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疼,忍一下就过去了。”邵杰抬头望了我一眼,又低下去继续上药。
我撇过头,不作声。
过了一刻钟,听他说了句“好了”,我动了一下手臂,就要起来往外走。
“你要去哪?好不容易才脱出身来。”邵杰急忙拉住我的手腕道,“刚回来时听说了,上头下了逮捕令,已经有一百
多个学生被抓了,你这会儿出去不是明摆着送上门么。”
“我哥兴许还在外面……”
“评宇和那个同学——他们去医院了,这一层倒不用担心,你哥是个有担待的人。”
“你怎么知道?”
听我是将信将疑,邵杰也缓下口气好生劝道:“方才你顾着想些什么,人又拢了过来,我又怕不见着你等会儿又要出
状况了,不得已只能和评宇他们分开来着,我是看着他们往医院那边去了。”
“那好,我这就去给刚刚帮了哥一把的人道谢,他也在医院里吧?”
“他在……评华你这是——”
稳下心里头的混乱,我站直了:“他——你是知道的,他什么时候回来?邵大哥,这个你别瞒着我——”
邵杰默了一默,也镇静下来:
“夏先生他确实是回来了,但这我也是才刚知道,不比你早多少。评华,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谈这些?别说他刚才
帮了评宇一把,就是你和他有宿世深仇,也等这阵子过去了再说吧,国事当头,还有什么是不能先放下来的?”
有,最起码还有哥哥。
还在家里的时候,一切都是那么平静,我们不了解外面的世界,也没有必要去了解。父亲的冷峻严肃母亲的计较势利
都是生活,尽管苍白得抑郁,但比起今日所遭遇的一切,我宁愿回到从前,回到那样子的生活里,和哥哥两个人。
“评华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执抝了,想想,我们是为了什么才来读书的,想明白了,就不好意气用事了。”
我想起我为什么要来读书,是为了哥哥的话,是为了他那一刻的攫烁,他的理想。那我自己呢?倘若没有读过书,我
不用理解、参加这些“革命”,更不用看到那么多的无奈!
我开始明白爸爸,还有同情他,同情那个把自己置于尴尬中的男人,他的想法其实比谁都简单……
“想好了吗?想好了就再坐一会儿,等外面的风声歇下去,我就送你回家。”邵杰看我仍不作声,晃了晃我的肩膀。
“邵大哥哥,你怕我会在刚才的游行里出状况,在你心里可把我当妹妹看过?”我抬头,像曾经那样看着他,不知真
假、不辨虚实。
“这个当然!”
“那哥哥呢?你把他看作什么?”
“评宇是我的好朋友,这是不会改变的事实,除非……他有一天背叛了革命。为什么这样子问?”他吃了一惊。
“没什么……本来想说——这下我大概也知道了。”
听了我的话他怔了一怔,犹豫片刻才叹息般道:
“听我说评华,我也不是骗你,你哥是什么人你自己清楚,他是不会轻易有事的,这事儿就是是轮到夏老师……也轮
不到评宇的头上。你们的事本来我也不好插手,但我不乐见你这样,评华,再这样下去会毁了你的——”
说话间,一种从未有过的异样,含混不明地闪过,像是种呼之欲出的热切,又像是计谋了很久,答案,就藏在那双炯
炯有神的眸里。我骇得一时间忘了呼吸,紧咬住下唇。
“为什么……这样说?”咽了咽,我艰难地道。
“你是真的傻了还是装出来着?夏老师是个有家室的人,而评宇他——他懂得该做什么不该什么,夏老师回来了,大
家最多也就是同志,我们各有各的生活,就是有交集,也终归不是一道上的。更何况他什么时候要走我们也说不准,
一昧地纠缠这一刻有意义么?”
