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默就此沉默了。
江宪背着余一然走出医院的时候,恍若隔世,每一步都比身体要来得更沉重。
生命里那些冷冽的残忍,周而复始,最后遇见的,也不过是在劫难逃。
突如其来的变故,江宪要面对的还有很多。
阎清冲上天台看到他真的在的时候,松了口气。江宪回过头,看着他:“余一然呢?”
“我把他送到这附近的宾馆了,把他一个人放在家里,我不放心,医院又都是死人的气味。”
“他睡了?”
“骗他喝了你的安眠药。”
“有护士说看到你上了天台,我真怕得要命。”他走过去,跟江宪一样,靠在栏杆边上。
“你觉得我是这样的人?那我十年前就可以寻死觅活了。”
“要不是我跟赵默拦着,也许今天你真的没命站在这。”阎清好不容易开了个玩笑,毫无悬念地发现江宪笑不起来,“那时候你始终相信他还活着,也许拿你当年的话来说,就是攒着这么一丝希望苟延残喘地过每一天。可是如今……不一样了。”阎清忽然觉得自己说不下去了。
江宪不说话,沉默地对着黑沉沉的夜发呆,半晌才问了一句:“有烟么?”
“赵默说你戒了。”
“就抽一根。”
阎清把烟递过去,点火,发现江宪的手还在抖。
他们用沉默一起抽完了这根烟。江宪觉得这十分钟就好像过了一整年甚至更长。
“江宪,我知道你快扛不住了,在我面前哭,你不需要有任何顾虑。”
江宪要了摇头:“前几天,我回老家,把家里的事全部安排妥当,白天忙忙碌碌,老头子年纪大了,精气神一年不如一年,疑心病很重,刚说完的事一会儿又忘了,老年痴呆的先兆,伺候起来晚上一个人去酒吧喝酒,然后回来了给余一然打电话,终于可以睡得昏天黑地。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我发现一件事……见不到秦皓,我好像反而觉得轻松了。”
“别这么看着我,阎清,我没有疯。”
“你是筋疲力尽了,十年太漫长了……”
“漫长到只剩下……亏欠……”江宪顿了顿,连自己都觉得残忍,“你们都劝过我,告诉我时间可以让我忘了这个人,结果我偏偏强迫自己证明给你们看你们的荒谬,终于,我用了十年时间才明白他对我来说究竟意味了什么,才证明错的人到底是谁。”
“你谁都容得下,唯独容不下自己。”
“我不知道等明天余一然醒过来的时候,他会怎么样。”
“江宪,赵默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终于,江宪站累了,阎清陪着他就这么在地上坐了下来。
阎清抬头望着天,这年头已经很难再用肉眼看见星星,所以黑夜变得比你能够承受得还要黑得透彻。然后他听见他的呼吸声,也许不只是呼吸声,回过头的时候,他看见江宪在哭,尽管已经竭尽所能的用身体和意志掩盖这一切。
失去从来都是痛苦的,没有人能够解释为什么,就像没有人知道秦皓为什么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阎清宁可说服自己和江宪,那是一场意外,却又太过残忍与荒诞。绝望的时候,没有什么是最坏。
天台的门又开了,阎清听到易拉罐的声音。赵默走过来的时候,已是满身酒气。
他坐下,靠在墙根,把啤酒一瓶瓶地打开。阎清知道他很少喝酒,真要是喝,却又千杯不醉。
他把一罐啤酒扔到江宪边上:“我们三个是不是很久没这么在一起喝酒了?”
江宪没有吭声,阎清也没说话。赵默拾起一罐,洒脱地撒在江宪边上的水泥地上:“这杯是敬给秦皓的。阎二,你记得么?以前每次我们喝得昏天黑地,他都滴酒不沾,死活都劝不下去……江宪还老是笑他,一喝就脸红……”
江宪还是躺在那一动不动,只是听不到一点声音。
“当年老江喝多了,把车开到高速上,得亏的秦皓清醒……”
“赵默,你他妈的能别说了么?”阎清受够了,出声了。
又是一声易拉罐被崩开的声响,这一回,啤酒就这么笔直地浇在了江宪的脸上:“醒了没有?这十年你等到了什么,你明白了么?你这个疯子!你以为你真的有多爱他?你现在清醒了,你难过?你以为你这是在为谁而难过?江宪,你跟那些把他逼到绝境的毒贩有什么区别?得不到就可以禁锢、就可以折磨……你已经在你自己的记忆里折磨了他十年了,你知道么……”
阎清看不下去了,跳起来冲上前,把赵默手里的啤酒罐给拍在了地上,踹得远远、远远的:“别他妈在江宪面前谈爱情,你不配,我告诉你赵默,跟江宪比起来,我阎清能活到现在也算是个奇迹!”
