了心情和余力站上手术台。
于是,索性给自己放风那么一段时间,也重新考量,何去何从的明天。
最后的送别安排在第三天的早晨,余一然看了天气预报,是个雨天。阎清私下给江宪打了预防针,依余一然现在的情况,也许不去会更好一些。江宪并没有异议,只说仪式会一切从简单,最后他会把骨灰亲自送去加拿大,两位老人年事已高,秦父去年中风进了医院,如今在疗养院,秦母已经知悉了消息,江宪仅仅是编了个故事,说在边境的小村落找到了秦皓的下落。那年在沙漠中走失被人救起时,已经失忆,从此以后在那个村子安稳度日,直至几年前一场地震不幸遇难。
老人家当时就在电话那头哭出了声。江宪握着手机的右手从指尖凉到血液。他知道隐瞒真相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却又不得不这么做,这样的一个故事总好过伤痕累累的现实。江宪问了老人家骨灰如何安放,秦母沉默了良久,终于还是做了决定。末了的时候,竟反过来安慰江宪,说人既然已经去了,就节哀顺变吧。十年前就没再奢望活着见儿子回来,十年后,知道他过过几年安稳日子,也就聊以安慰了。
人如果总记得自己失去了多少,就只能活在过去,现如今,你该往前看了。江宪挂了电话,耳边还是老人家最后这句话。
还没到那一天,雨却已经开始下了。中午,江宪回来的时候,厨房里飘着久违的菜香。江宪愣了一下,走进去,真的看见余一然在那做饭。一锅炖得刚刚好的鱼汤,和几个清淡的素菜,余一然将他们端上了桌,盛了饭,开了电视,开始安静地扒饭。
江宪愣在那,那种感觉就像是回到了过去,每一次余一然得闲亲自掌厨,他都能多吃一碗饭。余一然见他不动筷子,便夹了一些菜送到他碗里,然后继续扒自己的饭。
江宪尝了一口,味道还是一如既往地好。
阎清说,如果你想余一然好,你就得先把自己收拾好,除非,你就想这么不负责任地落荒而逃。
江宪把鱼刺挑了,送到余一然碗里。
“我真没事。”余一然抬起头,又是那句话,可勉勉强强地挤出了一个笑。
江宪揉他的头发,发丝还是跟他的性子一样硬:“知道,没事儿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余一然又笑了笑,没说话。
他们就在那张桌子上喝完了整锅汤,然后江宪帮着他收拾碗筷,没有像往常那样回书房去读报或是干别的事,就留在那,站在余一然身后,把着他的手洗碗。
有一个金边的碗早就裂了口子,是先前有一回余一然毛手毛脚地蹭坏的,一直没扔,是因为他们俩一起去买回来的。口子掠过手腕的时候,速度并不快,只划出一小条淡红色的痕。
江宪惊了一跳,就仿佛眼眶里忽然地冲血,猛地把余一然的手给抽出了水池。
余一然抬头看他:“没事,我皮厚。”
江宪的手绕过他的腰,干脆自己代替他把剩下的碗给洗了。
“明天,我想去。”余一然执拗地握住他的手腕。
老混蛋听着,却不说话。
第六十七章
雨一直下到了第二天清晨,江宪前半夜睡得并不踏实,感觉好几次梦到了秦皓,却记不清究竟又回想起了什么,只是觉得那种感觉越来越淡,仿佛那个人并非刚刚离去,而是已然消失了很久很久。
他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才发现,余一然早就醒了,侧身躺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一直看着他。江宪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然后起床穿衣服,余一然也跟着起来,换了一套肃静的黑衣黑裤。江宪出门的时候,余一然也跟了出来,自然而然地坐在了车里。
江宪愣在那好一会儿,迟迟没有动静。前一天晚上余一然执意表明态度,江宪却没有表态,以为晚上哄他吃了药睡一觉便好,但没有料想会醒得这么早。想来也是,余一然向来活蹦乱跳,安定这样的药,吃多了也不见得在他身上还有多少效果,更何况他也不舍得下这狠心。
余一然见他不动,手覆在江宪的手背上:“江宪,我知道你担心我,但这样的场合,我缺席是不可能的,万一你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也好在一边扶你一把,你说呢?”
江宪惴惴地看着他,不知道能说这样的话,是不是意味着余一然真的没事了。他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能冒这个险:“我很快就回来。”
余一然皱了皱眉,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了江宪一个问题:“你是不是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我和这件事无关?”
江宪愣了一下:“我为什么不相信?”
“有很多理由。因为他是你的初恋;因为他半死不活地赖在那,你就不会忘记他;因为对我来说他就像一粒沙子揉在眼睛里;因为我一直觉得要是没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我现在就应该跟老混蛋在一起无忧无虑地过日子;因为……最后意外发生的时候只有我在……”余一然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有很多事情想得太久,就越迷失得不着边际。
“余一然。”江宪打断他,“我相信你,没有任何理由。”
“可是,我回想了很久,许多次,结果连我自己都不确定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二十年。”
“什么?”
