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好了就好,我看评宇这几天老是有点奇怪,怪在哪里我又说不上……就怕你们上次是出了些什么事情解决不了,
先在看你这样子……倒真没什么了。快上去吧,看你哥在不在。”
“拉倒,我这就上去。”说罢我决定即使他再喊我也回头了。不是没听到他口气里的吞吐,只不过有什么事情也得先
让我见了哥哥再说吧。
再一次试着推那门窗,的确是锁上了没错。我轻手利落地把钥匙插进了锁孔,慢慢地旋开来,惟恐惊醒了可能正在熟
睡的哥哥。
我设想过很多情景,倘若哥哥真在睡觉,我可以效法三顾矛庐里的第三顾——等。当然,有张凳子坐着等跟干巴巴地
站着差别可大了。这对于哥哥不在也同样适用。还有一种情态,但那是怎么想都不大可能的,就是哥哥没睡,只是在
看书而已,那我定要从背后唬他一次,好看他少有的慌张模样。我还想了很多其他的状况,想来想去,却惟独没有这
个——
门才开至缝,我已经看到了两个人。那两人我都认识,一个是夏洛舒,一个正是哥哥。那人抱着哥哥,他们的脸贴很
近,他的嘴唇碰到了哥哥的额角,缓慢地下滑,直到耳际。哥哥的脊背轻轻地颤动,却没有退后,反而仰起头接受那
人的亲吻——我看不到哥哥的表情,因为他背对着我。但,够了,已经够了!比他们相同的……那冲击来得更快的是
——我知道自己一直以来最珍惜的东西已经被人夺走了,完全地、不留余地的!
暖气从指尖一点点被抽走,我甚至来不及呼出声,攀住门际的双手已经用力地,把门推得大开,任它发出让人骨头发
酸的尖鸣,惊醒那兀自沉醉的两人。我最盼望见到的,我最熟悉的哥哥,这会儿却像个生客,一个陌生人!
夏洛舒赶紧放开手,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哥哥也迅速转过身,张开就要解释什么,但所有的话都在看到我的瞬间给咽
回去了——他们想说些什么?他们还能说些什么?!
“这是在干什么?!“
“哥哥……感情再好也好不到这头上去吧,夏老师?还是说这就是你所教的新文化新道德了?!”
“评华!”
“评华……”
开口之前我不觉得如此厉害,只一开口,那郁愤便潮水似的涌上,卷掉了我所有的理智,挤得我想吐——哥哥一定不
知道我有多心痛多失望吧?单手撑着门板,我直直地望着他们,丝毫没有掩饰眼中的怒气——
“什么时候开始的,哥,你说!”
“评华!这是哥哥的事,你不要再问了……”哥哥的脸白得惨淡。
“是啊,这是哥哥的事,就因为他,这成了哥一个人的事——那个人是谁?老师吗?好一个貌道岸然的伪君子,恶心
死了,你给我滚!离开我哥哥,远远地滚出去!”
“评华你住口!我还算是你哥哥吗?”
“哥哥叫我住口?是为了他还是为了你自己?我说错了么?还说是为人师表,不要脸!”狠狠地别过脸,我实在不见
得哥哥为着夏洛舒慌忙失措的模样。
“评华!别让评宇难堪了……你说的没错,这是我作的糊涂事,和评宇无关……”
“夏老师!”冲着那刻意压下的声音,哥哥瞪大了眼。
“夏老师以为这样说就很伟大,舍身取义了吗?我……”
“够了评华!你到底要哥哥怎么做才肯罢休?!”
“我要他滚出去!”
“我走!评华、评宇……我——实在很抱歉——”
夏洛舒的手在身侧握成了拳,终又松了开去,旋身越过哥哥一个人走出门。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他停了一下,但究竟什
么也没说。我自认从一开始底气就比他们高上一截,说起话来更是不留余地也从不后悔,一心只想到那是为了哥哥。
即使知道这种局面不是一厢情愿便能造就的,但我还是不相信,那竟会是哥哥的选择。
第六章:暗涌
夏洛舒走了,其它寝室里伸长了脖子过来看热闹的人也缩回去了,世界仿佛只剩下我和哥哥,也好像刚才不过是作了
个噩梦,现在猛一惊醒,满目苍夷。哥哥没有追出去,甚至也没有喊他的名字,但我知道这绝对不是因为他冷静地知
道这摊子该怎么收拾,相反,他的心他的神,已经不再这里了。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却不敢开口,也没有勇气开口,
夏洛舒的走把我面对哥哥的勇气也带走了,站在这里的我显得既无聊又悲哀。
我觉得委屈,还有莫名的悲伤,忍着泪水环视了一下室内,却发现哥哥的书桌上还躺着那人切不离身的皮包。那皮包
像是线索,特意留下来给我的线索,在那里冷眼看着我,朝笑我不可能改变这一切——但我不后悔,一点也不后悔!
