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释然答不出话,这小孩子说的这一番头头是道,令他不由想起顾回蓝对他提起的,澹台子平的那一句:“我不杀你,自有人会替我动手。”
现如今,他完全明白了。
可那瘦小的孩子显然还没有说完:“你既然知道我们杀不了你,就会和红刖一样下场,那你该怎么做呢?”
皇甫释然唇角微挑:“你是不是要我死?”
小孩子马上点了点头,像要一颗糖似的要求道:“你最好马上就死,别耽误我们赶回去吃夜宵。”
四
皇甫释然轻轻叹息,起身拍了拍门柱,可任他怎么呼喝,客栈内就是安安静静,没有一声动静。那瘦小的孩童见状,小手向门柱高处一指,道:“那是我们同仁当铺的灯笼,我们要做事的时候,无论在哪里,把它挂起,方圆十里绝不会再有什么人留下,当然,除了不想活和必须要死的。”
“今夜倒没什么不想活的人,而必须要死的,只有你一个,所以你尽快解决,也省了我们的事,两全其美,多好。”
这小孩居然在问他索命,皇甫释然闻言一笑,紧接着又是一声叹息:“我知道你们饿着肚子,本来只想要老板给你们准备一顿宵夜的,你们却把人都撵跑了,看来今夜不想吃也不想活的,大有人在。”
他最后一句说的莫名其妙,小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还是那瘦小的孩子勇敢的往前站了一步,手里不知何时已经抓着一把明晃晃的短刀:“上!”
他离得最近,身边又满是帮手,皇甫释然就算逃得过第一刀,也不可能躲开第二刀、第三刀;何况还有第四刀、第五刀、第六第七刀……
三头六臂的神仙也不可能躲的开。
可事实上,只有瘦小孩子的第一刀砍下去了,其余的,全部在高处即被截获,再也没有机会落向目标——就在他们身后,雨后春笋一般的从地底下钻出来的许许多多的黑衣人,个个身手迅捷,步伐矫健,一对一从半空擒获了所有锋利。唯一落下去的那一刀,现在也在皇甫释然手中。长指捏住光洁的刀刃最锋利处,皇甫释然颇有些遗憾的摇头:“若是在沙场,你一定会救许多人。”瘦小的孩子毫无反应,因为他早已吓呆,满眼的匪夷所思。身前身后,全是他想不通的。
就是十个脑袋他也想不通。当然他也没有十个脑袋,因此只能呆着,呆呆的看,呆呆的听,呆呆的敬畏。
皇甫释然叹了口气,将刀一丢,挥了挥手。那些劲装黑衣人立刻就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的消失了,跟着一起消失的还有那一百多个持刀的孩子。
“这些孩童都是孤儿,是同仁当铺一手带大,一手栽培的,他们最是无辜,”皇甫释然俯身摸摸仅剩的那个瘦小孩子的头,满心怜悯,“我想,若是好好培养,还是可以报效国家,做有用之才的。所以……”
“所以我不会杀他们,这点你放心好了。”自客栈二层飘下清凌凌的一个女声,吴侬软语,流水叮咚,甚是好听。
那瘦小的孩子仰头去望,夜色中,只看得见飞檐一角,并不见那说话的人。他更好奇。皇甫释然却笑:“到底是个孩子,装什么杀手。小豹子,若我让你见到这位仙女姑姑,你肯不肯听她的话,好好去读书,学个郎中,悬壶济世,治病救人呢?”
