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总以为出生富豪世家,就代表日后金山银山享用不尽,可以一辈子衣食无虞、尽情享乐,无忧无虑地过日子。
但,人生哪有这么简单,哪可能永远一帆风顺?
家大业大,意味着靠你吃饭的人口众多,肩上所挑的担子更重。
无风无浪的时候,大家开开心心分一杯羹;大风大浪的时候,就是树倒猢狲散,旁人连伸出援手都得考虑再三,深恐陪你一块儿沉船——正因为规模大,问题一但发生,要弥补的缺口也更大,非寻常人能想象。
况且,有时就算朋友有心出手相助,一来隔行如隔山,能供给的帮助有限;二来资金周转这码事,只是一时纾困,终非断根治本之道,难以走出困境。
因此像是「仁永堂」以前遇上的经营危机,无论是发生于现在他们这些好友已经各个独当一面,还是当年他们年纪尚幼、手无实权的时候;也无论他们这些朋友能给仁永兄弟多大的帮助,萧证相信真正化解这问题的关键,还是不会改变——就是仁永兄弟得采取行动,像当年那样取得药王的协助,「仁永堂」方能重新站稳脚步。
还有,身为富豪之子,也不像旁人所以为的那般随心所欲、无拘无束,甚至恰恰相反,他们自呱呱坠地的那刻起,就注定被自己的家名所束缚。
他不能行为不检、放浪形骸,因为会败坏家名;他不能拒绝传宗接代的任务,因为会断送家名;他更不能愚蠢平庸、无能败家,因为会辱没家名。
不能的事总是太多。可以随他心意支配的事,总是太小——小到他也许只能决定今儿个他不要吃粥要吃米饭,或是今儿个想睡晚、不要早起等等——而有时连决定这些小事,都会被人否决。
举「相亲」一事来说,那时候萧证爹爹的态度,就是一切他都已经替萧证做好了准备,萧证唯一需要决定的,就是从一群被筛选过的姑娘里面,挑一个姑娘来当他孩子的娘就好了。
听起来很大方,是吧?
但其实经过了他爹爹透过身家背景、远近亲疏,与年龄长相等等基本条件的过滤下后,选哪个姑娘根本差别不大。
最重要的是,他挑中的姑娘,是不是能生得下一位聪明伶俐的继承人。至于他喜欢与否、姑娘性情好坏、和自己合不合得来,乃至愿不愿和这个人相处一辈子、能不能幸福,全是等而次之的问题。
这种把「传承香火」,看得比什么事都更重要的风俗,就是他们大户人家子弟最可悲的宿命。
「你娘会跳过了你哥哥,直接催你相亲,大概也已经接受了你哥哥仁永逢已经是药王的人的事实了。」
萧证推估道:「会不会她就是怕你哥哥的状况在你身上重演,因此先下手为强,想赶紧替你讨房媳妇儿,为仁永家留下重要的香火?」
「天底下只有一个药王,药王眼里只有我哥一个人,历史怎么可能在我身上重演?这分明是我娘庸人自扰。」仁永源叹口大气。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唉,你别跟我娘一个鼻孔出气行不行!」仁永源瞪眼。
萧证一笑,拍拍他的肩膀道:「你若真心想摆脱你娘的催婚,我给你一个良心的建议。」
「你有什么好点子吗?」
「学我一样,早点儿觅得心上人,将她娶回家,生米煮成熟饭,你娘亲就再也不会啰嗦了。」说着,萧证一揽冬生的腰,不害臊地在他脸上香了一个,道:「瞧我现在多幸福。」
仁永源嘘声连连,喝着倒彩,抄起空酒杯,往萧证身上丢去。
「受不了你们这对卿卿我我、肉麻当有趣的公鸳鸯!我放弃了,我宁可回家去面对我娘亲的催婚,也不要在这儿听你们谈情说爱。」
他一起身,才发现自己真的喝多了,地板摇摇晃晃的。
「那正好,你们家派过来接你的轿子,也差不多到了。」冬生就等他这句话,不慌不忙地说。
仁永源眼一瞪。「你跟我家的人通风报信?」
「逢公子老早就猜到你会躲在这儿喝酒,七早八早就已经把轿子派过来了。他拜托我让你想喝就喝个够,只有在您想要返家的时候,才告知您有轿子在等的事。」冬生嫣然一笑。「知弟莫若兄,逢公子真是太了解您了。」
「哼,了解有什么用?皇帝一召见药王,他还不是丢下我不管,急忙忙地陪着药王一块儿进宫了。说什么怕药王出言不逊,得罪了皇帝老子,脑袋落地。」
仁永源嘀咕地说:「嘴巴上说要休夫,骨子里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明明没办法不管药王的死活,还讲得彷佛他一点都不在乎他似的。心口不一的逢哥哥,最讨厌了!」
冬生与萧证无声地互望一眼,两人都忍着不敢笑,但心里面所想的话都是一样的——这个恋兄的傻瓜,未免也太欠缺自知之明了吧?他自己还不是一样,五十步笑百步、龟笑鳖没尾。
嘴上骂归骂、抱怨归抱怨,只要他哥哥回家之后,手一招,保证他这个弟弟摇着尾巴马上又跟过去了。
不信?晚一点儿等着瞧吧!