邵杰一阵抢白过来,我也搭不上话,心里嚼着念着他说的回不过神。恍惚里觉得今日的他与我认识的又不同了。哥哥
的事就我和他一个知道,无形中那种禁忌似乎一下子多了一个人来分担,我们成了共犯,是喜是忧,暂时倒还分辨不
开来。
那一天,是我记忆中最接近世界末日的一段。
我终究还是没有去医院,等天色靠晚,邵杰亦如之前所说的送我回家。
回到公馆后我大病了一场,连续两天高烧不退。迷糊里听到床前人声嘈杂,中医冰冷的手搭在我的脉上,冻得我猛地
发颤。喉咙疼得像被沙子辗过,还有腥味充斥口腔。针刺进皮里肉里的知觉不时传上大脑,但就是太累了,我懒得理
会。西医说我的伤口受了点感染,注意营养很快就能恢复。
偶尔清醒过来会看到母亲,她顶着那张不知是生气还是不舍的脸孔,说我是惊大了,赶快休息一下,看我下次还敢不
敢出去抛头露面。我翻过身闭上眼,也不答话,由着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真正的原因只有我才知道——我的一半已
经死了,那场浩大的游行中,遭枪杀而死,享年七十一岁。有些东西去了,永远也回不来。发烧,是那另一半为了祭
奠它而发出的哀鸣。
大游行过后,其他小型的示威、罢工还在陆续地进行着,我被禁足在家里,直到巴黎和会那边传来确切的消息,代表
团没有签字,我们的抗争胜利了。但这胜利的喜悦无法抚平心里的凹凸,大游行中去了的、大好年华的人,因为不愿
关门而被砸烂、被趁机抢劫的店铺,把枪口棍棒对着自己人,和那日军一道出气的军阀、还有那个带走哥哥的身影,
这些层层地分明层层地下压,让我不止一次地怀疑,自己开始时的选择到底是对了还是错了。
第五天夜里,我正收拾了一些书本,准备明儿回学校去看看,谁知哥哥却在这时候回来了,带着一身的憔悴和疲惫,
终于是回来了。
他一回来,二话不说便和父亲进了书房,连我的一面也没来得及见上,而且一进就是一夜。
书房里灯火通明,时有吵架翻闹的声音传出,但很快又被压下去。我抱着不知何时抓上手的一本书,恍若这世间最后
的依靠,静静立于门外。哥哥回来的急切我心里有数,莫不是有求于父亲,而且以他傲然的个性,若不是走投无路怕
也不愿意找上父亲,借来这资本家的荫庇。而让他不得不这样做的——我想不下去……
我什么都不要想,我只要等哥哥出来,好好得跟他道歉,一切都会回到从前,一切一切、一切一切……
尽管有所准备,但听到的那一刻,我还是猛地吃了一惊,不为那俯拾即是的事实,只为哥哥义无反顾的决定——
书房的门是年岁经久的花雕木做的,虽然华贵,却也是作旧了,隔不了多少声音,破碎的话语从门逢里挤出,像迷了
路的孩子,比它本身还要彷徨,听着听着,我突然就什么都懂了,懂了哥哥为什么连夜回来,懂了为什么父亲生气到
这种地步,甚至懂了这今后我们会变成怎生的模样。
被逮捕的学生已经陆续被放了回来,夏洛舒正是这时候被捕的,就在那天和哥哥一起走出医院的时候。早在北平的时
候他已经因为和李大钊一起制订《北京市民宣言》而被盯上,虽然人现在是下来了,但上头的命令是照抓不误,罪名
是“反革命”和“叛国”,一个星期后秘密枪决。
为了救他,哥哥回来和父亲谈着条件,他想动用父亲的面子和人脉。爸爸听着,是真的生气了。
“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小子,他们到底是给了你什么好处?啊?你不是说宁愿跟我断绝关系也要却作你那伟大的救国事
业吗?你这来求我不是折煞我吗?”
“他是我的导师!也是我最重要的战友!”
“导师?好个导师!这种专门教人忤逆父亲的导师我没那个兴趣救!”
“爸!我说过……这辈子就只求你这一次……你救他,我可以回来,决不食言!”
“呦,你这是翅膀长硬了,来跟我谈条件了?我告诉你,要是没有我我看你怎么读书怎么去干你的大事业!”
空气在这一刻里凝固起来,密不透风。
许久,才听哥哥力持平静地开口:
“之前的事,我给爸爸道个歉,爸爸若是允了我这一趟,我——保证以后不再碰革命的事情半分!”
有什么东西被撕裂开来了,缓慢地、清晰地……
“好!这一句我听了,我要你从此不再踏进那个破学校半步!你给我把心收回来,帮我打理纺纱厂。怎么样?以物亦
物,不太过分吧?”
“我——”
“你别跟我讲条件,他的命就拈在你手里,是救呢,还是不救,你自己掂量着!”
“我换——但你也要记得自己的承诺,爸爸。革命是潮流,你我都不可能抗拒,旧事物注定要在这场革命里灰飞烟灭
的。”
“你!”
“我会尽我所能帮助爸爸,也请爸爸睁大眼睛看好,这世界、纺纱厂、还有工人们是怎样一步步地壮大起来!”
“好小子,滚!你给我滚出去!”爸爸终于往忍不住往桌子上重重一拍,玉碎声清脆高亢,响彻室内。
哥哥也不多说,转身走出,用力地推开了书房的门。出来的时候他看到我人在那里,楞了,我也呆了,我至今还记得
当时他嘴角那抹愤世嫉俗的微笑。然后,我们两人就这样站着,不长不短的距离,却是我们之间永恒的距离。
“你回来了,哥。”我有点手足无措,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是……评华啊——”
“评华!你是野惯了吗?还不回去睡觉,想再多病一回么?”