江宪终究是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抓起了一瓶酒开始疯狂地灌,然后趔趄着走回去。
赵默望着他的背影:“江宪,还有最后一句话……你最好相信这件事和余一然毫无关系……不然的话……
第六十五章
对于苏孟昭而言,旅行若非两个人的体验,便与过去那些日子为了工作而匆匆走过每一座陌生城市所留下的印象一般,无法真正成为回忆。当然,如果回忆能够一直停留在进行时,或者换而言之,当下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可以恬静美好得以至于时间成为永恒,那么也就无所谓回忆了。
慢慢地空下来,不仅仅给自己放一次长假,而是让身心都释然地经历时间的流逝和眼前的人与事的时候,苏孟昭才会觉得人生好像比他想得要更有意义。如果摆在以前,他可能无法允许自己在某个时间段里没有任何的片约,那会让他觉得自己没有存在感;或者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歌从人气榜上滑下,而不紧锣密鼓地为自己安排新的录制任务,总而言之,在过去,忙碌对他来说意味了许多。然而当真说服自己稍作停留以后,才发现自己也可以慢慢学会坦然处之。
当娱乐新闻里不再有自己的出现、广播里也很少会听见自己的声音的时候,苏孟昭才意识到自己的释然只是因为那些不是他所真正要的,又或者,是因为他身边终于有了那么一个人,可以让他了解自己,甚至比他了解得更甚。至少,即便失去了所有,他还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
谢程飞在叫他,苏孟昭回头,总觉得这个玉树临风的男人,灵魂深处的力量要远比他的外表来得更为深藏不露。
“行李都收拾好了。”谢程飞看了一眼时间,很确信,“在飞机起飞前我们还有时间喝下午茶。”
苏孟昭点了点头,开始把屏幕上的页面一个个关掉。谢程飞近来,忽然毫无征兆地从背后搂住他:“在看什么?”
“没什么,有一个剧本找了很久,总算买到了电子版。”苏孟昭很快地按下快捷键,想掩饰什么,电脑却偏偏有些慢,“但是你知道的,人有惯性,就连电脑也会有很多记录。”
谢程飞只来得及扫了一眼微博的首页,许多的消息提示和一些只言片语,充斥着流言的意味:“没关系,可以恢复最初的设置,清零重来。”
“说得容易,会丢失很多重要的东西的。”
“等真的重新开始,你才能知道它们究竟有多重要。”
等白天越过黑夜,落地的时候,冬季的冷冽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大洋彼岸的初夏温暖。取行李的时候,苏孟昭习惯性地打开了手机,谢程飞回头见他正闷闷地查看着什么,终于是霸道地将它没收了:“有我在,你在澳洲的时光是不需要它的。”
苏孟昭无奈之极,很多想法可以变,只是戒掉习惯和养成一个好习惯同样艰难,据说一个周期是二十一天,苏孟昭开始期待用这个够长的假期去验证它的正确与否。
其实到哪里都有风景都有故事都有人,只是有谁陪伴才能让你拥有旅行的意义。谢程飞请了一个长长的假,代价是来前的一周忙忙碌碌到深夜。苏孟昭便坐在他身边陪他,看书、听音乐,或者只是这么静静地坐着。
看过了太多的戏、演过了许多戏,苏孟昭有时候也会觉得生活不如故事那样引人入胜,心跳不需要很快,但安静也可以是另一种形式的故事。他时常觉得过去没有遇到谢程飞,是因为自己活在故事里的爱情里,不切实际,不然,便是被这个圈子的悲观主义蒙蔽了双眼。
等后知后觉之后,天道酬勤,苏孟昭终究是做不到大红大紫,却得获另一种爱情与生活。人们说,儿时越是失落什么,长大了自然会去追。所以苏孟昭开始相信,这才是他要的生活。
谢程飞很少同他说自己的过去,似乎不值一提,也许是在他看来一切都很平凡,平凡到无从说起。在一个很平凡的家庭出生、做很平凡的事,成为一个平凡的人,从不妄想着改变世界。他从一座城市来到另一座城市,用两年的时光说服自己的父母,自己这一生只是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寻常,只爱男人,中毒已深。平凡中的幸运,莫过于两位教书育人数十年的老人最终用豁达成全自己的儿子,退休以后,无所顾虑地带着彼此周游世界。谢程飞偶尔会同苏孟昭开玩笑,如今辛苦工作,无非是为二老的旅行日志添砖加瓦,等来日他也上了年纪,不知还有谁能供养他如此挥霍。
于是苏孟昭说,现在终于明白自己这几年累到胃病缠身,究竟是为了谁。
那一次,谢程飞痴笑得没有了任何干正经事的心情,把苏孟昭硬生生地揽在怀里陪睡,就像来到这片沃土的第一天,他抱着他睡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日落。
谢程飞不似他那样缺失什么,如果非说缺少什么,恐怕便是那些跌宕起伏的不平凡,但终究他要的只是延续这种安宁。然而谁又能说,苏孟昭不是他生命里的不平凡?
