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正是因为这个名字太奇特,或者这暗器太邪恶,云贵妃才记的清清楚楚,眼下才更恨。她恨死了,顾回蓝居然拿这个恐怖东西来对付她忠心耿耿的手下,之后,又对她这般无礼蛮横!他似乎根本忘记了,这时候她若高声唤一声,立刻就会有人来,赏他五百大板,打的他屁股开花,脑浆迸裂,挫骨扬灰,而他即便做鬼还须得说声皇恩浩荡,三叩九拜。
若非为了解药,云贵妃早就那样做了。
而顾回蓝好像也已算准这一点,所以他不躲不避,不卑不亢,不厌其烦又重复了两遍:“释然无恙而归,解药自然奉上。在下要提醒娘娘的是,沁刺寒芒毒性剧烈,天亮之前,解药还有用,之后么……”
云贵妃抓起手边一只茶杯,抬腕掷了过去,正砸在顾回蓝的肩膀上,刚沏的茶水很快浸透了他的衣衫:“顾回蓝,你当真不怕死吗?!”
皇帝此次并未随她来行宫一游,所以这里是惟她独尊,杀掉一个人也可以无需顾忌。尤其是像顾回蓝这样狗胆包天,根本就是狂妄的不要命的家伙。
但,就算她柳眉倒竖,叱喝多遍,顾回蓝仍是那一句话,雷打不动:“释然无恙而归,解药自然奉上。”
云贵妃终于忍无可忍,拍案道:“顾回蓝!你凭什么来本宫这里要人!?释然不是和你在一起吗?他没了音信,你不该四处查找吗?去哪里找,也比到本宫这里来叫嚣有益处吧?除非你想求助本宫手下寻人,这自然不是什么难事,只要本宫一句话,天上云彩都得乖乖下雨……可就你刚才所说所为,没半点诚意,看上去倒更像是在要挟本宫!你可知罪?”
顾回蓝缓缓抬起头,眼中一片深邃:“我当然知道,我的的确确是在要挟娘娘。”
云贵妃愣了愣,定睛一看,花容失色——她分明看到,清清楚楚,就在顾回蓝修长灵巧的六根手指间,夹着又一簇银光乍泄的锋芒——沁刺寒芒!
“顾、顾回蓝!你、你到底要做什么?!””她大惊之下,匆匆忙忙转到凤椅背后,躲藏起来,几个贴身婢女也纷纷包围上来,对峙一触即发!缓了一瞬,云贵妃娘娘忽然想起自己是当今高高在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妃娘娘,是皇甫家的大靠山、是释然的亲姑姑,还曾经有恩于眼前这个愣头小子,无论怎么猜测,都猜不出这个人会对自己用胁迫招数的理由。不过……她困惑极了,刚刚顾回蓝明明用剧毒暗器伤了她的亲兵,现在正浑身上下散发着咄咄逼人的汹汹杀气,沁刺寒芒更是格外醒目,点点冷光,绝不是她的错觉。
再偷眼从椅后瞄去,云贵妃看的清楚,顾回蓝双眼眯起,目光如鹰一般锐利,嘴巴却闭的紧紧。
没来由的,女人心中一虚。假若没有问题,顾回蓝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手捏沁刺寒芒,目露杀气?就算他活腻了,脑子笨掉了,也可以选择自缢,跳楼,投河,服毒,怎样都不会选择这下下策,这被五马分尸的死法。这点,就连京城里日日在家洗衣做饭的老妪,都能确定。
“你……”云贵妃只说了一个字,便泄了底气,瘫坐在了地上,手脚冰冷,身体颤抖。她忽然想起,顾回蓝是最喜欢玩命的,枢问就是他玩命请来的,可是,他胆大心细,从不打无准备之仗,每件事每个人都会思虑周全,安排详细。他敢这样大不敬,必定有他的道理。那么,一定是……她心里更慌,到后来已经不敢正视顾回蓝的眼,生怕那双犀利,可以轻易就穿透她的心底。
那里,恰好有一个死穴。
人的死穴多是秘密。
有秘密的人,总是生活的最为胆怯,惶惶不可终日。不管外面伪装的多么冷静从容,不管周围多几重保护,秘密在心底,总是一个漩涡,一个黑洞,可以很轻易将所有苦心经营设计出的掩饰,一击而溃,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通常是暗无天日、夜复一夜、无穷无尽的恐惧,从内向外,慢慢把人吞吃。
时间拖延越久,秘密隐藏越深,越容易像火山一般突然爆发,岩浆猩红,黑云升空,毁灭一切。
其中,首先会被毁灭的,无疑是火山本身。所以火山常常埋藏了更多的惶恐、不安,就像现在的云贵妃,已经在下意识的缩到凤椅后方去。就算行宫内现在有成百上千的护卫和宫女,层层包围着她,也难以令此刻的她安心下来——火山,蠢蠢欲动,秘密,正在四处撞击,寻找着发泄的出口。
顾回蓝就像是听见了她心底秘密的呐喊,冷冷的笑了一下:“如果我没记错,娘娘擦的天竺国进贡的曦零香,是皇上御赐,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吧?”
