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不,拜托皇帝陛下,别再问下去了!
淳宇浪颔首道:「臣的确是为此事伤透脑筋。山上的日子,对我或他而言是一点都不苦,还颇为逍遥自在,能一直住在那儿是再好不过了。可惜他放不下京城里的家族生意,也放不下双亲与弟弟,只肯在山上住两个月,就得回来了。一想到又得等十个月才能再见到他,唉……我也只好认命地下山来找他了。」
「你的妻子还在负责经营家族生意吗?」皇帝不表苟同地蹙起眉。「倘若家中别无继承人,那是无可厚非,但她不是还有个弟弟吗?出嫁的人就是泼出去的水,她和娘家已经不是同一家的人了,怎么越俎代庖?应该命她把家族生意交回给弟弟才是。」
「臣的妻子在药材方面极有才华,经营娘家的药铺正好可以一展长才,臣并不反对。臣的苦恼,是该如何让妻子能鱼与熊掌兼得?可是,既然一个人无法一分为二,既在山上又在京城,我想最终我还是得想办法说服他,要他履行夫妻义务,陪我住在山上了。」
皇帝一挥手道:「说服什么?妇道人家和人抢着抛头露面做生意,成何体统?不管她才华有多出色,没有发挥她的妇德——以夫为夫的美德,就算再有才华也是摆脱不了驽妻之名。朕下令,要她即刻停止干预家族生意,善尽为妻之责,不许她再恃宠而骄,破坏琴瑟和鸣之道。」
仁永逢都尚未理解皇帝口中的「下令」即「圣旨」,淳宇浪已经转头朝他说道:「爱妻,陛下都这么说了。你再要拒绝履行夫妻义务,可就是抗旨违命喽!」
这一瞬间,皇帝陛下的吃惊表情,仁永逢恐怕一辈子难忘。
「你、你的妻子……是这一位吗?可,他是男的呀!」
「回禀陛下,咱天隼朝律法里面,并无规定臣不可取男子为妻。除非近期律法有修改,否则臣看不出这有什么问题?」
皇帝的眼轮流在仁永逢和淳宇浪之间打转,在那短暂……感觉却像是永恒的一盏茶时间,仁永逢从未尝过如此羞愤又恐惧、恼怒又手足无措的滋味。
他发誓,要是自己今日能安然无恙地「完璧」返家的话,他一定会立刻动笔写休书,彻底和淳宇浪这个该死的大嘴巴分道扬镳,永生不再联络!
第二章
仁永源搭着轿子回到家里,才一进门,服侍娘亲多年的嬷嬷便「等候多时」地上前迎接。她是要来亲自将他「押」到娘亲大人的跟前,确保他没有机会也找不到借口再逃跑。
面对年纪足足是自己两倍以上的老人家,仁永源总不能跑给她追,而且在见多识广的老人家面前,仁永源的任何托辞都很容易被看穿,根本骗不过她那双法眼。姜是老的辣,他是一点胜算也没有,只有举手投降了。
「夫人,我把二少爷带来了。」
老人家像是赶鸭子上架般地,将仁永源「押」到了仁永夫人——丁陈氏的房里。
坐在花厅的圆桌前,正在端详着许多命纸的丁陈氏,抬起头,松了口气地说:「多谢你,惠嬷嬷。辛苦你了。」
「哪里,这种事对老身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要是下回这兔崽子再跑得不见人影,夫人吩咐一声,老身就算是搜遍了整座城,也会将他搜出来,带回到您的跟前。」
惠嬷嬷说话的口气,俨然是将仁永源当三岁孩子看。但不管是丁陈氏或仁永源,都不敢对此表露任何不满。
其实她老人家,可是服侍过仁永家三代的元老级奴才,不要说丁陈氏与现在躺在床上的仁永家老爷对她另眼相待、敬重有加,连上一代的老爷——也就是仁永源的爷爷,在过世之前,在惠嬷嬷面前一样是让她三分。
转身,在离开前她不忘叮咛仁永源一句。「小少爷,你也别太顽皮,让夫人为难了,知道吗?否则老身下次可不是只念个两句而已。老身告退。」