小豹子惊了一下,他想了想,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报上过自己的姓名,但最终仍是点头。这个要求,他愿意完成。即便日后吃不饱穿不暖,他也愿意再不拿刀,砍人实在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我那些兄弟们……”
“他们会和你一起,做些能帮助别人的事。在这世上,什么人活着都有意义,可惜也都会累,你们就帮他们不那么累就是最好的。”谪仙一样的公子,俯身低首,语气诚恳,目光真切,对一个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小孩子,袒露心愿,没一点戒备遮掩或伪装的意思。
小豹子眨了眨眼,他忽然一点都不想眼前这个人死掉,即便这一次他和伙伴们就是为这样的任务而来的。
二楼女声一阵轻咳,立即就有个黑衣人上前,声息全无的将小豹子领走,皇甫释然远远看着,欣慰一笑:“多谢姑姑相助。”
二楼的女子却并不领情:“顾回蓝哪里去了?你快快将他变出来,我这次要好好教训教训他。此回若非是身中剧毒的金衣剑客冒死求救,若非是我恰好人在行宫,恐怕你此时早就不知命在何处。”
皇甫释然一惊:“身中剧毒?!”他心里一慌,忙不迭就奔出去,匆匆奔了几步又返回,有些沮丧,有些焦急,有些担忧,有些无助。
二楼的女子似乎知道他要做什么:“看起来你也不知道顾回蓝人在哪里。那只好严刑逼供那些小孩子们,我就不信……”
皇甫释然竟打断了她:“他们也是不知情。”
“你怎知道?”
“姑姑有所不知,我近日有了释心术。咫尺之内的人,所思所想,统统瞒不过我。他们,那些小孩子,虽然同仁当铺差遣来刺杀我,但关于顾兄,他们的确不知情。”
二楼立刻沉寂下来,很久才续道:“好,我这次看在你的面子上,先放过他,叫他给我小心点!如有重犯,当心他的项上人头!”
皇甫释然并没有应话,他此时无暇分心。姑姑一番话,已经叫他大致猜到了剧毒的根源,百名金衣剑客以血养花一日便身处险境,孤身一人的那个人又该如何化险为夷。越想心越乱,越乱越焦急,越急越乱,恨不得马上生出千里眼顺风耳和双生翼,一飞千里,立刻把人找到。可是他又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四面八方,天上地下,到处都是路,到处又都是绝境。皇甫释然只好向至今未下楼的姑姑求助,请她出手。
但二楼却没有人回答。
皇甫释然略一沉思,马上登楼去看,只见八仙桌上茶还温热,姑姑人已不知去向。
姑姑走了,居然抛下她最疼爱的侄儿不声不响的走掉,这在之前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可皇甫释然此刻心力全在生死未卜的那个人身上,顾不得多想其他。
从日升到日落,皇甫释然坐在客栈门口,等了整整一天,等到了客栈老板和店小二,等到了被同仁当铺吓跑的许多人,独独等不来上过刀山下过火海,自称九条命的顾回蓝。皇甫释然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就在即将沉底之际,耳边忽然响起一阵清脆而急促的马蹄声。皇甫释然抬头一看,果然是姑姑手下,但送来的礼却是龙溪山庄,皇甫老爷亲手装的一个胡木花香囊。
“老爷担心七少爷想家,所以特命小的送此物来。”
皇甫释然点点头,将香囊收好,儿行千里父母担忧,父亲的心思他岂会不懂?何况他现在心也悬在半空,忧虑重重,更是感同身受,度日如年。
日子悄无声息,在等待中又残忍的翻过一夜一天。皇甫释然再抬头时,天上月明星稀,竟又入了夜。顾回蓝依旧杳无音信。
这样说似乎也不对,因为有个人忽然腆着脸,笑呵呵的凑上来说:“七公子,我知道顾回蓝在哪里。”
皇甫释然定睛一看,这个人,竟然是好久不见的一个熟人,郝大爷。
他的脸更圆了,他的身更胖了,原来就像极了一个小球叠在大球上,现在脖子胖没了,就融合成了整个一只大圆球,走路都像是在滚动。那身一看就造价不菲的员外袍,穿在他身上,怎么看怎么像量身打造的球袋。
