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痴——黎小鸢

一旁的碧月低垂着头，不想让对方看见自己因复杂心绪而导致的苍白面容。良久，她才慢慢张口，“王爷莫要灰心，说不定只是路上耽搁呢。”

慕海尘只是摇摇头，没有多言。阳光映得他有些眩目，微微眯眼放平视线，下一刻却忽然浑身都僵住了。

听见慕海尘不稳的呼吸声，碧月这才抬头看去，只见他一动不动，神色怔愣看着前方。碧月连忙上前扶住，有些慌张道：“王爷，您是不是身子不适？”

慕海尘轻轻眨了眨眼，又转头看向她，这才平复下呼吸，摆手表示自己没事。

碧月半信半疑，又跟着说道：“没事就好……对了，这会儿也该到服药的时间了，我去吩咐煎药。”

“嗯。”慕海尘只淡笑着应了一声，便自己走回房去。

一回房，慕海尘才有幸无力地坐下，刚才他又一瞬间眼前变得漆黑，而且这次不似先前那般还有光感，而是完完全全的幽邃黑暗。

虽然十分短暂，可还是让他心里受到不小的打击。暗忖着将来哪天，难道就要完完全全陷入那般境况，简直无法继续想象。

看着碧月将熬好的药汤端进来，慕海尘神色愈加黯然。这些日子他每天都在按方子服药，就算那玩意再苦涩难耐，他也忍着全都喝了下去，日日重复，都快要麻木了。

然而自己的病状却全无好感，连赵大夫几次来看也是神色凝重的模样，虽然还是安慰自己莫要太有负担，可他心中明白，恐怕这次真的难以治愈了。

就像方才那种突然黑暗下来的感觉太过可怖，令他乱了心神，茫茫然不知所措。

慕海尘默默喝下了药，看天色还早，他忽然决定要去找慕海歆。

他受不了这种迷茫无措的日子了，这次一定要跟二哥说清楚。一路大步走到门口，护卫眼看着又要紧张地拦住他，然而慕海尘只冷声道：“我要去见二王爷。”

两个护卫面面相觑，“王爷，二王爷他人在边关，您还在养伤，路途遥远恐怕……”

“养什么伤！”慕海尘露出怒色，却又带了几分压抑道，“只怕是养不好了。我有要紧的大事，只要赶紧见到他。”

其中一护卫道：“那、那不如属下先前去禀告？二王爷应该能快些赶来。”

慕海尘拧眉，神色倒是缓了几分，冲对方点点头道：“好，那你现在就去。”

那护卫一愣，却见慕海尘又不耐地扫视他几眼，哪里还敢犹豫怠慢，连忙恭敬着应允便动身离开。

没想到翌日慕海歆便来了，就算别人会说他是怎样扔下手中繁忙的事务来关心自己的弟弟，慕海尘也没有太多感觉，只快步将人请入屋张口就问：“二哥，我想知道那边的消息。”

慕海歆不紧不慢地坐下，神色看不出什么端倪，反过来问道：“那边？”

“二哥，你知道我的意思。”慕海尘一双眼直盯着兄长不放，“若不是二哥从中干预，我大概也不会这么久都打听不到任何事情。”

语气带着压抑的讽刺与不满，慕海歆却丝毫没有在意，只是脸色暗了几分，“本来想等你养好伤，找个合适的时候再告诉你。既然你如此着急，那我也就不多瞒了。”

听出话里有话，慕海尘冷淡的表情出现一抹不安，“到底怎么了？楚府发生什么了吗？还是楚夫人她……”

他话还未完，慕海歆已低低笑了一声，“你问来问去，怎么将最重要的忘记了？”

慕海尘闻言一愣，忽然猛地反应过来，上前一步站在慕海歆面前，“你、你是说楚云啸？他怎么了？他已经打完仗回东炎了？”

