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痴——黎小鸢

听见慕海歆被提起，慕海尘眉头轻皱了一下，然很快恢复平静，“二哥……也来了？”

碧月点点头，“是的，不久前才离开，听说二王爷好像要从边关调到都城来，今后来去也方便许多。”

慕海尘不语，心里自然清楚兄长为何这样做。他沉默了许久，才慢慢抬起一只手，“碧月，扶我起来。”

碧月连忙上前把人扶着坐起来，又闻他说道：“再把大夫叫来一趟吧。”

“大夫？”碧月一愣，“可是他才刚走……”转念一想，觉得定是慕海尘哪里觉得不适而想咨询大夫，又收了刚才的话应允道：“好的，我现在就去找人。”

“等一下。”碧月刚要离去，慕海尘突然叫住她，碧月立即回头，“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慕海尘轻轻转头朝着她的方向看去，“碧月，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对于这个问题，碧月并没有感到任何疑惑，只望了望外头道：“约莫刚过申时。”

“……好，你去吧。”慕海尘点头，碧月又躬身行了礼才出去。

直到房门关上，坐在床上的慕海尘才苦笑了一声。刚才醒来之时，他便已经明白自己发生了什么。

他彻底看不见了。

明明从黑暗中转醒，可睁开了双眼，整个世界却与刚才的黑暗并无两样。无论他怎么眨动眼睛，眼前始终是茫茫的漆黑一片，没有出现任何变化，哪怕是任何一点点光亮。

他只能听见碧月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却看不到她那张俏丽的容颜。

没有任何光感，他连白昼与黑夜都无法感知，所以最后一刻才会问碧月现在的时辰，免得大晚上再去叨扰大夫。

若先前还不安与恐惧于完全失明，如今真的发生了，慕海尘却忽然有种解脱的感觉。比起日日夜夜煎熬等待，此刻竟似松了一口气般。

反正连生的希望都失去了，看不看得见又有何妨。

慕海尘双腿挪到床边搭了下来，却有些犹豫着无法着地站立。就算接受了双目失明的结果，可一时之间身心仍是难以适应，就连这样一个站起身的普通动作，他都感到有些茫然。

轻叹一声，慕海尘终是窝回床上，双手抱膝，有些无力将头垂下。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门外响起碧月的声音，接着便是推门声与脚步声响起，原来是碧月已经将赵大夫找来了。

“王爷，赵大夫来了。”碧月与赵大夫一同走来，慕海尘点点头，却先让碧月出去。待碧月退下去后，慕海尘才转头“看向”赵大夫，轻轻扬起嘴角道：“抱歉，又要麻烦大夫了。”

“王爷是想问这次昏倒的事情么？”赵大夫问道。

慕海尘摇摇头，“不，我只是……这次醒来，我完全看不见了。”

第四十一章：颓丧

赵大夫闻言大惊，“王爷，您、您是说──”说着，他也不顾那么多礼数，只是着急地伸出手在慕海尘眼前晃了晃，见对方果真毫无反应，令他惊色更甚。

慕海尘淡笑，“我没想到这么快。”

赵大夫冷静下来，却也无法多言，只能重重叹了一口气，“唉，我原本还期望那伤能慢慢好转，没料想到还是……”

慕海尘只是笑着，“其实我早已接受了，一切皆是天命。”说到天命二字格外清晰，语气里饱含着无奈。

赵大夫不好再言其他，“王爷眼下还是养好身子为主，不要太过郁结才是。”

面对赵大夫这般劝解，慕海尘的笑意不减，然而说出的话却让人愕然，“我早已无意与生死，又怎还会在乎看不看得见。”

“王爷？”赵大夫一愣，“您这么这样说，只要您不放弃……”

“没事，我只是一时胡言乱语，大夫快忘记吧。” 慕海尘笑着转了话题，“我找大夫来，就是想把这件事告诉大夫，看来今后大概也不必再服药了。”

