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贵妃高兴的点了点头,嘱咐婢女赐赏,婢女毕恭毕敬捧来一柄三尺长的剑,青光如水,古意盎然,剑虽古老,但韧性惊人,双手一掰,竟可以盘成一圈,甚至能做腰带。顾回蓝伸手接过:“娘娘,我不用剑。”
“哦?”
“我只会用钱,这剑恰好能卖个好价钱。”顾回蓝故作轻松的打趣道。
云贵妃笑着招手:“你竟是个不识货的。”
婢女竖起宝剑,另有人扯了根长发,在剑上方将手一松,剑未动,发已断——果然是柄千古难寻的好剑。顾回蓝不动声色的暗中赞道,最终将宝剑收于自己腰间,妥善藏好。再见释然不知是何年何月,又或者今生今世都没有机会。他还是好好保重自己要紧。
“顾回蓝,你什么时候回来?”之前,皇甫释然病着,每逢顾回蓝来道别,他问的总是这一句。
对于这个问题,顾回蓝也难得一见的从未玩笑应对,但也说不准归期,毕竟外面千难万险,哪一样都不是他能预料,所以他总是说:“我一定回来。”
皇甫释然会跟着沉默片刻,然后微笑着送他:“回来那天,要记得第一个让我知道。”
顾回蓝满口答应,但一开始,他并不了解这句话的涵义,久了才发现,这一句实在是恼人的很,因为这一句让他有了牵挂,让他再不能两袖清风,无挂无碍,即便身在高山雪域,沧海岸边,都要时刻惦记着,他亲口答应的,那人亲身期盼着,千里迢迢,风餐露宿,也要马不停蹄的赶回来,只为了对那个人说一句:“啊,我回来了。”
顾回蓝那时候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不然就是傻了。
否则,有谁会为了不咸不淡的一句话跋山涉水,风尘仆仆,伤痕累累,甚至要逾越关山来相告呢?
可是他却趋之若鹜,而且乐此不彼,只因为皇甫释然看见或者听见他这一句话时,嘴角由衷欣慰的微笑,会似阳光一样,霎时抹平他身上所有伤痛,扫光他心头全部阴霾。自然,这是不能让皇甫释然知道的秘密,更是不能让他们之外任何人知道的秘密。所以,奇异阁的酒,就成了神秘之物,比仪态万方的明月姑娘还有魅力,可以令浪子回头,翻山越岭;可以在人们的艳羡中,以讹传讹,赛过女儿红,比超老杜康,甚至皇宫里文武百官都摸不到的御酒。
“顾回蓝,奇异阁几时酿过酒?你说的莫不是我皇甫家的私藏佳酿——水云天?”一日皇甫大哥听见传闻,特地赶来问个究竟。
顾回蓝指指床上睡的正酣的皇甫释然,道:“大哥可要替我做主,这次出去前,释然就答应过给我酿一坛好酒,我可是为这个才辛辛苦苦,不分昼夜的赶回来的。现在,他抵赖,大哥你说怎么办?”
皇甫大哥当了真:“原来是七弟给你许下的空头之约,我就说么,奇异阁哪里来的好酒。不过,这也怨不得七弟,他的身体你是知道的,要想他亲自酿酒给你喝,恐怕你要等上至少半辈子。”
顾回蓝笑笑:“为了好酒,一辈子也无妨。”
现在想来,日升月落,一辈子其实挺短,短到根本来不及回味,来不及后退,来不及再好好看一眼,甚至有时连一句话都没有机会重复。星夜兼程,千里马上的顾回蓝一边随锦衣卫们赶路,一边百感交集。他实在太想念那一句话。
“顾回蓝,你什么时候回来?”