慕海歆点点头，“嗯，战事……是结束了。”那最后几个字停顿了好久才说出口，似有一番故弄玄虚的意味。

然慕海尘可受不了这般诡异感，一心急竟直接抓握住慕海歆的手臂，声音也提高了几分：“然后呢？你到底要说什么？”

慕海歆轻轻挣脱开来，刚才的笑意完全也消失不见，“战事结束了，但楚云啸不会回去了。”说着，又顿了顿才缓缓张口，“因为……他死了。”

简单的三个字，他说得低沉有力，清晰无比，仿佛担心对面的人听不懂一般。然而慕海尘果然神色一僵，只怔怔地看着他，眼睛连眨也不眨一下，仿佛呆滞住一般没有其他反应。

许久，房中才轻轻响起慕海尘的声音，“二哥，你刚才说什么？”

慕海歆扬起无奈的笑容，将双手轻轻搭在慕海尘的肩膀上，“海尘，楚云啸死了。他在对南方小国作战的时候中了对手的奇毒，死在了战场上。”

慕海尘僵直着身子，双眼这才略微忽闪了一下，但表情同刚才一样，只有怔愣与呆滞。

“听说中了毒后，他无法反抗，是被敌军乱刀砍死的，连个全尸都没有留。”慕海歆全然不顾弟弟的反应继续说着，“最后倒是一起的将领击败敌人，还宣称是得胜而归，呵呵，真是讽刺。”

说了这么多，慕海尘的反应依然没有太大变化。慕海歆这才住了口，却见对方脸上血色渐退，又慢慢低下头去。

慕海歆有些懊悔，暗想是不是自己说的太直接？可为了彻底断了弟弟的念想，长痛不如短痛，他不认为这样做自己有什么错。

慕海歆脑子里开始琢磨着换个语气说些安慰的话，对面的慕海尘却突然抬起头，苍白的面孔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唇瓣有些轻颤，但还是张口问道：“二哥，你是说楚云啸死了？”

慕海歆一愣，心想自己已经说这么清楚了，但还是没有出声地点了点头。

“楚云啸……死了。”慕海尘有些摇摇晃晃地退了几步，口中不断重复着低声的呢喃，“他死了……”

第三十九章：无念

“海尘？”看见弟弟这般反应，慕海歆才觉自己刚才可能说过头了，怎得就一股脑全倒出来，也不给对方一个消化与接受的时间？他连忙堆起微笑，“海尘，你莫要太激动，战场上性命相拼，生死这种事本就没有什么准数，上天存心戏弄，谁又能想到他那么优秀的将军竟会……”

“上天存心戏弄……”慕海尘突然重复他刚才的话，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神情，接着仿佛自言自语轻声说着，“没错，是上天……永远都不肯放过我们……”

“海尘，你在说什么？”慕海歆虽然听见了，但并不理解这话是什么意思。

慕海尘没有理会他，反倒轻轻扬起嘴角，声音小得几不可闻：“他已经死了，已经不在世上了……那我也要……”

慕海歆无法听清，然而未待他张口询问，慕海尘突然转身走至墙侧，一把取下墙上挂着的佩剑，在拔出长剑扔掉剑鞘的一刹那，慕海歆比他更快，一步踏上前去紧紧握住他的手腕，大声喝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慕海尘被他抓着无法动弹，只一脸不耐地喊道：“快放开，我得快点，没时间磨蹭。”

“什么意思？你着急着作甚？”慕海歆哪里敢放手，只能这般僵持住。

慕海尘却忽然转头看向他，脸上漾起一抹温润的笑靥，“我要快点死了，才好追上他。”

明明是死亡这般可怖的字眼，慕海尘却带着笑容说出口来，真真添了几分诡异，仿佛那是一件美妙无比的好事一般，促使着他赶快去做。

“海尘！”看着慕海尘此时此刻竟一脸淡然而欣慰的微笑，慕海歆这下真的慌了，“楚云啸死了，难道你也要跟着死？！”