不是只念两句?刚才从大门到娘亲房间的一路上,仁永源早已经被她念了不下五、六十句了!仁永源苦笑地想:下回要是再被她逮到,心里面可得先有个底,不被念个两、三百句,怕是脱不了身了。
「源儿,你过来。」
剩下他们母子俩之后,丁陈氏朝儿子招招手。仁永源边走过去,心里边叹气。其实他知道娘接下来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因为这些日子,娘亲找他来,千篇一律都是同样的台词——
「上次给你看的那些姑娘,你有没有挑到中意的?没有没关系,娘亲又请媒婆再送了些姑娘的命纸过来,你瞧瞧——娘觉得这城西林家的姑娘似乎不错,要不要找个时间,让你亲自见见她?」
「娘……」仁永源也已经不知回答过几百遍同样的台词,道:「孩儿现在还不想成亲。相亲什么的,我也没兴趣,您别再逼孩儿挑了。」
「娘又没有问你『想不想』。你没兴趣,娘有兴趣,娘就是希望你早日给娘娶房媳妇儿进门,让你娘在有生之年,能亲手抱抱孙子。娘要是不逼你挑,你说娘这心愿会有达成的一日吗?」丁陈氏挑明了要逼儿子结婚,道。
「您既然这么想,那又何必顾忌孩儿的喜好?干脆您自己挑,挑到您中意的姑娘,我照您的安排娶了便是。」仁永源有些赌气地说。
丁陈氏不至于听不出儿子的反讽。她的脸色也由故作开心,到凝重难过。
「在你心目中,娘是为了取卵而杀鸡的狠心凶手吗?娘想要孙子而连自己的儿子是否能幸福都不在乎了吗?我让你自己挑选媳妇儿,就这么样的罪无可逭吗?那么娘亲要怎么做,你才高兴?都不要理睬你,任由你孤家寡人一辈子吗?」
完蛋了,娘亲看起来好像快哭了。
哥,快点帮我……
仁永源下意识地转头,希望哥哥替自己向母亲求情、缓颊,但是视线的前方是一片空白——他忘了,哥哥已经不在自己身边了。
过去无论自己犯了什么错、说错了什么,都有哥哥出面为他解围,可如今……和哥哥形影不离的人,成了那个人;和哥哥出双入对的人,也是那个人。哥哥已经不再是他的,而是那个人的了。
「娘在跟你说话,你一直往旁边看,究竟是在看些什么?」
仁永源回过神,回头注视母亲。他不像哥哥,有办法以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娘亲放弃「相亲」一事。他也不想再继续惹娘不高兴了,他最害怕的是娘亲掉下的眼泪——那会让他觉得自己畜生不如。
「孩儿……」他叹口气,随手拿起一张命纸,就她吧。「孩儿一切听凭娘亲的安排,由娘亲代替孩儿作主。」
全面抵抗,切换为全面投降。
郁郁寡欢地走出了娘亲的房间,仁永源也没心情待在自己和哥哥共享的寝室——空无一人的房内,只会更让人触景伤情。他索性转往店铺的方向,决定去巡视一下店内生意。
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擦身而过的人们脸上似乎都带着愉快满足的笑容,只有自己像无处可去的孤魂野鬼……
「哎哟!」砰地,一名没长眼的小鬼竟一头撞到了他的身后,惨叫一声,又自己跌坐在地上。
仁永源停下脚步,转过身,对他伸出援手说:「小朋友,走路要好好地看清楚前面,不是一路往前冲就行了。」
「对、对不起,大爷,我急着要去听大哥哥的故事,所以没注意到前面。」
「听故事?」
「嗯。」小男孩开心地点头说:「每天这个时辰,在大桥头那边,有位大哥哥会讲故事给我们听。一边是笨蛋弟弟和天才哥哥,一边是坏蛋神仙和真正的大坏蛋。他们为了保卫『仁永堂』的生意,和坏蛋们进行了一场场你死我活的大作战。」
蛤?仁永源一愣,这是谁编的故事?什么叫坏蛋神仙?
