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皇帝相较,过去曾有机会远望的皇后娘娘,她举手投足的雍容华贵、言谈举止的优雅大气,便完全合乎仁永逢心中身为一国国母该有的形象。
那样的皇后娘娘,却嫁给这样的皇帝,只能说一朵鲜花插在——上头,活生生给糟蹋了。
「陛下,您是不是镇日大鱼大肉吃多了,便忘记蔬果的香甜与百花的芬芳了?」淳宇浪扬起一眉,不疾不徐地开口说。
「咦?」皇帝拱眉,不悦。「爱卿你是什么意思?朕可是一国之君,日理万机,朕怎会忘事?」
「陛下都可以怀疑臣忘记了肉味,臣不能质疑您是否忘了花香吗?」
一愣,皇帝一时提不出反驳。
淳宇浪又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套这老话一用,妻不在美丑,有情有爱则所向无敌。情人眼里出西施,陛下您认为容貌出色的内侍,说不定在我眼中如粪土。既然妻子是我娶的,是我要和他同床共枕、长相厮守一辈子,我当然是娶我眼中的西施,不选您推荐给我的粪土。」
仁永逢不得不对自己承认,此时此刻在皇帝面前毫无惧色、侃侃面谈的淳宇浪,替自己出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替他自己在他的心目中扳回了一城。
原本因为他淳宇浪大放厥词的莽撞之举,而给他仁永逢招来不必要的「侮辱」,差一点得吞下这口叫人难以下咽的气。曾几何时,这无惧皇帝老子的莽撞,竟变成了让他扬眉吐气的重要关键。
「……爱卿的话也有一点道理。」皇帝仍面有不豫地说:「可是你这讲话没大没小的习惯,要改一改。若非朕是个惜才爱才的明君,你方才的一番顶撞,项上人头早已不保了。」
不料淳宇浪却呵呵一笑,道:「陛下,您这不是废话吗?」
皇帝瞬间脸色大变,仁永逢也以为这下子他们都要死定了。
「除了您之外,谁会让我这样一介满嘴只有药材、药性和药帖的乡野莽夫,成为皇帝陛下的座上宾?恐怕我连皇宫门长什么样子,都没机会认识,更罔论在您面前谈什么妄语、说什么高论了。」
幸亏淳宇浪后面补上的这番话,使皇帝龙心大悦,频频点头说:「朕和先皇的不同,就是为国举才绝不会拘泥于小节之上,以及唯才是用这两点而已。人才不能看血统、论教养、出身,透过层层举荐将有才华的人统统找出来,为朕效劳,才是万民之福。你很了解朕的想法,很好、很好。」
仁永逢替淳宇浪和自己捏了把冷汗,也开始怀疑淳宇浪是真的鲁莽,或是早已经在心中计算过了皇帝的性格,巧妙地拿捏分寸,才能如此高明地将皇帝玩弄于股掌之间?
——以前淳宇浪的确说过,他厌倦了宫廷的勾心斗角,所以不想待在宫中。
我一直以为这句话,代表他被那些工于心计的家伙们斗得很惨、饱受欺凌,让他厌倦了丑陋人心,最后才放弃宫职,远离人群,退隐山林。
倒是没想过,他厌倦了,不代表他一定是战败的一方?看透了丑陋的人性,换句话说他也一直旁观得很清楚?搞不好淳宇浪是个非常高明的谋略家?