“在你身上划开的伤口,如果二十年都愈合不了,就用三十年、四十年、一辈子。”
余一然忽然笑了起来:“我早就算过了,你欠我的,这辈子恐怕是还不清了。”
江宪不敢矢口否认。
“那还是别还了吧。”余一然忽然不明不白地道了一句,江宪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门口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手机响了,江宪接起来,是赵默。
“为什么不说话?”
“阎清说,我若是再插手这件事便是寻死,论公,我也没有资格介入,但是私下里,我还是要给你传个口信,他们会来把余一然带走。”
“你的消息晚了,人已经到了。”
赵默在电话那头迟疑了片刻:“我以我个人的名义建议,你能配合。”
“现在不是时候。”
赵默听罢,只说了一句话,便挂了电话。江宪愣在那的时候,余一然已经被请下了车。
“等等。”江宪追出来。
“江先生,有一位姓蒋的女士向我们提供线索事发当时,她在楼下看到余先生在场,我们也确实在轮椅的扶手上找到他的指纹,还有一些细节,我们需要带余先生回去协助调查。”年轻的警察谨慎地解释。
江宪看着他:“你们一定是搞错了。”
“只要余先生配合,我们一定会弄清楚事情的真相。”
“能不能等我参加完仪式再走?”余一然忽然说话了。
“恐怕不行。”
江宪神色冷冽,挡在余一然身前:“你们未免太不通情理。”
“江先生,希望您也能予以配合。”
“我要为他请律师。”
“当然,这是你的权利。但我们必须带余先生回去。”
“你们不能因为一个人的一面之词就把我的朋友当成嫌疑犯。”
“江宪。”余一然嚷了一声:“别为难他们了,我去去就来,很快的。”
江宪看着他,斟酌了片刻,“能不能让我送他去?”
依然是强硬的拒绝。
余一然被带上警车的时候,江宪就在原地傻傻地站着,他都没明白过来自己是怎么会任他们把他带走的。余一然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望着他,眼神里有一种复杂得能让他如鲠在喉的情绪。
江宪开车跟上去,一直跟他警局门口。他打电话给阎清,让他尽量把追悼会的时间推迟,然后静静地坐在车里等余一然出来。
无论如何,江宪都不相信秦皓的死与他有关,可是人就是那么不可理喻的生物,在听到赵默通报的那句话的一瞬间,江宪居然可耻地动摇了。一念之差,他竟然真的怀疑过,因为他跟病重的秦皓相处过,他太知道那种压抑所带来的绝望,坚持了将近一个月,连他自己都不确信,未来的某一天会不会被逼疯。人一旦被带上绝路是毫无理智可言的。
江宪真的后悔,当初就不应该离开。甚至,更早的时候,他就应当把秦皓送走,送得远远的,至少,不该把余一然给卷进来。
而现在,他就像一个逍遥法外的杀人犯,站在最近的地方审视着自己的罪孽深重。
狭小的空间和死灰的白让人觉得不舒服。余一然抬头聚焦在前方的某一处,然后皱了皱眉。他也不知道从进来到这一刻究竟有多久,直到有一个声音冲进他的耳朵里,才讷讷地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能说说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余一然愣了一下,脑子里忽然又闪过了一系列乱糟糟的画面与碎片。他试过,试过很多次,他一直觉得自己清楚地记得那一幕的触目惊心,然而那一天过去以后,又好像无法解释地变得模糊,就如同他跟江宪说的那样,连他自己都不确信,回忆和现实的边缘究竟在哪里。
余一然机械地用苍白的语言说完,也许只是因为他根本不想去回忆。
“死者之前有没有过什么反常的行为?”
“没有。”余一然又想了想:“也许有过……也许是我疏忽了。”
“这两周死者一直由你照顾?”
“可以这么说。”
“你跟死者是什么关系?”
“……”余一然顿了顿,揣摩着对方尖刻的眼神,“他是……我朋友的一个朋友……他们从小就认识……但是十年前……”
“你和江宪是什么关系?”
“……”余一然不安地看了眼手表,声音压得很低:“朋友。”
“有人提供线索,说你跟他已经同居很长一段时间。”
他抬起头,忽然有一些冲动的情绪浮在喉咙口:“是又怎样?”
江宪一直等到中午,雨一直没有停。阎清来过两通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到,他只说再等等。他派人找蒋雨燕,那个女人提供了证词便不知所踪。阎清说,如果钱能让她闭嘴,你早该破财消灾的。江宪沉默不语。
终于,雨过天晴。江宪打开车窗,空气里是逼人的凉意和雨水的味道。
阎清的第三个电话,如期而至。江宪接起来,只听他道了一句,便整个人呆滞。
“你说什么?”
“江宪,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赵默已经报了警。”
余一然跟着律师出来的时候,已近黄昏,江宪的车已然不在。终究,证据不足,江宪找来的律师,不可能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