赵大夫哪里同意，“就算一时失明，日后也有恢复的可能性，这药还是继续服用，莫要轻易放弃啊。”

慕海尘只是摇头，“我知道那些药材都很珍贵，大夫您还是留着给其他人用吧。”

无论赵大夫如何劝解，慕海尘都只是扬着淡淡的笑意，拒绝的态度却十分坚定。

等送走了赵大夫，不知他与碧月说了什么，便见碧月慌慌张张冲了进来，几步走到慕海尘面前惊叫道：“王爷！赵大夫说您、您的眼睛……”

听她不稳的话中满是慌乱与震惊，慕海尘只是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却没有说话。

碧月这才看见慕海尘的双眼不同以往，此时虽朝她看来，但眼神似是透过她不知看向何方，眸子竟没有一丝神采，更令她确定了赵大夫刚才的嘱咐，一时间只懊悔自己为何没有早些发现。

“王爷，您怎么会……太突然了，到底是怎么了？”碧月有些混乱无措地说着，声音里也带了一丝哭腔。

慕海尘微微叹了一声，“抱歉，之前一直都没有说。”

“您、您早就知道会这样？”碧月难以置信地问道，“您为什么不早说呢？那些药喝了也没有用吗？还有没有别的法子能治？我……”

“好了。”慕海尘有些无奈，“怎么又开始说教了。看不见就看不见吧，没有什么影响的。”

闻言，碧月更加惊讶，“怎么会没有影响？这、这可不是小事啊，王爷您……”

“碧月。”慕海尘忽然唤了一声，而还处于慌乱的碧月也倏地住口了，只是满脸哀伤地看向他。

良久，慕海尘将头转向一旁，轻轻说道：“碧月……我累了，真的很累。”

“王爷……”碧月有些不安地唤道。

然慕海尘没有再说下去，仿佛真的累极了般闭上双眼，不再理会。

慕海歆听着下属回报的消息，愤怒地将手中正在批阅公文的笔生生折断。

先前知道了慕海尘失明一事，他本就心焦不安，担心慕海尘因此变故更受打击而发生些什么。然他火急火燎地匆匆赶去后，慕海尘只是淡然地表示自己没事，让他这个作兄长的放心。

可慕海歆自然是无法安下心来，这些日子听到回禀的报告更是教他着急又气愤。下属禀报称慕海尘极少进食，拒绝服药，镇日只待在屋中不是睡着就是发呆，精神状况极其不佳。

“就这么不想活下去么……那个楚云啸真这么重要？”慕海歆愤愤地想着，忽然有些后悔自己那时的做法是不是错了。

他果真低估了楚云啸对慕海尘的重要性，可他怎样都无法明白这二人究竟是何关系。然而思及慕海尘那些惊人话语，难道……

作为西黎皇室，作为与慕海尘关系最亲的兄长，如果这个弟弟一直教他难以捉摸，那么此刻脑子里浮起的古怪想法便也没有那么惊悚了。

慕海歆将公事放到一边，有些苦恼地深思起事情种种。

几日后，慕海歆再度来到慕海尘的府邸，知道他仍是独自待在房内，便急冲冲地径自推门而入。

一进屋，便见慕海尘坐在床上，身子侧靠向墙内，低着头不知是否醒着。慕海歆也不顾那么多，走上前低声道：“海尘，你究竟想要怎样？”

听见声音，慕海尘身子微微动了一下，这才抬起头睁开双眸，却没有看向来人，只是平静地望着前方一言不发。

慕海歆皱眉，“你这么折腾自己，是想用这种方式去死？”

言罢，慕海尘还是没有任何动静，甚至脸上的表情都未产生一丝变化。

慕海歆又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是为了楚云啸吗？你和楚云啸到底是什么关系？”