仁永逢不禁苦笑,怪不得上次自己还被他的「夫妻蛊」谎言给骗得团团转。看样子,淳宇浪不但有「拈花惹草」的天分,也有「舌粲莲花」的本事。
「陛下今日召见臣,就是为了寒暄一下吗?」淳宇浪再一次无视谒见君主的礼节问题,道:「没别的事,臣就不耽搁陛下的时间——」
「慢着、慢着,朕都还没打发你走,你倒是急着告退。那张凳子你都还没坐热呢!」
「臣不想耽误陛下日理万机的宝贵时间。」耸耸肩道。
「知道了。朕不讲别的事儿,讲讲今儿个召见你的主因吧。」
皇帝停顿了一下,面色微红,声音不若方才宏亮地说:「朕……近来有个困扰。几次要与爱妃……行夫妻之礼的时候……不是欲振乏力,就是力不从心。御医们都说朕的身体没问题,也都给朕开了强身健体的药帖,就是不见起色。过去你也曾帮太子找出其它御医找不出的毛病,治愈了他虚弱的体质,朕才想到要召你入宫,借重你药王妙手回春的才能,替朕也弄个秘方补帖来喝。」
淳宇浪伸出手。「请陛下允许小的碰触龙体,近身查看。」
「所请照准。」
淳宇浪先替皇帝把了脉,接着翻看他的眼睑,查看他的舌根,问了些小解次数等等起居问题后,返回到自己的位子。
「如何?是朕的身体哪里出了毛病?还是朕需要多进补哪些东西来补身?尽管直说无妨。」
「禀陛下,您的身体没什么毛病,也不需要多进补些什么,您唯一需要做的事只有一件。假使您能照做,相信您很快能再重振雄风。」
「朕要做些什么?你快说啊!」
「这事情很简单,只要陛下即日起半个月内不进后宫,禁一切淫色之事,让耗弱的肾石好好休养生息,自可不药而愈。」
「咦?」皇帝不满地一拍龙椅把手,道:「朕是问你如何能让朕早日重振雄风,好能与爱妃尽情交欢,你却反过来要朕自我禁色?这是什么道理!」
「道理?道理很简单。」淳宇浪笑道:「纵使是贵为九五之尊的陛下您,您的育子袋也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神器。倘若以您的年纪,再计以您夜夜于不同妃嫔间的交欢次数,臣只能说您还有力气能走动,真是了不起。」
仁永逢过去不知道淳宇浪有多不怕死,可是今日他算是见识到了。问题是,皇帝陛下能容忍几次,他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冒犯言行呢?
「大胆!」果不其然,皇帝终于翻脸了。「你、你的意思是说什么?朕老了?不中用了?朕随时可以摘下你的脑袋瓜子,你知不知道!」
「臣知道——知道您要是坚持再过这样的日子下去,往后您力不从心的次数只会更多,不会减少。看您是要忍个十天半个月,还是一再消耗到您弹尽援绝,再起不能为止。」
「你用不着讲这些,这一些朕早听御医们说过了。朕会找你,就是期待一点点不一样的,所以朕才会问你有没有秘药良方,能让朕不必等上十天半个月,即刻见效!」
「……臣明白了。请给臣纸笔一副。」
这有什么问题!皇帝立刻命内侍送上笔墨砚台,与上等好纸。众人皆目不转睛地看着淳宇浪起笔在纸上,龙飞凤舞地挥毫了一阵,当他一搁笔,皇帝更是急切地要内侍快将纸拿来给自己。
「且慢,陛下。」
淳宇浪抢先取走了纸,将它折迭起来,说道:「请陛下先写一道圣旨给臣。万一陛下喝了这帖药,发生任何不幸……都不是微臣的责任。」
皇帝瞪大眼。「你、你……你是暗示朕,喝下这帖药,朕会出事吗?那这不就是毒药吗?」
「陛下,微量的毒可以是治病良方,过量的药也会要人命,否则在药帖上面,臣干么写着分量与次数呢?治病本来就分治标与治本,先前臣已经告知您治本之道,您不要,所以现在交给您的药帖,就是治标秘方。
「此帖药,可以一时治愈您的雄风,但相对地,它将折损您的精气。您越是依赖这帖药,您精气耗损的速度,将越是快速地侵蚀您的身体。一旦超过您身体能承受的部分,就可能发生难以挽回的憾事。
「这么重大的后果,臣当然得先向您说清楚。您要是宁可选择做个牡丹花下的风流好汉,臣也阻止不了您,只是请您先给臣一道圣旨,省得日后有人在臣头上冠莫须有的谋反罪名,臣可承担不起。」
淳宇浪一口气把话说完,才将药方交给内侍,道:「陛下要的药方在此。煎煮方式、饮法,还有多久能产生效果,臣都写得非常清楚,照上面做即可。」
内侍捧着纸,送到皇帝的手边。但皇帝的神情已经没有了前一刻的欢欣鼓舞,而是陷入了要色、要命难两全的苦恼。
「就算朕禁欲了,你能保证半个月后一定能恢复往日雄风?」
淳宇浪一笑。「先前臣替陛下检查的结果,应当没有问题,陛下不必多虑。臣建议陛下不妨这么想:禁食后的果子特别甜,禁欲后的交欢滋味,更是特别叫人难忘。」
「……你的意思是小别胜新婚,妃嫔们会特别热情?」
「妃嫔们如何只有妃嫔们知道,但同为男子汉大丈夫,臣相信陛下您当可重温一下年少时如狼似虎的滋味。」
「这你又知道了?」
淳宇浪大叹一口气道:「因为臣经常被迫要禁欲呀!这也是臣百思不得其解之处,明明行夫夫之礼时,琴瑟和鸣、热情如火,可是结束之后,他又想尽办法不尽夫夫义务,千方百计逃避,害得臣也是三不五十,偶尔才能吃上一餐——那时候不要说是重振雄风了,即便是一夜七次都不成问题。」
仁永逢万万没想到,在最后的最后,自身的床笫之私,竟会成为殿堂上的话题!