慕海尘有些疑惑地歪着头，“他死了，我自然要快些随他而去啊。”说得理直气壮，那带着疑问的表情似在奇怪慕海歆为何还有如此多余的一问。

“你──”慕海歆整个人都愣住了，一时间竟不知要如何张口，却还是趁慕海尘不备，另一手快速夺下他手中的剑，倏地一甩扔到远处，接着才又沈声道：“海尘，你跟楚云啸是怎么回事？我竟然不知道你已经到了愿意为他而死的地步。”

慕海尘没了剑，脸色也黯淡下来，“我，就是为了他而活着。他死了，我便没有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慕海歆惊愣地瞪大双眼，没想到对方竟说出如此惊人话语，好半天才晃过神来，咬牙怒道：“荒唐！他楚云啸算什么？东炎将军，说到底就是敌人。就算你们来往密切，又怎会到这种地步？你可是西黎堂堂的三王爷，身份高贵，责任重大，怎能因他人舍弃生命！”

“身份？责任？”慕海尘淡淡地反驳，“那些东西不过身外之物，不是我所追求与在乎的。”

慕海歆怒意更甚，“那些不是你在乎的？那我这个哥哥呢？西黎呢？你把兄弟国家也不放在眼里？！”

然面对他这般质问，慕海尘眼神却没有一丝波动，“不是放不放在眼里的问题，世间万物皆转瞬而逝，我不必太过留恋。”

闻言，慕海歆除了惊讶，更感到一抹奇怪的情绪，眼前的弟弟让他感到无比陌生，他不明白为何慕海尘会忽然说出这般看透世间生无可恋的话语。

更让他奇怪的是，慕海尘听到楚云啸的死讯，除了一开始的惊愕，竟没有表现出任何悲哀情绪，然而后来却突然带着几分欣喜般想要寻死，仿佛极快接受了这件事，却又在一瞬间失了所有念想与希望，迫不及待地要离开人世。

是悲伤过度才会这样么……慕海歆只知自己太过低估楚云啸对于慕海尘的重要性，眼下顿觉事情变得棘手无比。

良久，慕海歆才松开抓握的手，故意压低语气道：“就算你再绝望，也不许给我寻死，你不在乎西黎的一切，那楚府、楚云啸的家人呢？他已经因为我们失去双亲，你还要我去杀了他的妻儿么？那九泉之下，你要如何向他交代？”

慕海尘眼里闪过一丝异色，冷冷地看向他，“二哥，你是威胁我么？”

“是又如何？“慕海歆道。

慕海尘忽然轻笑，眉眼间却是浓重的嘲讽，“就算你说这些，其实也没有什么用的，不过……罢了。”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转过身背对慕海歆，“二哥，你走吧。”

慕海歆心中不安，却又不愿继续刺激对方，只能多说了一句：“海尘，你先自己冷静一段时间吧。”

见慕海尘没有任何反应，慕海歆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又看了几眼自己的弟弟，这才轻轻退出房去。接着吩咐众人时刻注意他们的主子，千万不能让他有任何过激举动，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快速禀报他。

吩咐完了，慕海歆才快步离开，这边碧月连忙推门进去，只看见慕海尘还站在屋里，她轻轻唤了一声：“王爷……？”

慕海尘闻声转过身来，冲她微微笑了笑，只是那笑容显得十分无力。

那毫无血色的面孔吓了碧月一跳，但还是先轻声问道：“王爷，怎么了？”

慕海尘只说了一句：“没事，我有些累了，你先下去吧。”

“王爷……”碧月犹豫着又唤了一声，脑海中又不禁想起刚才慕海歆一脸严肃嘱咐的模样，总觉得有些担心。

“我知道，二哥让你们看着我，怕我做出什么事来是不是？放心吧，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慕海尘声音很轻，语气里也透着疲累与消沉。