听见那个名字，慕海尘才好似回过魂一般，微微眨了眨眼睛，将头转了过来，无神地朝向慕海歆。

看见他那双没有任何神采的眸子，慕海歆满心的怒意也消了大半，更多想要教训弟弟的话语也咽了回去，终究还是不忍再对他有所伤害。

似是做下什么决定一般，慕海歆忽然一把拉住慕海尘的手臂，竟将人从床上拖了下来，然慕海尘目不视物，加上这段时日身子虚弱，有些踉跄地无法站稳，也由慕海歆将他稳稳扶住。缓了缓，才径自把人直接朝外拉去。

慕海尘被这突然的举动惊到，因为看不见周遭的一切，就这般被兄长拉着，尽管慕海歆十分留意周围环境不让慕海尘行走不便，但他仍是有些难以习惯，一边勉强地迈着步子一边问道：“二哥，你要做什么？”

然慕海歆并未回答，只是当着其他下人的面把慕海尘一路拉到府外。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慕海尘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被慕海歆推入马车里，他好不容易撑起身子坐稳，慕海歆也跟着钻进去坐了下来。

马车很快便开始前行，慕海尘只能感到车身颠簸，加上驾马的声音才知与兄长自己坐在马车里。他循着感觉朝慕海歆的方向转过头去，好一会儿才张口问：“二哥，这是要去哪里？”

慕海歆仍是不言不语，只是双拳紧紧握着放在膝盖上，冷着一张脸直视前方。

慕海尘也不再多问，低下头靠在一旁，听着周围并没有繁华都城的喧嚣声，也不知究竟是要前往何处。

第四十二章：惊遇

感觉到马车行了很久终于停下，慕海尘摇了摇有些晕沈的头，还想再缓缓时，一旁的慕海歆低声说了一句“到了”，便把他扶下了车。

此时天色渐暗，但慕海尘自是无法感知，只觉微风拂面而来，周围倒十分寂静。只听附近似有一人恭敬地唤了声王爷，慕海歆走过去又吩咐了些什么后，便折回来带着他过去。

“小心台阶。”推开大门，二人似是虽那人走入一处室内，慕海歆小心地扶着慕海尘，教他注意脚下。一路上慕海歆都不曾言语，眼下又莫名其妙把他带来这陌生的地方，慕海尘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走下阶梯，又被带着走了些距离才停了下来，慕海尘尽管看不见，却觉四周透着些阴冷感。突然听见开锁与拉门的响声，接着慕海歆便让他走过去，随之门又合上，似乎也被重新锁了起来。

“二哥？”听到脚步声渐远，慕海尘转过身去，伸出手摸上那门，竟摸到一道道铁栏，而非平常房屋的厚实门板。他又唤了几声，仍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慕海尘有些黯然地低下头，一手紧紧握住铁栏不知所措。不知为何，此刻他一颗心跳得有些厉害，待在这里更是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奇异感觉。然他并不知道，就在他不远处的地上坐着一个人，正以惊讶疑惑的眼神看着他。

慕海尘正在恍惚之中，耳边忽然响起细碎的锁链声。他吓了一跳，连忙转过身去，有些犹豫地问道：“有人吗？”

地上的人慢慢站起身来，慕海尘只能听见沉重的脚步声与锁链声愈来愈近，他皱着眉头向后退去，可身后便是铁栏，教他无处可躲。他压抑着颤抖的呼吸声，极力想要平复自己的紧张感，可紧紧抓住铁栏的那只手却突然被人握住。

“啊！”慕海尘不禁叫出声来，同时猛地收回了手，“你、你是谁？”

对面的人被这举动也微惊了一下，可那后面的问句却令他露出更加迷惑的神情。方才便看着慕海歆他们几人到来，看着慕海尘走入这里，自始至终一直都沉默着的他终于忍不住张口：“你……”