云贵妃不知他要干什么,犹豫了一下,才微不可查的点了头。
“那么娘娘知不知道,这种香,除去味道独特,还有一点,也是别者仿不来的,”顾回蓝笑的更冷,面如修罗,“它持久留味,有绕梁三日的美誉。”
云贵妃瞪大眼,面无血色,她终于明白顾回蓝为什么夜入西华门。他果然是来玩命的。
“就是这香味,留在了客栈二楼,所以即使释然什么都没交代,什么都没留下,我依然可以知道,你来过,”顾回蓝慢慢举起了左手,沁刺寒芒,银光乍泄,“其次,金衣剑客杳无踪影,以他们的实力,除非释然出事,否则绝不可能倾巢而出。你去过客栈,释然出事,你怎可能不知道?怎可能还稳稳坐在这里,对整件事不慌不忙、不闻不问?还一心只顾着你的梳妆打扮?”
云贵妃哑口无言。不是惧怕顾回蓝六根手指之间,骇人的沁刺寒芒,而是担心顾回蓝其实知道的更多。
比她担心的,更多。
七
皇甫家的确是因金矿起家,龙溪山庄名下所炼的黄金成色好,且纯度高,金灿灿真犹如阳光一般耀眼。有这样宝贝的金矿和冶炼作坊在手,别人一定笑的合不拢嘴,可皇甫老太爷却犯起愁来,甚至很长一段时间愁的都犯了病。旁人不解,偶有询问,老太爷答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一家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上百口,怎样才能不被黄金所累,实在是件棘手的事。”
大概是因了这个缘故,皇甫老太爷,也就是皇甫释然的爷爷,竭尽全力将自家人往官场上推,往商场上走,最不济的也要去江湖闯荡,绝不肯留一个在家闲坐。就连掌上明珠皇甫霏云都被送进宫去,和三千佳丽争抢一个男人,明里暗里,头破血流。尽管如此,皇甫老太爷仍嫌不够,他生怕一个不够努力,就会招来杀身之祸。
释然的父辈叔伯们都被他逼的极其辛苦,十个竟有八个英年早逝。最小的叔叔也深受重伤,被父亲背回家后昏睡多年忽然某天苏醒。那时,释然还小,站在六个哥哥身后,他还听不懂大夫说的回光返照是什么意思,他只记得小叔叔看他的眼神说不出的古怪,似有惊恐有怜悯有惋惜有疼爱;他只记得小叔叔古怪的将手远远的伸向他,他当时有点胆怯的躲开了;他只记得小叔叔那句更为古怪的话,似乎是对他说的:“多好的孩子啊。”
“这一句是什么意思?”顾回蓝坐在手腕粗细的树杈上,晃悠着两条长腿,啃着刚摘的果子,觉得甜了,才又扭头摘下个差不多的,丢给树下的皇甫释然。
“不知道。”皇甫释然接过果子,吃的格外开心,“顾兄你说的没错,等两天果子成熟才好吃。不过我真的看不出这两天,果子有什么变化。你是怎么看出它熟不熟的?”
顾回蓝哈哈笑:“这果子皮糙肉厚的,当然看不出。难道我就不会用尝的?”
皇甫释然立刻警惕起来:“原来你才是偷果子的贼!看招!”
树哗啦啦摇晃起来,顾回蓝坐不住了:“救命救命!”