「糟糕、糟糕,来不及了!我得赶紧过去了!」
一溜烟跑掉的小男孩身影,充分勾起了仁永源的好奇心。他照小男孩说的方向走去,果然远远就看到一小群的孩子们,围绕在一名穿着「仁永堂」家丁袍子的男子身边,个个听得津津有味。
于是他也凑上一脚,站在最外围处的柳树旁,侧耳一听。
「……不行、不行,笨蛋弟弟根本撑不起『仁永堂』。哥哥被神仙抢走了之后,弟弟就像是断不了奶的三岁小孩,成天失魂落魄地晃来晃去,只差没有赖在地上大哭大闹了。」
「哇哈哈哈……弟弟好没用喔!明明是个大人了,还像个小孩子。」
讲故事的家伙,点点头道:「真的是一点用处也没有。只剩下这个样子的继承人,根本不必等外人来竞争,就会被他们自己败光祖先遗产了。」
话题一转,年轻家丁从怀里掏出了一迭的干燥叶,一一发送道:「所以大家要记得,以后要是找不到『仁永堂』了,就到这上面所写的地方,找大哥哥来买药。我保证给大家公平合理的价钱,记得回家一定要告诉爹娘喔!」
小孩子们天真无邪地抢着拿干燥叶,将它当成有趣的玩具,也有好心帮忙发送的。仁永源的手上就被塞了一张。
他仔细地看了一下,上面以娟秀工整的笔迹,清楚地写着「山家小铺」和地址,还画了个简单的地图。
原来如此。仁永源觉得好气又好笑。这算「养鼠为患」吗?他拿着干燥叶,走向围在男子身边的小朋友堆里,朝着那名相当有野心的家丁走去。
「说书的。你口中的笨弟弟的确是很笨,有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做出这样吃里扒外的事情,他竟然一点都没发现。现在他发现了,你说看看,他该拿这种人如何是好呢?」边走边讲。
蹲着发送传单的年轻家丁,似乎完全没想到自己会被仁永源捉个正着,目瞪口呆了好半晌。
「依你看,我是该把他以薪水小偷的名义送交官府,还是自行打他个二十大板后赶出店外才好?」最后在家丁面前站定。
年轻家丁的小小瓜子脸已经一片惨白,圆滚滚的眼珠子瞪大到快要掉下来的程度,清秀脸蛋倒显得有一丝楚楚可怜。
「哇,是笨弟弟,笨弟弟出现了!大家快跑!」
四周的小孩子们纷纷指着仁永源的脸,像是看到了怪物或恶鬼般,尖叫着,一哄而散。
霎时,热闹滚滚的说书场子,变得冷冷清清,只留下满地的干燥叶、愤怒的主子,和深知自己大难临头的奴才。
谒见一结束,仁永逢几乎是一马当先地冲出了吉祥阁,急快的脚步,远远地将淳宇浪给抛在脑后。
「喂,你等等我呀,逢!」
淳宇浪嘀咕着。「跟皇帝跪安的时候,人还在我身边,怎么一出门就像火烧屁股似的,走得那么快,一下子就不见人影?莫非他是内急?」
他的嘀咕声音大到连老远走在前头的仁永逢,都照常听得清清楚楚不说,还气得仁永逢停下脚来,回头狠瞪。
——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我为什么这么「火大」,你敢摸着良心说你不知道吗?