尽管只是简单的一个字，却足以让慕海尘瞪大双眼，浑身僵住无法动弹。

那般熟悉的声音，曾占满了他心底的全部位置。当知道失去了有关那人的一切，教他也同样失去了自己的灵魂一般，没有痛彻心扉的感觉，而是一种空虚黯淡，无所去从。

可方才听见的……慕海尘双唇微颤着，不知道要如何开口。他重新缓缓伸出手去，却又有些瑟缩着不敢伸展开，他不知刚才的声音究竟是幻觉还是错觉，只知自己的心狂跳着，好像鼓动的声音都能清晰耳闻一般。

然而，犹豫间伸出的那只手，再度被人握住，这一次握的力量很轻，仿佛怕会再度吓到他。

慕海尘只觉那手上传来的温度热的发烫，教他一颗心都激得颤抖不已，大脑也茫茫然无法思考。

对面的人这时候终于觉察出哪里不对劲了，看着慕海尘那双没有焦距的眸子，他竟心头一紧，另一手下意识地朝对方眼睛碰去。

可直至触到睫毛的一刹那，慕海尘才惊吓般往后一躲，眼睛猛地眨了几眨，脸上仍是一副茫然无措的表情。可他又无法舍弃手上的热度，只能愣愣地站在原地。

突然，他眼里涌上一丝湿意，直直望向前方道：“你到底是谁？不要这样戏弄我。”

那声音里带着一丝怯懦无助，教那人听得心里泛疼，刚才自己的举动，虽然他不明白事情的缘由，可仍教他隐隐产生了一个极坏的想法。为了证实自己所想，他再次将手伸至慕海尘面前，紧紧盯着他的反应。

然而慕海尘只是睁着泛红而无神的双眼，对他的行为竟没有任何察觉，唯一的解释只有他那个可怕的想法了。

“你的眼睛──”他轻声张口，慕海尘闻言却充满戒备，他抽回自己的手努力向后退去，身子靠在栏柱上，明明眼中满是水汽却极力忍耐着，故意放大声音道：“我就是瞎了，看不见了，即使这样你也不愿告诉我你是谁么？”

话音刚落，慕海尘便落入一个温暖而有力的怀抱之中。虽然是那般突然，却教他怀念不已，终于无法再继续忍住眼中的泪水，任凭其顺着脸颊慢慢滑落。

肩头传来的是对方的重量，还有耳边响起的浑厚嗓音，此时此刻却带上一抹痛楚与迷茫。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顿了顿，那人接着在他耳旁缓缓道：“我也开始弄不清，自己究竟是楚云啸，还是……”

这般欲言又止，慕海尘却仿佛明白对方没有说出的话是什么，只觉浑身一震，泪水也生生止住。

楚云啸轻轻将慕海尘放开，却扳正他的身子令他面对自己，即便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到。

看着慕海尘怔愣的模样，楚云啸仍是没有继续刚才的话，转而放缓声音关切道：“抱歉，吓到你了，是我，我是云啸。”说着，又转了话题，声音更添一丝柔情，“海尘，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慕海尘还沉浸在刚才那句未完的话中，一声温柔的“海尘”将他拉回到现实。他有些迷茫地抬起头，似是想要努力地去看清面前的人，然而无尽的漆黑只能残酷地打消他的念头。

终于，慕海尘再度从沉默中恢复，只轻声问道：“我的眼睛没什么的，你、你真的是云啸吗？”话里仍带了几分不信。

楚云啸点点头，又想到他看不见，便赶紧跟着应了一声。

慕海尘沉默，忽然抬手抚向楚云啸的面颊，以指轻轻描摹对方的轮廓，动作十分小心翼翼，仿佛生怕一不小心便打破这令他不敢置信的一切。

还好，指尖触碰而感知到的不是虚幻冰冷的感觉，而是人体发肤自有的温暖。

只因他看不见，才想用这种方式确定对方真的还活在世上。

第四十三章：对峙

终于敢相信面前的人是真真存在，慕海尘顿时觉得鼻头一酸，似是快要落下泪般难受不已。许久，才颤着声音问道：“你……还活着？为什么二哥偏要说你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