皇甫释然大笑,嘻嘻,哈哈……两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就在奇异阁附近不知名的果树下又打闹嬉耍了一天,直到太阳落山,他们也没有再想起小叔叔临终看皇甫释然的那奇怪的一眼,说的那奇怪的一句。
直到数年前某天,已将万千宠爱集于一身,以皇后之仪仗风光无限的姑姑回家省亲,正眼盲的皇甫释然才再次听到小叔叔的名字,他竟不可思议的被娇蛮的姑姑皇甫霏云,冠上了傻瓜的名号。更不可思议的是,父亲居然没有驳斥,只是起身关上门,将在外无意经过的皇甫释然关在了屋外,也关住了姑姑一连串的牢骚,埋怨,还有秘密。
最后被门缝挤住的半句,皇甫释然记得最是清楚,心里也最困惑:“我生平最恨的便是这有福不会享,无事发善心之辈……”
于是他一刻都坐不住,深夜遣金衣剑客从明月楼花酒池旁架回了顾回蓝。一五一十向他说个仔细。
顾回蓝当时便拧了眉头,久久不说话。不是因为醉酒,而是因为他想到很多,多的自己都有些承受不起。
今日想来,多亏当时的皇甫释然还没有释心的本领,否则顾回蓝的怀疑、猜度,一定会令他十二分的为难、苦恼;而皇甫释然的反应,势必会影响到顾回蓝对此事的处理。恐怕最可能的便是:打消疑窦,想方设法说服自己,从此干干脆脆将这件怪事,抛诸脑后,再不捡起。尽管这件事牵扯到一条人命,而且很可能牵扯更多。
因为,但凡会令皇甫释然烦恼的事,顾回蓝都不会去做、去说,甚至仅仅是保留一个念头。没有万一。
同样,但凡会对皇甫释然不利的事,蛛丝马迹,顾回蓝都会谨慎防范,不管对方什么身份地位,什么声色表象,什么神通什么道行。他宁可冒犯所有神魔仙怪,也不会留一丝隐患在七公子身边。没有例外。
就连皇甫霏云,释然的亲姑姑,也不会破例。
不过,他并没有证据,他得要云贵妃自己开口。可是这样,他又不得不冒极大的风险,因为天一亮,锦衣卫换班,会再来一倍的人马,那时候他已经没有内线可以照应他安然脱险了。
他唯一能赌的就是,云贵妃到底有多么重视刚刚那群中了沁刺寒芒的手下,肯不肯为他们说出真相。
目不转睛的盯住那把富丽堂皇的凤椅,想想后面瑟瑟发抖的贵妃娘娘,顾回蓝心中却在苦笑,他其实才是如履薄冰,不得不兵行险招的那一个,他才是主动送死,自绝退路的那一个,他才是冷汗涔涔,暗中湿了里衣的那一个,他才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那一个。
若是今夜能安然走出西华门,就算被皇甫释然笑一辈子傻瓜,一辈子疯癫,他也心甘情愿。顾回蓝想着,手中沁刺寒芒捏的更紧——退路有时候只是一种选择,当这种选择被彻底抛弃时,人就必须找其他的选择去替代,比如说,杀出重围!
四声更鼓敲响时,云贵妃把住凤椅的指甲,更没了血色,她人虽还未从椅子后面出来,但到底忍不住先开了口:“顾回蓝,你先给解药,本宫自会带你去见你的好朋友。”
顾回蓝当然不信,在他眼里,世间人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皆为利往,从中获益,人们才会趋之若鹜。除了那一个人。那一个人,连红刖那样机关算尽,阴险贪婪的妒妇,他都会替她想一想,明知飘摇岛之行已不可取,却仍是为了怕她被老板刁难,而乐赴此行。
这样的傻瓜,顾回蓝走南闯北多少年,也只碰到这一个。
所以,他乐意比他更傻,比如,现在用一把剧毒暗器和一票即将死去的人,来逼降高高在上的贵妃。
娘娘果然有些着急:“你当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竟敢质疑本宫的话,本宫告诉你,若是你现在放下手中暗器,乖乖交出解药,本宫还能既往不咎,若是再拖延下去,什么后果,你可都要自己承担!”
顾回蓝笑了,他忽然放下心来。
人唯有在无计可施的时候,才会选择胁迫他人,譬如刚刚的他,譬如现在的娘娘。
他们,居然在各怀心思的情况下,奇妙的殊途同归了。
顾回蓝的后背于是挺的更加笔直,凤椅后的娘娘于是更加慌张,以至于声音到后来都带了哽咽:“顾回蓝……你千万不要后悔!”