当陛下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时,仁永逢早就快气绝身亡了!
剩下的时间,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熬过去的,好不容易忍耐到吉祥阁的殿门打开,他已经迫不及待地冲出去了。
「或许谒见皇帝对你而言是没什么大不了、习以为常的事,可是我们仁永家一整个家族,包含远亲外戚在内,在这百年来恐怕只有我一个人。」
仁永逢并不想小题大作,但眼前的「问题」绝对不「小」!
「结果这场谒见,你在皇帝面前公然宣称娶我为妻,你要我回去怎样面对仁永家的列祖列宗?要我怎样对爹娘交代才是?」
淳宇浪被他逼问得连连倒退了好几步。
「更不必说,你最后还提及我们的床笫之事!你或许觉得没什么,但我不像你那么大方,什么都愿意和皇帝分享,连敦伦隐私都可以拿出来说嘴!」
方才顾及项上人头,而无法一吐为快的闷气,现在一口气,气势汹汹地倾全力回赠给淳宇浪,仁永逢真是痛快多了。
他最后再大发慈悲地送淳宇浪一句话,让淳宇浪毫不冤枉地输个痛快——
「你口口声声什么内人、妻子的,咱们可有拜堂成亲?」
淳宇浪一怔。
如何?答不出来吧?仁永逢将他一军地说:「你和我之间,其实『什么也不是』,我根本不必费事休夫!」
哈!仁永逢扬眉吐气地看着淳宇浪。风水轮流转,自己让淳宇浪哑口无言的一刻终于到了!
第三章
以为自己将了对方一军,不料竟遇上了伏兵。
「多谢你的提醒,卿卿。」
淳宇浪的「愣住」和仁永逢的「得意」,眨眼间发生了变化——在淳宇浪的唇角浮现「说得也是」的微笑之后,仁永逢脸上的得意立即被打入冷宫,强迫换上了懊恼。
「你不提,我倒是一点也没注意到——咱们是该举行一下大婚仪式,宴请宾客、昭告天下,咱们已经缔结了夫夫关系。」一派轻松地说。
「你、你的耳朵是木耳吗?我方才已经说了,没有拜堂就没有成亲这件事,谁还会跟你昭告什么天下!」焦急。
「你是说你要悔婚吗?」
「本来就没成婚,何来的反悔?」
淳宇浪洋装惋惜地叹气。「没想到,你是这样不守信的人。既然你无信在先,就不能怪我无义在后。」
仁永逢见他转身,往来时路上走去,不禁问道:「你要去哪儿?」
「我要再去见陛下。」
「做什么?」
「当然是请陛下替我主婚,顺便主持公道呀!」淳宇浪停下脚,回头看他说:「你都已经将我的聘礼——十全帖收下,我们也不知行房多少次了,生米煮成熟饭你还不认帐,我能怎办?只好去向陛下哭诉你对我始乱终弃的事,让他评评理喽!」
「你、你少胡说八道了!你这是指鹿为马、借题发挥……」仁永逢有些后悔自己太早将手中的好牌打出来,不仅没法子让淳宇浪「一击毙命」,如今反而被他占去上风。
「我们说的都不准,陛下说的最准了。陛下不是觉得我说的有道理,答应下诏赐婚,就是觉得你说的有道理,允许你悔婚。只要交给陛下判断就行了,咱俩犯不着争得脸红脖子粗,公说公有理。」
他自己明知道,身为陛下的「宠臣」,他在陛下眼中说话的分量,哪是他一个小小药铺之子能及?这件事交给陛下去「定夺」,结局一定只有一个!