爸爸的声音从书房里传来,越过哥哥的肩膀。我看得到他两鬓微白的发,在灯里闪过漠然的光。
“那……我先回房了哥哥……”我低下头,不敢看哥哥的眼,匆匆忙忙地转身回房。哥哥大概也想说什么,但我无暇
顾及,心心念念的,是方才他与爸爸说的话。
我从来没料到过哥哥为了夏洛舒,居然会做到那个地步,我需要时间去接受。哥哥在那个人看不到的地方为他付出自
由、理想,还有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切。这让我又一次,无比憎恨那个人,甚至眼看着哥哥一个人身陷无助,却能做出
半声不吭地走开。
第十章:哥哥
哥哥真的不再去学校了,连最后招呼的一趟也没有,断得干干净净。本来等他毕了业,是要分配去外省的一间师范学
校里教书的,现在回了家,又是以前那个少言的哥哥。跟爸爸去学着打理纱厂,他做得头头是道,回了公馆就是看书
、看帐、吃饭、睡觉,一天又一天。
几度寒暑,由着流年在暗地里偷换,他开始不再介意、不再热切地等待每天的报纸,或是别人遣送来的消息,更让我
心寒的是不再冀望将来。他总说,将来的事远得很,盼不来,所以只能安分地做好份内的事,毕竟他现在住的是父亲
的房,吃的是父亲的粮。爸对这很是满意。
哥哥睡得并不好,长起积累下来的浮肿的眼皮,还有日益清癯的脸颊,每一次看他跟在爸爸身后出门,我都想将他一
把拉回,告诉他别再折腾自己让旁人看着难受了,去过他想要的生活吧,即使是和那个人在一起,死在八国联军的枪
口下,也总好过这样囚鸟般被困住,行尸走肉地活着。
这样想能让我的罪疚感减轻一些,但我并不真想放哥哥走,说不定有一天那人来到我跟前,我会立刻叫警察把他给抓
起来。但这种事又怎么说得准呢?已经两年了,这两年里夏洛舒作了些什么我不知道,他也许早已生了个白摆胖胖的
小子,正在教他新文学,偶尔看到木棉飘絮,会想起哥哥。
哥哥不上学,邵杰倒来得勤快多了,隔三差五送些报纸杂志的过来,也告诉他一些学校里最新的动向。哥哥不紧不慢
地听着,也不多话,像是对着没了兴趣,完全看不出昨日的丝毫激情。但邵杰也不在意,话说得清楚,一字一句的,
屋子里不想听的都给听去了。
一次邵杰送出公馆的时候,我问他,哥哥是不是已经麻木了,再也不想理会革命什么的了?邵杰原本还在笑的眼一下
子沉了,他望了一下楼上——哥哥房间的方向,说,也不尽是,就像鲁迅先生说的,不是在沉默中爆发,就是在沉默
中消亡。你哥不是能忍受寂静地被时代覆灭,他是要作弄潮儿的。
是这样子吗?
我自言自语地反问。那句话我记下了,因为它给了我一个预感,一个悲喜参半的预感。
这段时间里,我和邵杰走得很近,也算应验更早时的一种暧昧不明的想法。起因很简单,不过是那套老掉牙的英雄救
美,一次我在走出公馆的时候被爸爸厂里的一个工人埋伏袭击。那工人红了眼,不住地骂我们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
,连那一点点的工资也要扣掉,是存了心让他们一家人甭活下去的。邵杰机警,立刻拉我闪到一边,跟那工人拼了一
会儿,巡警就到了,那工人也被他们带走了。
我并没有受到惊吓,却是无比惆怅。曾几何时,我也是站在他们那边,高呼要他们为了自己的权益而斗争,反抗不合
理制度。而今日那种报应终是落到我的头上了。邵杰的表现无可挑剔,连巡警也要感谢他帮的忙,我却这天才发现,
我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人。
他向我提出交往的请求,我没有拒绝;他的吻是温存的,没有激情,唇齿相依里我却找到了与自己一直以来寻觅的、
相类似的隽永,继而开始渴望。这种渴望是我刚学会的本能,对象除了哥哥,什么人都一样。记得哥哥以前曾说过他
有同学喜欢我,到底是谁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但已经无所谓了。
自哥哥不去学校开始,我也不再去了,如邵杰之前所愿,换回那一身白底碎蓝的短旗袍,还在街口的“红玫瑰”厅里
烫了头发,在镜子前一站,已经完全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看着这样的我,他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对我的态度少了些
大大咧咧的粗鲁,多了些拘紧。我只觉得好笑,他喜欢的到底是哪一个我呢?竟然对着失却了梦想,还原成资本家女
儿对着劳动人们不闻不问的我如此谦虚有礼却又百般呵护。还是说,这才是真的他,一个把理想和生活分得一清二楚
的人。以前的我是他的喜爱,但不足以让他追求。
这是嫁给他以后我才认清的一个事实。但其实又有什么关系?人的一生不是要这样过,也还是要那样过去的。
邵杰在我二十四岁那年向我求婚,距离那件事已经五年了。对于这件事,母亲并不赞成,归根结底也还是那门当户对
的问题,她嫌人家是工人的儿子,出身不好,攀不上我们家。父亲则是既不赞成也不反对,只请了他几趟过来吃个晚
饭,家里人人都在估计着他心里的底牌——事关那家财的分配,自是不落入别人口袋的好。哥哥是家里最高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