然碧月看他这副模样，却也无法再说什么，只能愣愣地点头，“好的，那王爷有事再叫我。”

待碧月出去了，慕海尘又愣神站了好一会儿，才弯下身去捡起刚才被扔掉的那把长剑。看着透出光芒的锋利剑刃，又抬手举起剑，凝视着从剑身上映照出的面容，慕海尘终是随手将剑放在一旁，整个人有些颓丧地走到床边躺了上去。

第四十章：失明

眼下一个人躺在床上，慕海尘又感到心中开始烦躁。翻来覆去许久，他低叹一声爬起来冲出房间。

微眯起眼望着自己的府邸，甚至是院中那些花草，还有上方变得灰沈的天空，慕海尘只觉这一切事物早已失去了意义，他真想现在就自刎当场，却不知为何就是动不了手。

可是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不是么。

慕海尘突然挪着步子走向书房，将那一幅幅画卷取出，却没有打开，只是静静地看着画轴。忽的眼神一暗，他冲上去将桌上那些画轴一把扫到地上，竟似发了狂一般，又把桌案上摆放的纸笔与砚台统统扔了去，尤其是那砚台重重地砸向地面，四碎的巨响令场面显得更加狂乱。

几个下人闻声纷纷赶了过来，刚到门外便已看见屋里狼藉一片，个个都慌了神，有及时反应过来的上前想要把人拉住，然慕海尘将桌面上的东西全都扔了砸了，这时只愣愣站在原地轻喘着气，没有其他动作。

“王爷，您怎么了？”见他一动不动，拉住他的人也连忙退后一步，仍有些惊慌地问着。

慕海尘忽然间心头酸涩，差点就要流下泪来，连忙抬手捂住眼，只闷着声音说道：“你们都下去吧，我没事。”

看着屋内这般杂乱景象哪里能是没事的样子，下人们不敢轻举妄动，却也无法就这样退开。

“出去。”慕海尘又低低说了一声，那几人露出无可奈何却又担心的表情，最终只能行了礼退出去。刚将门闭上，慕海尘已经感到自己捂住眼的双手有了湿润的感觉，他放开了手，任凭满溢的泪水不断涌出，只是死死压抑住不让哭声发出。

看着满地狼藉，慕海尘跪下身去，随便抓起一副画卷展开，看到那上面曾是自己亲手描绘的身影，他的手逐渐抓紧，直到将纸张彻底折皱，接着竟几把将画撕了个粉碎！

而冲动过后，望着那零乱的片片纸屑，慕海尘只是红着双眼，口中却犹如自言自语一般轻轻说道：“为什么……你又把我扔下？明明这一世，我们好不容易才……你不知道，我真的好累。我不愿相信你又抛下我入了轮回，我只想现在就追上你……可何时才能真的如愿？

“上天果真残酷无情，一切都是天帝降予的惩罚对不对？可这么久了，还不能放过我们么？”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变成了一声声几不可闻的低喃，直至声音彻底消失，只见跪在地上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倒了下去。

当慕海尘再度清醒过来，便听见身边碧月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王爷，您醒了？！”

慕海尘只是睁开了双眼，却安静地躺在床上没有动作，而碧月还是说个不停，“您怎么能突然昏倒在书房里，真是吓死碧月了！王爷，您有什么事都不要拿自己身子赌气呀！”

慕海尘静静地听着，碧月又说了几句，看人没有任何反应，这才乖乖闭上了嘴不再吭声。

然而过了好一会儿，慕海尘还是维持那个样子没有变化，甚至连头都没有转一下，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碧月凑上前轻轻问了一声，“王爷？您怎么了？”

慕海尘这才有了反应，却只是摇摇头，“没事，我只是有点累。”

“大夫也说您要多休息呢。”碧月不安地说着，慕海尘却忽然问道：“大夫来过了？”

“嗯……我们发现您昏倒了，连忙去把大夫请来，二王爷一知道消息也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