我要他滚出这里——滚出我和哥哥的世界!
我快步走过去伸手把那皮包抢过来,抱在怀里,生怕被什么人给夺走似的。
哥哥吃了一惊,这才回过神来讶异的望着我,问我要作什么?
我只一个劲地摇头、后退,说是要把它拿去还给那个人。我一直在退,碰到了桌子、撞到了椅子也不觉痛,终于在退
到门口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一跤,往后一仰就要跌到在地——我看到哥哥跑过来扶我,我却本能地避开了,受伤的神色
刹那间闪过哥哥的眼,我也被自己的行为吓到了,才意识到这样做有多伤人,一陈刺痛便划过胸口。
然就在着地前的一刻,有人忽而从后面垫着拉了我一把,我立刻就语无伦次地说着“对不起”、“谢谢”,连那人是
谁也没看清楚。我只知道我要赶上夏洛舒,我要把皮包还他、我要跟他说清楚、我要和他划清界限、我要——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
追出校门,我才发现夏洛舒喊了黄包车,人已经到了大街的拐角处,就要消失在视线中。我急忙也招了一个车夫过来
,让他跟着前面那辆车去。车夫伶俐地看了我一眼又看看那边,一声不吭拉着车便跑了起来。
坐上车后,有风从脸侧一下下地划过,我人反倒觉得清醒了不少。知道被我这样一闹,我和哥哥再不可能回到从前,
那种亲密无间也被我一下子打破了。我该找个人去怨恨的,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想跟着那人,想去看他的家、他生活
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报复,但我见不得只有我一个人的生活被打乱,我告诉自己,因为哥哥,我有了这个
权利。
微转了想法,我示意车夫拉得慢一点,别跟丢就好。车夫应了一声,也放慢了脚步。
九曲十八弯的石板路过后,他的车进了一个不起眼的里弄。我在里弄口下了车,打发那包车走后,也顺着摸了进去。
里弄两侧各有一个大院落,里面并排着十来户人家。我猜想他是住在哪一门户,正犹豫着要怎么进去。我不知道见了
面后自己要用什么样的表情话语却面对他。只是我实在没想过,他给我的,竟然是又一个措手不及——
当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在右边的大院里,还没有进门,正和谁说着话耳,一边背对着我解开外褂的纽扣。他的妻子,
那个传统的勤劳的小女人早已迎向了他的丈夫,伸出的手正等待着接过那件被换下的长褂。
惊愕中满脑子纷乱的念头全没了,狰狰地,只余下了两个字——“背叛”
“看这灰,弄得那么脏你今天是去哪里来了?快进屋吧,妈在里屋那边等着,有个话儿要跟你说,去迟了又要抱怨我
这个作媳妇的怠慢了。”女人边说边弹着长褂上的灰土。
“说什么,还有什么好说的,说来说去不就是啥时生个儿孙子出来给她继后香火么?!”
“你是读书人,妈的脾气,你就少跟她吵两句,应一应,顺了她去不就得了?……呀,你的皮包呢?今早儿见你带着
出去,怎么现在却两手空空地回来?”
夏洛舒的背影猛地震了一震:
“我——忘了……”
“哟,连这也能忘,你也真是……还有啊,那边穿蓝衣服的是你的学生吗?我看人家站了那么久,如果真是来找你的
,就该招呼她进来坐坐……哎,你这是干什么——”
夏洛舒倏地转过身,一脸惶恐——但已经太迟了。
“评华!等等,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没有一句话想跟你说,我看到你这张脸就想把它撕烂了扔进臭水沟里,从此不见天日!”
歇下没多久的愤恨又一次排山倒海地涌上,我抓着胸口的衣服,抬手把他的皮包砸了过去,扭过头疾步就走。他急忙
追了出来。
我想走过去甩他几个耳光,用从下人那里听来的粗话骂他。这个人不配跟我、还有哥哥讲文学、讲道德,那是亵渎!
“她是母亲从小就给我定下的妻子,我就是不爱她也有责任照顾她,评华,我不能选择也不能拒绝!”
“那我哥呢?你有明媒正娶的妻子,我哥又算什么?哥哥知道吗?他不知道把?除了这事……他从来都是光明磊落的
人,你怎么还能这样子若无其事地欺骗所有的人?”
“我没有欺骗评宇……”
“在那个全身心依赖你的妻子面前,你敢说……说,你和我哥是怎么一回事吗?”说这话的时候,我瞟到那个女人,
她正站在了院门口,呆若木鸡地听着。她懂是不懂我不清楚,但报复的快意在升腾。
“还是说这跟本就不用和谁给交代,他们在你眼中并无区别?”
“当然不是!评宇和她不同——我改变不了我的生活,但我的思想我的心是自由的……”
“你连人都能分开两半还谈什么忠诚?!”