「你……不要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了!陛下再怎么宠爱你,也不可能答应下旨让咱两个大男人拜堂成亲!」
「那你更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不是吗?」
淳宇浪一笑,再度迈开步伐。
仁永逢就不懂他怎能随时随地都这样信心满满?不管是在护卫面前、皇帝面前,甚或现在——难道他从不担心他自己会有误判,会触怒自己招惹不起的对象,会失去所有的一切吗?仁永逢就做不到,做不到他的乐观,也做不到他的豁达,无法不去思考失去一切的后果。
「等一下……」
仁永逢盯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耐不住那「万一……」和「如果……」的双面夹击,终于跨前一步道:「什……么事都好商量,你何必去找陛下告御状?我们可以坐下来慢慢谈。」
祭出拖延战术,祈祷他会上当。
淳宇浪是停下脚步了,没错。可是他回头就瞅着仁永逢直笑。
「什么?」被笑得毛了,仁永逢没好气地问。
「因为你显然把我当成傻子,我只好傻笑给你看喽!」淳宇浪笑道。
这意思是,自己的战术被看穿了?仁永逢嘴角抽搐、神情难掩紧张地说:「我哪里将你当傻子了?我要是当你是傻子,就不会阻止你去敲皇帝的门。」
「你当我是傻子,才会认为我不知道,一旦离了皇宫,我们商量的结果,你会一概否认。就像你端出我们『没拜堂成亲,所以不算夫夫』的理由,拒绝承认我俩的关系一样。」
仁永逢耳根一红。「我不会!」
「口说无凭。」
可恶!「你要我画押也行。」
淳宇浪挑了挑眉,慢慢地踅回仁永逢的面前。「那好吧,你说商量……要商量些什么呢?」
「我……收回咱们不是夫夫的那句话就是了。」仁永逢不情不愿地说。
但淳宇浪摇了摇头。「你是点出了事实呀,咱们确实未拜堂成亲。现在这种有实无名、不上不下的状况,不能再继续下去。」
他的意思莫非是……仁永逢浑身一僵。
「咱们该快点补行婚礼,宴请诸位亲朋好友,给你我一个名分。」
果然!仁永逢若早知道会变成这个样子,绝对不会把他们没成亲的事拿出来说嘴!好端端地没事搬块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后悔也来不及了。
「我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仁永逢嗫嚅地说:「堂堂药王,迎娶一名男子为妇,会招来何等批评?光是骂咱们『离经叛道』已经算是好听的了。还有,我仁永家虽不是什么富贵豪门,在京城大街上也算是有头有脸、无人不知晓的大户。药铺小开『嫁』给男人为妻的闲言闲语一旦传扬开来,对我家药铺的生意,必定会产生不小的影响。药铺子倒了事小,靠着我家药铺子吃饭的成千上百口人,以及那些人所养的家庭,也要跟着我们喝西北风,你于心何忍?」
绞尽脑汁地找理由,只为说服药王放弃举行婚礼的念头。
「可是在你的朋友里面,不也有人公开地迎娶男子为妻?」
「冬生和萧证的状况,和咱们又不一样。冬生为了嫁给萧证,还得谎称自己自幼是『女扮男装』,假凤虚凰地欺瞒外头的人。你和我皆是男儿身的事,早是铁铮铮的事实,这一招行不通。」
仁永逢急得头都快发白了,他眨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灵秀大眼,眶中蓄积着汪汪水泽,无声地再三求着淳宇浪,重新考虑。
……拜托、拜托,绝对不能拜堂成亲,更不可以摆桌宴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