圆球眯着小眼睛拍着大肚皮,越滚越近:“顾回蓝,已经在回来的路上。”
皇甫释然看着他越来越清晰的脸,神色蓦然一变,整个人从椅子上,弹跳开来。
郝胖子笑容可掬,看他过分的异动非但不奇怪,还像早已预料到似的微微一笑,慢悠悠伸出三根肥肥的手指头,续道:“不过我这次,却是来与皇甫公子打赌的,”他似乎稳操胜券,“我就赌皇甫公子会不会跟我走。”
五
第三天,顾回蓝风尘仆仆的赶回来时,整个人像是从煤窑里掏出来的,除了一口牙还是白的,其余全是炭黑色。不开口还好,一开口竟从嘴巴里冒出一股黑烟,像个活烟囱,滑稽至极。但客栈里没人不敢笑,非但不敢笑,还像躲瘟疫一样,躲的远远的。顾回蓝好奇怪的打量一遍周围,竟只管小二要了一桶清水,一身干净衣服,然后自顾自上楼去洗澡了,就像他没发现周围人的反常,没发现那个本该翘首以盼,在他回来第一眼一定可以看见的人,现在消失的无影无踪一样。
不仅洗干净,还要吃饱喝足,睡够整整一天,才打着哈欠起床,起来却仍未问皇甫释然的下落,而是追着小二要一碗面当宵夜。小二能躲去哪里?只能硬着头皮将面给他端去,谁知进门却连影子都不见一个,只有一张黑字白纸的条子,上书几个醒目大字:“饭钱一两,去龙溪山庄拿。”
小二哭笑不得,但同时又长长舒了一口气,赶快脚底抹油,麻溜的跑回厨房去,锁了门,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对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说道:“幸好他走了,不然真问起来,我该怎么答。说七公子莫名其妙跟着一个胖子跑了?还要我们所有人不泄露他的行踪?他也不想想,有谁瞒得过顾回蓝。”
面条说:“他这么做,必有他的道理。”
小二点了一下头:“也许……”他猛地惊醒过来,面无血色,浑身颤抖,裤裆都湿了,“你、你、你是谁?”
面条怎么可能会说话?
不过窗外的影子并没有多余工夫跟他解释,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比如,焚烧一条皇甫家的灰色腰带。这在平常是绝对不会用的紧急讯号,有火烧眉毛之意,一般来说,腰带烧不到一半,必有金衣剑客来接头。无论刮风下雨,电闪雷鸣,都不会有例外。但是……
顾回蓝的耐心终于在第二条腰带被烧完之后耗完,当下‘借’了一匹客栈后院,不知是哪位客人的快马,鞭子一抽,闪电似的朝北奔去。
这时候,去那个地方,是绝对不妥当的,可顾回蓝已经顾不了许多,就算再当一次飞贼,前面险阻万千,后面责难千万。他也要夜入西华门!!
正是。地处金陵的皇家行宫,也有一道和紫禁城同名的西华门。每到四更天,总有走水车经过,也是唯一在夜间可以进入行宫禁地的要道,不过守卫也比其他门多一倍,进出并不容易,即便是对顾回蓝这样的轻功高手,也不是一件探囊取物的易事。还记得一年前,他听说有一批稀有药材进宫,便偷偷去御药房‘采办’,却因为一时不慎,惹来无数锦衣卫围攻,险些掉了脑袋。还好,他有内线,在内线接应下,才侥幸逃过劫数。
诚心诚意跟内线道谢时,内线居然狡黠的一笑,反说要谢他。后来江湖传言,顾回蓝风流成性,甚至胆大妄为想到勾引后宫佳丽,而皇帝深恐最受宠的云妃娘娘被顾回蓝看上,非但专派了一队锦衣卫守护,还每夜亲临,朝夕相守,甚至提议连上朝都要带着云妃,还是朝臣们极力反对,才不得不作罢。直到听到这样的传言,顾回蓝才彻底明白,为什么内线会反过来感谢他——女人要的,无非是一个害怕失去她的人,而顾回蓝恰恰促成了这一件事,自然是功不可没。
大概是因为这份功劳吧,云妃暗地周旋转圜,使得顾回蓝没有落入东厂的暗杀名单中,侥幸活到今天。
那次,云妃娘娘派人传话给他:“你若是活腻了,可以再来。反正皇上记仇,一定会好好满足你死的心愿。”
今天,他自然还没有活腻,但是,他又必须要再闯一遍西华门,为了那个只身涉险,还不肯让他知道的傻瓜,纵使刀山火海,顾回蓝也会毫不犹豫,踏于脚下!