里弄口早聚集了些人在看热闹,更少不了住这儿寻常人家们的侧目。但我顾不上,仍是一径地争吵。我的脑里只有哥
哥,那双饱含忧伤失望的眼眸。因为他,我可以不要脸地站在这里和一个大男人拉扯。我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来到这
地步,我应该更早发现、更早阻止的——
但,有用处吗?
说到底我的脸皮子还是薄了那么一层。一阵子泄愤般的谩骂下来,我也有点挂不住了。事实再清楚不过地摆在眼前,
多说也不过是无意义的狡辩。用力挣开他握着我臂膀的手,我不由分说地拦了一辆黄包车跳上。
车跑起来的时候,夏洛舒还紧抓着没支起的车蓬边缘不放想要解释下去,我只捂着耳朵拼命催促车夫快,快点离开这
个地方。姓夏的是文人,跑得始终不比车夫快,渐渐地便被我拉下了。车夫问我去哪儿,我说都好,他于是把车拉得
飞快,最后在国道附近放下了我。
我漫无目的地游荡,挨着树一棵棵走过。我想到爸、妈,还有哥哥;想到以前哥哥还在那个家的时候,毫不热闹但弥
足珍贵的日子,也想到他不住那里以后,家里少有客人来,冷冷清清的。我想那一切转了身就是背影,就进了往事的
过去。可这以后、以后的以后呢?我实在不敢想象。
我该做的,也许重头到尾都不是“发现”或者“阻止”,而是“不知道”,不知道哥和那人的事,不知道世事的磨人
,甚至不知道哥哥的理想——这些我都不知道,都不用想,那么大家还可以是好好的一家人,没有那么多的不清不楚
不明不白的纠葛。
一直走着我不能停止地回想,好象不这样我就要失了怙恃,心里空荡荡的,无所依靠。所以等察觉有人跟着我,已是
走了好长一段路后的事了。
我心里一紧,暗暗责怪自己的不留意,怕是被什么人给盯上了,当即加快了脚步。随后的人也走快了,看样子正要赶
上我,我向四周扫了一眼,却不见有多余的人影,脊背里头顿时淌下了一道冷汗。等来人真正拍我的肩膀时,我已经
吓得魂不附体。转过头竟然才发现——原来正是那邵杰。我长舒了一口气,这种时刻里能见到熟人,悬着的心才放下
来显得安定些。
我刚想开口,但随即又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明白过来,一下子也凉了、冰了——
他一定是跟着我来的,从一开始就——
第七章:前夜
“我……只是有点担心,评宇他……很珍惜你们——他很担心你。”
“谢谢,我都知道……”我强装镇静地说。
“那……你要回去吗?一个姑娘家在外头走动始终不太好——我的意思是这段日子外面不太平——”
“这年头你说还有哪一天是太平的?”
邵杰微微一怔,料是听出了我话里的自嘲。
“……回去吧,评华——”语塞过后,他开口,吞吐而犹豫地道。
回去?是,我要回去。
但,这种话不是现在要说的,我们站在这里,不是为了要说服对方“回去”还是“留下”。
“——别告诉他!”
我终究忍不住,不要在玩这种顾左右而言他的把戏。他没料,又是一惊。
“啊?”
“告诉我,你今天看到了什么?什么都没看到是不是?!”
“你怕我……我——没想过要说什么。评宇的事和我无关。我来是为了你,你该回去了评华,天开始黑了。”
我蓦地抬头,他正面对面地望着我,微澜过后,眼里近乎深沉的平静,看不出丝毫的想法,却也寻不着半分虚假——
一个闪神,我寻不着说话,甚至是呼吸的方式,天空压下来一块阴霾,像学校礼堂的红布染了黑,缓缓地,在我眼里
谢幕了。
“……我想再走一走。”
别开眼,退了后去,我转过身来对着来时走的路。他在等我的表态,但我只觉得心烦,像被什么套牢,拉着往前走,
停不下来了。外面的风也许能让我舒服些,不若屋里的抑窒。
我不言,邵杰也不语,只在我身后丈把远的地方跟了我一路,直到上方真实的黑幕已完全扣下,无月,疏朗的星若即
若离在枝头。我平安进了公馆大门。
这一趟他是出于对哥哥的承诺还是别的原因才走的,我再没有那个心力去细想。
民国九年,五月。
距离那件事发生已经有一个多月了,我仍是不敢、也不想再去哥哥那儿。除了刚开始的时候哥哥主动来找过我几遍,
我们再没有见过一面。哥不回家,母亲也不知道有这事儿,只怪他一天到晚在那里学什么新文化,学得魂都丢了,忠
孝礼仪忘得一干二净,就要连爹娘是谁也不记得了。我在旁边听着,也不好说什么,只唯唯喏喏地虚应过去,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