仁永逢未曾想过,自己竟有入宫觐见皇帝的一日。
一来,他这辈子早已经抱定主意,不参加科举。虽然私塾的老师赞许他的聪明才智,要考取功名,如探囊取物,轻而易举。但他从小志不在官场,一心只想好好接下家业「仁永堂」——照顾街坊邻居的健康。
再说,天下第一药铺的名声再响亮,也不过就是个小有积蓄的庶民百姓,论身分、地位,哪有什么资格谒见皇帝?遑论是受皇帝召见了。
即使是百年前那一位曾在始皇帝一声令下所打造的御药监里工作过的祖先,终其一生与皇帝陛下最近的距离,也不过是隔着万人以上的人海,在宫中庆典时,远远地抬头窥看过一眼而已。
谁能料到百年之后,不肖子孙的自己,却有这荣幸,坐在宫中等着召见?
仁永逢左瞧了下门前带刀护卫们盈满肃杀之气的脸——好像只要稍有不慎之举,他们腰系的大刀就会朝自己飞过来;右看着两旁面无表情、死气沉沉,或提灯、或捧水,有如活生生、会走动的家具的内侍官们。
尽管身在一个富丽堂皇、精致高雅的宫殿,这实在称不上是个令人愉快、想多逗留的地方。
仁永逢忍不住叹了口气,揉了揉因为不敢乱动而逐渐僵硬的膀子。
「怎么了?肩膀酸呀?」
他转头一看淳宇浪,与自己正襟危坐的姿势恰巧相反,极度放松的男人,不仅无视四周多双内侍官的冰冷眼神,大刺刺地将腿抬到矮凳上,整个人甚至几乎要在椅子上躺平了,还自在地由自己的口袋掏出了一袋干果,边嗑边说,地上则散了一地的果壳。
仁永逢心想:敢情你把这儿当成客栈或茶楼,以为我们是来和朋友摆龙门阵闲聊吗?
「你倒吃得开心。」不禁讽道。
淳宇浪拱高了眉,坐起身子,将干果递给他道:「失礼、失礼,我应该要先问你一声。你要吃吗?」
「不必,你自己享用吧。」
仁永逢的胃里面已经装满了七上八下的水桶。
淳宇浪不懂,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他这个不知紧张为何物的野人一样,粗枝大叶、到哪儿都我行我素、怡然自得。
「呵,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好紧张的,瞧你把自己的脸绷得像吹气的刺猬一样,可爱是可爱,也吓死人了。」
刺、刺猬?!仁永逢面红耳赤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喏,放轻松,别使劲。」
淳宇浪两手捉着他的肩膀,为他揉弄按压,边道:「皇帝老子我见过,保证他没有三头六臂,也不会动不动就砍人的脑袋瓜子当酒盅来喝。你既然坚持要陪我去见他,那你就别把自己搞到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万一你憋气憋死了,就算是皇帝老子也没办法再赔我一个娘子,你说是不是,娘子?」
「你!谁是你娘子!」
仁永逢气急败坏地一嚷,即刻感觉到诸将、诸侍官如万箭齐发射过来的冰冷眼神。于是他赶紧压低音量,再道:「拜托你,想要胡言乱语,也等到咱们离开皇宫之后再说。」
「胡言乱语?我向来只说实话,没有吹嘘胡扯啊!」
即使不是「吹嘘胡扯」,并不代表那就是「真实」。即使淳宇浪自己觉得是「字字属实」,在旁人眼中那根本是「句句牛皮」。
「我不管你认为那是实话或真话,总之就是不许再在这儿提起你我的——」
仁永逢还在想着,要怎么解释那段「不知算是哪门子婚嫁」的关系,右手的殿门蓦地开启,一名白发内侍极有威仪地宣唱着——
「皇帝宣药王淳宇浪,入内觐见。」
「喔,终于等到了。」
淳宇浪早已经等得不耐烦地一跃而起,扭扭脖子、转转腰,伸个懒腰说道:「下回要召见,麻烦你们时间也算得准一点。这样子七早八早把人叫进宫中等待,是件旷时费事又累人的苦差事。再这样,咱下次就不想来了。」
仁永逢觉得,他根本没把自己方才说的话听进去。
「嗳,不是叫我们进去了?你还待在这椅子干么?走了。」
淳宇浪一把要将他拉起,仁永逢赶紧说:「陛下召见的人只有你,你快随内侍官进去。」
「你不是也想见皇帝,才陪着我一块儿来吗?」
这个傻子。也不想想皇帝是何许人也?九五之尊、万人之上的天子,怎是你说「想见」就可以见的?