八
顾回蓝长长吁了一口气,他现在更加确定了,之前几个猜测:
第一,根据小男孩所说的,皇甫释然在客栈外应遭遇到同仁当铺一百单八将,现场无苦战痕迹,必然是有人使了援手;也许是金衣剑客,也许是这位出现在客栈二楼的贵妃娘娘的手下;
第二,金衣剑客至今不见踪影,可能是被皇甫家突然招回,但更可能是和皇甫释然一起遭人暗算,被关押在某地,而能困住全体金衣剑客的人,除了眼前这个手握一部分锦衣卫兵权的娘娘,和远在紫禁城的九五之尊,顾回蓝暂时想不到其他的人;
第三,如他之前所料,云贵妃对皇甫释然的下落漠不关心的原因,只能有一个,那就是她知道皇甫释然的下落,而皇甫释然只字未留的原因,也只能有一个,那就是他知道此去凶多吉少,九死一生,不想顾回蓝跟着遭殃。
落入亲生姑姑手中,却是一趟凶途,这其中极可能是因为释然的释心术窥探到了什么,极可能是皇甫霏云,也就是现在的云贵妃,不可告人的秘密——顾回蓝蓦然朗声道:“小叔叔,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也放心不下释然。”
凤椅之后腾的蹦起一人,正是惊弓之鸟的云贵妃,只见她面如菜色,四下乱看,还命婢女举高灯烛,照亮整间卧居。无奈寝宫墙高两丈,屋顶更是被能工巧匠雕琢出层次,阴影憧憧,把灯举的再高,也有照不到的暗角。风动烛火,那些暗角更深,那些阴影更诡,顾回蓝更是偷偷将一根沁刺寒芒弹出,钉入凤椅背后的廊柱,凤椅跟着晃动一下,便吓的云贵妃惊叫连连,全身瘫软。周围婢女急忙过来护主,可有人比她们还快,抢先一步已经捏住了贵妃的衣角:“释然在哪!!?”
云贵妃身子一战,仅仅瞬间,忽然又令人难以置信的平静下来。顾回蓝暗叫一声糟糕,赶紧又催促着追问一句。然而,到底晚了。
在人心叵测明争暗斗的后宫磨练多年的皇甫霏云,早已不是普通女子,莫说出身风月阅人无数的杨柳衣,就是诡计多端又明暗之间影响整个同仁当铺的红刖都不会是她的对手。只要她将傲气放下,冷静须臾,就很快会恢复理智。可怕的理智!顾回蓝当然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才火速奔来,企图抓住云贵妃忌惮鬼神、心中有鬼从而惊恐脆弱的刹那,逼出线索。
他脚步神速,可终究是输给了这女人的心思。这世间没有什么能跑过人的心思,再厉害的轻功,再迅速的闪电,疾风骤雨,通通不能。
又抬头时,云贵妃已是一脸沉静,看着顾回蓝冷冷的挑眉,尽管她脸色还没恢复血色,但已经能镇定自若的开口:“你若帮本宫办成一件事,本宫就告诉你释然的下落。”
顾回蓝自然不信。他不信天底下有便宜的买卖。
果然那云贵妃冷笑:“事到如今,你有的选择吗?实话告诉你,本宫此次是私回行宫,为的就是在这批锦衣卫中寻几个手脚利落的死士,帮本宫达成心愿的。现在想来,其实最合适的人选除了你顾回蓝,再无第二人。”
死士?顾回蓝心中一凛,难道她掳去释然是为了这件事,现在则要他替释然去死?他立即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你要我做什么?”
云贵妃立身道:“到紫禁城,杀一个人。”
顾回蓝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一口应承下来。云贵妃满意的笑了:“事成之后,本宫自然会告诉你所有真相。你可以慢慢期待……哦,天亮了,把那些中毒的锦衣卫想办法埋了,”她对婢女说道,“有你顾回蓝,本宫就不需要他们了。”
顾回蓝双眉一蹙,云贵妃城府太深,恐怕在冷静下来的瞬间,早就预料到他不会袖手旁观看那些人枉死。无奈低头:“他们中的只是普通的痹药,经过十二个时辰,便可恢复如常。还请娘娘切勿弃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