当所有的感觉都放慢了,苏孟昭才真正体会与世隔绝,无所忧愁,于是便这么懒洋洋地纵容自己去习惯这种节奏、这种温存、这种闲适。
谢程飞说,要像温水煮青蛙一样把他的毛病给扼杀了。所以他们的行程不紧不慢,每走过一处都留连于徘徊,让日出和日落的时间在等待中变得长久与深刻。租一辆车,驰骋过南太平洋沿岸、在小岛上享受一个周末的世外桃源,或者只是在酒店的房间里,一起看当地的电视目、甚至读一本刚才买来的书。
一切都比梦来得更梦幻,因为苏孟昭不曾做过这样不切实际的梦。
所以即便有纷扰,也不过是不留痕迹的一阵风罢了。
那天他们从酒店出来准备出发前往下一个目的地,谢程飞在前台退房,苏孟昭便在门口等着,一回头便望见了似曾相识的故人。原本不想打招呼,毕竟分开的时候也不算愉快,然而郑凡却也看见了他,凑到身边戴墨镜的男子耳边细语几句,器宇轩昂地走来。
苏孟昭坐在沙发上淡淡一笑,也不起身。
“这么巧。”郑凡一身名牌,衬他高挑的身材确实令人感觉焕然一新。
“跟朋友来度假。”
“到今天你还这么谨小慎微,什么朋友?男朋友?”郑凡不客气地在他身边坐下,语气里带的不无调侃,“我只是随便一说,你就放弃了自己的事业,跟一个男人一起混日子,你不会是还指望跟着他一辈子吧?”
“郑凡,我发觉你离开我另谋出路以后,就像变了个样。”
郑凡不予否认地笑笑,用眼神指了指跟他一起来的男人:“认识他么?”
苏孟昭点点头:“这个线索卖给记者朋友一定不错。”
“跟李逸比起来,他在这个圈子的影响力要大得多。”
“所以前途无量,恭喜你。”
“苏孟昭,你说这话,好像并没有让我感觉到多少诚意。”
“说者无意,听者有意。”
“坦诚说,我不信你会放任自己的形象和积蓄这么久的事业一落千丈。”郑凡扬起嘴角,很笃定地看着他,“你在硬撑。”
苏孟昭不回答,也只是平淡地看着他。
“我也不信你不知道,那些人把你靠江宪上位的消息在网上传得沸沸扬扬。”郑凡取出手机,简单地按了几下送到他面前,“现在你要隐退,谣言总是要比现实来得精彩。”
苏孟昭依然还是笑,无动于衷。
戴墨镜的男人办完了事,大气地靠在廊柱前,朝他勾了勾手指,郑凡冷笑一声,起身:“苏孟昭,要是你当初就把靠山给占稳了,就不会有今天了。你不过是比我运气好一点。现在,风水轮流转了。”
“郑凡跟你说了些什么?”谢程飞拖着行李出来。
“没什么,他现在过得很好,只是碰巧遇到,跟我叙个旧。”
谢程飞淡淡一笑,替他把鸭舌帽给扣上:“是不是突然萌生一种物是人非之感?”
“当初让我明白自己行尸走人的的人是他,结果往里陷得越深的还是他。”苏孟昭感慨良多地笑了笑,“他总说我运气比他好,可是思来想去,活到今天,最幸运的事莫过于能有你收留。”
“我倒是觉得,我是趁火打劫,捡了个便宜。”谢程飞“厚颜无耻”地牵起苏孟昭的手,“最后一站,想想去哪儿。”
苏孟昭想了想,兴之所致:“大堡礁。游泳输给你,潜水可不一定。”
谢程飞不经意地摸了摸下巴:“可是私人泳池可以做很多有益身心健康的事。”
直到见到郑凡以前,苏孟昭仍然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能放下,就像谢程飞说的那样,等清零以后,你才会得以知道,那些失去的东西究竟有多重要。
站在游艇上迎接夕阳的时候,舒服的海风拂面吹来,让苏孟昭忽然想起一个词,自由。太多故事里的爱情都与占有甚至束缚有关,但和谢程飞在一起的时候,他只觉得眼前的天地变得越来越广阔。
谢程飞接了个电话,把手机递给他:“竟然是李逸,打不通你的电话,简直要告我绑架了。”
寥寥几句,苏孟昭笑得很快乐。
“他又向你表白了?”谢程飞又开了个玩笑。
“他说片子已经剪得差不多了,第一时间便想把这个好消息跟我分享。”
谢程飞搂过他的肩:“首映我要坐在第一排。”
“好。”
“亲自上台献花。”谢程飞很霸道。
“好。”
苏孟昭无声地笑,仿佛这一生哪怕只上镜这么一回,便已经足够。
第六十六章
没有一个二十四小时如这一天般漫长。
江宪在正午回到酒店,早上办了很多事,所有的程序沉默而冷酷,仿佛送走一个人要比迎接一个生命的到来更容易,也更麻木。也许不能是仿佛,死亡本来就已经是最坏最坏的一件事。
余一然不在床上。江宪被冰封的神经突然跳了一下,与此同时,浴室的门开了。余一然走了出来,裹着浴巾,脑袋和脸还都是湿漉漉的。江宪的心放下了那么一点,是药效过了。
余一然看了他一眼,回到床边坐下,开始穿衣服。江宪进去,试探了一下水温,已经凉透。然后,疯一般地退了出来,从柜子里抓了毛毯就往余一然身上裹,裹了一圈又一圈。用手心去摸他的额头的时候,余一然才缓缓地握住了他的手腕,开口说话:“我没事。大概是洗太久了,靠在水里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