他陪着药王入宫的事,内侍一定有告知皇帝,询问皇帝是否一并召见。结果皇帝只有下令召见药王,可见陛下无意接见其它闲杂人等。仁永逢再不识相,也不敢跟着淳宇浪硬闯呀!
「我怎么『想』一点也不重要,你快些进去。」仁永逢就怕他迟了,耽搁太久,惹得陛下不高兴,以大不敬论处降罪。
「我比较喜欢你叫我『进来』。」
这家伙是存心要惹得他急哭了才甘心吗?
「你快点进去,之后你要听我讲几次『进来』,我都讲给你听!」事关触怒皇帝的大事,仁永逢也顾不得日后要兑现这承诺,将付出多大的代价,拚命将他往门内推。
「哇,这么慷慨呀?那再答应我一件事——」
「好、好、好,我什么都答应!」
「你根本还没听我说。」
「你闹够了没……」
这时他们没有注意到,白发的老内侍官早已经转身进去殿内,并又重新折返,道——
「皇帝再宣,药王淳宇浪及其友人,入内觐见,」
淳宇浪挑起了眉,得意地抓起了仁永逢的手臂,将他带起说:「瞧,陛下都这么说了,你就跟我一块儿进去吧!」
噢,不!
仁永逢被淳宇浪半拖半拉地带进皇帝召见的偏殿——吉祥阁时,他向老天爷求情。请老天爷要开开眼,明察秋毫,看清楚得罪了皇帝陛下的人,真的不是自己。
拜托祢保佑小的,能够身首不分家、四肢完整、五官俱在,活着走出皇宫。
当他与淳宇浪一通过了殿门,左右守门的护卫旋即将它关上,也关上了仁永逢想临阵脱逃的最后机会。
皇宫,顾名思义就是皇帝所住的宫殿。自天隼皇朝的开国皇帝定都于天禁城后,便开始打造这座占地万坪,原始设计有九九八十一宫的宫殿。
可想而知此一工程之浩大,非十年、二十年可完成。
实际上到目前为止,真正完成的宫殿约莫七十宫,中间即使历经改朝换代、新帝接班继位,皇宫内仍有两批工匠在轮流赶工,希望能于三世皇在位期间,将八十一宫全部完成。
这么多的宫殿,当然不是全部都由皇帝使用。整座禁宫可简单划分为「前」、「后」两大区域。前宫是皇帝与大臣议事论政、会客宴宾与起居之处。后苑亦即内苑,则为百位妃嫔与皇子、皇女们在及冠、及笄之前的住所。
前宫的大小琐事皆由内侍——净过身的公公们,安排打点;内苑则由女官们全权处理。内侍与女官之间,权责划分清楚,双方向来都是壁垒分明,各行其事,仅由内侍长与长女官负责协调、配合事宜。
今日皇帝召见他们的吉祥阁,自然是位于前宫。
这里不像专门处理政事的议事殿那样恢宏严肃;也不像接待使节、召见诸王侯们专用的龙凤厅一样璀璨华丽、贵气逼人;更不像是皇帝日日要待着批奏折、接见宰辅大臣,私下商量国家大事的御书房般被书海包围,沉闷肃杀。
吉祥阁类似一般富贵人家府上用来与亲朋好友聚会时的小偏厅。在这儿没有花稍繁复的装饰,也没有高大梁柱的压迫。替而代之的是悬挂在壁面,温暖、精致的绣毯为摆饰,矮桌与热炕的温馨摆设。
不过最大的特点是,皇帝陛下不是坐在六尺高台之上,而是坐在一层矮矮台阶上的龙椅,使他与访客可以更近距离地亲切寒暄。
「朕听说你终于离开了隐居的山林,重返京城,实在很高兴啊,爱卿。」