唯一阻止仁永源破口大骂的理由,是他们身处皇宫之中。看在皇帝老子的面子上,他愿意忍到他们离宫之后,再好好跟淳宇浪清算。这也是他之所以走得这么急、这么快的道理。
「原来你真的内急啊?好、好、好,我帮你想办法,你别用那么可怕的眼神瞪我了。」
淳宇浪张望了下,便走向一旁镇守殿门的护卫,老神在在地问道:「不好意思,这宫里的茅房在哪里?我内人内急,想借个方便?」
宫中护卫连睬都不睬他,站定在门前,如木头人般动也不动。
但淳宇浪的我行所素更胜对方一筹。他得不到答案也无所谓,自顾自地说:「啊啊,真是麻烦!反正到最后一定有人会打扫,干脆随便找个地方解放一下就好了。喂,逢,你就在那边——」
「咚咚!」地,宫中护卫之一蓦地用手持的七尺长金枪敲击地板。
淳宇浪回眸一瞪。「干么?你很吵耶!」
「……茅厕在前方长廊,右转走到底的方向。」敢怒而不敢言的护卫,额冒青筋地淡淡回答。
「噢,怎么不早讲呢?」淳宇浪咧嘴一笑,拍拍他的肩膀,一挥手道:「谢了,兄弟。」
仁永逢旁观这一幕,已经不知道该夸赞淳宇浪的熊胆,还是敬佩护卫的忍术一流——应该是前者吧?毕竟连在皇帝老子的眼前,这人的死性也不改。
在此时已经缩短两人距离,来到仁永逢身边的淳宇浪,勾起了他的手臂,拉着他便往前走道:「还发什么呆呢?你不是要解出来了吧?等一等、忍一忍,我马上带你到茅房去。」
在四周还有护卫、会被人看见的地方,仁永逢允许淳宇浪拉着自己走。可是一等到他确认长廊左右是一重重的矮木花草,阻隔了其它人的眼目之后,仁永逢立刻就甩开淳宇浪的手。
「解你个头!我唯一需要解的,是解除和你的一切牵连,淳宇浪!」
没头没脑地挨了顿排头。「你是吃错了什么炸药啊?」
「方才在陛下面前,让我丢人现眼地吃下永生难忘的奇耻大辱,你还有脸问我是不是吃错药?我还想问你,你又吃了什么傻瓜药,能把自己变得这么天兵又白痴!」
「方才?」孰料,淳宇浪再度露出困惑的神情。「什么奇耻大辱呀?」
仁永逢对他装傻的功力叹为观止——不,等等,还有一个可能。对自己而言,或许是足以令人气得半死、差点断气的情况,但在习惯与山林野兽打交道的淳宇浪眼中,也许这真的没什么。
换句话说,他们两人的脸皮厚度根本不同,淳宇浪哪懂得他在怒个什么劲儿?
——所以他才会在皇帝面前,滔滔不绝地把他们俩的私事,搬到台面上说嘴?我以为他是不知羞耻,其实他根本是无(羞)耻(心)。
也就是说,仁永逢若早点注意到这一点,知道陪淳宇浪入宫会落得自取其辱的下场,就不会上演方才那令人羞愤的一幕幕了吗?
「朕不晓得,原来爱卿喜好男风啊?」
稍微消化了淳宇浪的冲击告白后,皇帝陛下之前对淳宇浪成婚一事露出的喜悦神色,也变成疑惑与不解。
「可是以前在宫中,朕记得爱卿并不特别爱好此道。朕也从未见过你对内侍们有过轻浮的言行。论姿色……」
陛下再瞥了满面通红的仁永逢一眼。
「朕的一些内侍们也不会输给他啊。」
再劝道:「爱卿是否隐居深山太久,找不到姑娘,乃至久不食肉味而忘了肉有多么的美味?朕听说京城有条街上,有满坑满谷漂亮体己的姑娘,专门伺候爷儿们,爱卿何不找个时间去那儿逛逛?」
在此之前,仁永逢心里还对陛下充满崇敬、畏惧,但在这一刻,仁永逢浑身起了一阵阵既怒又悲的冷颤。
怒的是自己过去怎会觉得「天子」高高在上,神圣不可侵犯的地位,象征陛下高贵的人格与修养,已超凡入圣、登峰造极。
悲的是在皇帝的神话已破灭的情况下,自己还不得不「尊敬」这样的人,只为了避免杀身之祸。
陛下对「我」有意见,认为我「容姿普通」,配不上您的爱臣,很好,我能接受。您尽管去劝说您的爱臣淳宇浪远离我这妖孽,我也乐得摆脱他的纠缠,我再欢迎不过。
但是,「劝说」是一回事,「侮辱」又是另一回事。
若是陛下明讲,说淳宇浪是饿到头昏眼花,错把母猪当貂蝉,才会看上我仁永源,我不会这么生气。
因为旁人眼中的「事实」,本来就不见得吻合真实的情况。旁人爱怎么想、怎么说,也只能由旁人去揣测。
可是拐弯抹角地说淳宇浪「久未食肉味」,还力荐淳宇浪到灯笼巷走走……
这是身为君王者该有的言行吗?哪一个君王会管到他人裤裆间的事情去?即使再宠爱这臣子,也犯不着拉皮条拉到臣子头上吧?
仁永逢实在太伤心难过了,对自己一直在心中视为至高无上的九五之尊,骨子里面和寻常人没什么两样,也对自己过去对皇亲国戚存有的诸多错误幻想,感到彻底破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