“魈鬼风流的顾回蓝可算不得什么英雄,他只为他的朋友拼命,幸好他只有一个好朋友,不然命都不够赔的。”这是明月楼的明月姑娘最常用来形容顾回蓝的话,虽是戏谑,却也一语中的,惊人的准。此时此刻,顾回蓝就又一次,用行动来证明明月姑娘这句话到底有多准。
借助一匹惊马引开守城门的大部分锦衣卫,而后又钻进走水车中,混进西华门并不是一件多难的夜入西华门!事,只是接下来要进行宫,见到如今母凭子贵,快要被封为皇后的云贵妃娘娘,实在难于上青天。这不,顾回蓝好容易翻进行宫高墙,就碰见了七八个黑衣人,个个武功高强杀气凌人。偏偏自己又没有时间多加解释,万不得已,顾回蓝从怀中掏出一把银针,折着月光,骤放冷光。
“沁刺寒芒!”见多识广的黑衣人惊得纷纷倒退,但仍是躲不及顾回蓝一把银针漫天飞舞,借着夜色,刺进每个人体内,如蚁噬蜂蛰,痛痒不已。黑衣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颜色骤变。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十年前就绝迹江湖的和暴雨梨花针齐名的暗器会落在顾回蓝手中;他们更加想不到,顾回蓝真的会拿出来用,真的会施加在云贵妃的锦衣卫身上;接下来呢?接下来,他是否连解药都预备不给,就这样扬长而去?
顾回蓝却双拳一抱,就地一跪,表情从未有过的严肃:“请各位英雄海涵,事关皇甫家七公子生死安危,在下不得不出此下策。还请务必让我见云贵妃娘娘,事情办妥之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用云贵妃娘娘后来的话说,男儿膝下有黄金,顾回蓝这一跪,实在比再撒出几把沁刺寒芒都要人命。若是她在场都会心软,何况是她那些英雄惜英雄的手下。不过她还威胁顾回蓝:“若是将我今日半夜醒来,梳妆不及的狼狈相泄露出去一点,就当心你的小命!”
顾回蓝却一点都不客气:“若是天亮后我仍未得到释然的消息,贵妃娘娘一定会这般模样出现在世人面前,到时候再加上一个风流成性的顾回蓝,想必您多长几张嘴都是说不清楚的。娘娘即将贵为国母,言行举动,还请三思。”
云贵妃眼睛瞪的老大:“你敢威胁本宫!?要知道本宫可不单单是贵妃娘娘,未来的皇后,还是你唯一的好朋友皇甫释然的姑姑,你就这样敬重长辈吗?你不怕他日后怪责你?”
顾回蓝一言不发,但眼中倔强,毫不掩饰,一身正气,无惧无畏。
六
一向恃宠而骄的云贵妃却是第一次见这样的顾回蓝,一时竟没了主意,想了一会才招手唤来贴身婢女,低语叮嘱了几句。而后待她走远,才咬牙切齿的对顾回蓝道:“就算你不催,释然的事,本宫也是会管的,本宫可是他的亲生姑母……”
顾回蓝深深一鞠,把女人余下的唠叨全体堵了回去:“多谢贵妃娘娘。”
云贵妃更恼,下颌一扬,傲然道:“你下的沁刺寒芒,你最好有解决的好法子,否则……”
她虽然不是江湖中人,也不懂武功,但皇甫家人丁兴旺,向来不乏从商从官,在江湖闯荡多年,涉猎颇广之人。故而,许多事,纵使云贵妃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也还是有所耳闻的。譬如说,这大名鼎鼎的沁刺寒芒——传闻,有一种暗器十年前曾助西域某邪教横行一时,它的每一根都要浸过九九八十一种稀有剧毒的毒液,再萃取蜈蚣蛇蛛乃至人的血液来护住锋芒,使得刺尖的毒的毒性可以历经数十年而不会减弱半分毫,无论何时出手,都能在瞬间见血封喉,轻取人命。也许不止人命,据说,这种暗器,一根可以杀一头大象,非但是要它的命,并且会在几天之内,化入骨髓,使得它尸身尽腐如朽木,风一吹,化乌有。
只有这样歹毒的暗器,才会使得当初邪教因内讧瓦解时,两厢争执的派别,上万人,短短一天工夫,全部毙命,无一幸免。就连尸首也如传说中那样,未等到运送回中原,就腐朽在了棺材里,在开棺一刹那,灰飞烟灭。那时候,有人说这个暗器居功至伟,若非是它,邪教哪会一夜覆灭。于是给它取了一个极富诗意的名字,叫“沁刺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