他们照宫廷律例是先经过一番「叩见」、「平身」等等的繁文缛节,才在皇帝赐座之后,好不容易可以坐着讲话。皇帝对待淳宇浪一如传言中的「器重」与「爱护」,不仅破格让他们就近坐于自己身旁,还先开口说道。
「多谢陛下关心。」
反观淳宇浪一直是口气平淡,未见特别奉承谄媚,也没有自恃宠爱的放肆,就像是在和普通长辈说话一般。
「你在山上都研究了些什么?是不是已经找到不老秘方了?」皇帝兴致高昂地询问。
「臣过去曾禀奏过陛下,天底下并无所谓的不老不死秘药。臣研究的是针对各种疑难杂症有效的药材,寻求解毒、祛寒、降热等等治病良方。虽然人老了,会出现各式各样的毛病,但『老』本身并不是一种病。它是上天给万物定下的规矩,物久必老、用久必衰,老衰而败。这些是自然而然的现象,臣从未治疗,也不知为何要治疗它。」
对淳于浪的直言不讳,仁永逢暗中吃了一惊,也掐了一把冷汗。难道他这样的说话方式,不会得罪陛下吗?
「哈哈哈哈……」
孰料,皇帝竟仰头大笑,甚是开心地说:「知道你没什么改变,让朕放心不少啊,淳宇爱卿。这些年的山林生活,你也该满足了吧?如何,朕替你在宫中设个药监的官职,你就留在京城、留在朕的身边吧?你要研究药材什么的,朕可以命人前往各地搜集,不用你自己在那种荒无人烟的地方吃苦受罪、独立完成,」
皇帝试探的说完后,看了看淳宇浪不做表示的态度,再道:「不然你还有哪里不满的,提出来,朕可以为你再斟酌。朕可要告诉你,别人可是没有这等的好待遇唷!」
仁永逢一直以为皇帝就是高高在上,天一般的存在,可是他万万没想到,陛下在和淳宇浪说话的时候,几乎是居于劣势的一方。不仅好声好气地「询问」淳宇浪的意愿,还不停地提出优渥的条件,连「再斟酌」这种话都说出口了。
他不禁瞟了淳宇浪一眼,心想:这一次要是再拒绝,即使皇帝陛下再惜才爱物,也会翻脸生气了吧?
「唉……」
淳宇浪大大地叹口气,双手没规矩地盘在胸前,口气沉重地说:「陛下,微臣辞去官职的那一刻起,就没想过要重返朝廷这个是非之地。或许山林生活不易,但我不必和森林万物勾心斗角。或许臣的一己之力,无法像借助陛下的力量那样,迅速而广泛地将天下的药材全拿到手,但我可以花费更多的时间,钻研我搜集到的那一部分——」耸耸肩。「这也未必不好。」
天啊,他真的拒绝了?!
仁永逢提心吊胆地等着皇帝怒斥「大胆狂徒,朕给你机会,你竟然不知珍惜」,甚至可能要人将淳宇浪打入大牢,治以蔑视重罪。
「……朕被你弄迷糊了,爱卿。假使你不是有意重返宫中,又为何要舍弃你的山林隐居生活,回到京城呢?」
糟糕!仁永逢一听见这个问题,背脊不禁发凉。淳宇浪这口没遮拦的家伙,该不会据实以告吧?
「臣是下山来追妻的。」
「追妻?喔,你成亲了?这真是个好消息!」皇帝笑呵呵地说:「成家立业以后,你该多替自己的妻儿着想。朕看你还是接受朕的好意,接下官职,别逼得妻儿跟你在山上活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