终于忍不住,顾回蓝自己在心中偷偷替皇甫释然问了一句。心里忽然踏实多了。
他却不知道,皇甫释然现在早已身在东海海边,一座简陋的望海小木屋中,愁眉紧锁,面前是稳坐钓鱼台的郝胖子。
九
皇甫释然正将随身携带的香囊内干枯的胡木花一瓣一瓣的搓成粉末,开窗洒出,粉末很快消失在呼啸的海风和鬼影憧憧的夜色之中。而郝胖子就笑眯眯的坐在桌子对面,看着他一举一动,他其实并不明白七公子的意图,以为他只是在求援兵:“可惜你皇甫家势力再大,也够不着这东海岸的偏僻地方。”
说及此,郝胖子有些得意,他甚至在心里已经开始讥讽起了别人:简直易如反掌的一项任务,竟然办的这样不利,实在是笨如猪狗。
他却不知道,自己如果清楚皇甫释然现在在做什么,一定会拼了命的上前阻止。
皇甫释然侧首望那窗外,有意无意的感慨道:“好像又要三更天了,日子真是逝去如流水。”
三更天几个字就像是哨声吹响,催促着郝胖子迅速起身,如同训练多年的鹰犬一般,拉开门就冲出去。每逢这时刻他都一定出去,不管外面天气多么恶劣,不管夜色多么沉重,他每次都是这样连话也不多说一句,连灯笼也不点上一盏,直接就飞奔出去,就和当初在明月楼一样,连娇媚如月的明月姑娘都留不住他。
皇甫释然更加没有留他的意思。事实上,几天来,他苦心等的,就是郝胖子出去的这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宝贵似春雨,一瞬都耽搁不起,皇甫释然连忙坐下,打通周身经脉,运行一遍小周天——他内功深厚,一个时辰虽然短暂,但也足够他将气息周转一番,查一查那奇怪的毒积蓄在了哪里。或者不应该叫毒,而是一种药,一种被掺杂在那包皇甫家的胡木花香囊中的药物,无色无味,无影无形,却可以影响人的心智。
皇甫释然之所以这样怀疑,是因为他的释心术再次凭空消失,就是在接了这个香囊之后不久。
香囊先到,释心术就消失。时间严丝合缝的巧合。
释心术刚刚无踪,郝胖子便紧跟着明目张胆前来要挟,说什么若他姓郝的赌输,顾回蓝就要赔上性命,自然还无需他去动手。他手上,其时并无任何关于顾回蓝的凭证,所以皇甫释然也不信他那套说辞。顾回蓝也从不许他插手自己正在玩命的事。因此他能做的,也只剩下一样,就是去找出胡木花香囊的秘密。
香囊中的药物到底是什么?古籍他读的不少,其中能影响人心智的药却不多,而且也没有一样是可以保证人清醒时,单单没了释心的本领。
香囊又是谁人所赠,它真的是来自龙溪山庄,来自皇甫家吗?为什么香囊中只有胡木花,而并未发现其他什么怪药材呢?释然扪心自问,他素来光明磊落,俯仰无愧,虽说从小最受父亲宠爱,但秉持德行,温良如玉,从不恃宠而骄,做伤天害理之事。只除了,偶尔打趣顾回蓝。
顾回蓝……皇甫释然心里乱成一团,他已经记不得这是第一百回还是第一千回,从心底自己跳出的名字,还有初见时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你叫什么名字?”
他听的很清楚,对方说的是:“……懒回顾,我叫顾回蓝。”
懒回顾。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这一句他当然是知道的,烂熟于心,却再也不能挂在口头。有些事身不由己,有些命天生注定,一个仅仅有二十年寿命的人,凭什么奢求许多,又凭什么期望别人和自己一起承担?
的确,顾回蓝多年以来四处奔波,寻医访药,哪一次都有尾随的金衣剑客回来复命禀告。可他越这样用心,越叫皇甫释然谨慎,越怕别离从天而降,突如其来,会将一切美好彻底打回原形。如果真要回到混沌之初,皇甫释然是宁愿没有自己,也不愿没有了顾回蓝。
所以这一次,他自作主张,冒着永别的风险,亲自叮嘱了客栈所有人,禁止他们泄露自己的下落。他想,如果仅仅是一个郝胖子,他自然对付的绰绰有余;可是胡木花仅仅在皇甫家地盘才有,装满它的香囊也一定和皇甫家有莫大关系,说不定有他极亲近的人参与,譬如那天在二楼莫名走掉的姑姑。
即将贵为国母的姑姑手段如何,皇甫释然虽不尽知,但也能猜的十有八九。所以,他宁愿置生死于不顾,只身赴险,跟着郝胖子到这鸟不生蛋的东海岸边,慢慢在一团糟的头绪中静候死亡,也不肯让顾回蓝再随他犯一次险——东海飘摇岛,虽然他还不熟悉那里,但却有种强烈的感觉,觉得那儿十有八九是个恶魔居所,吃人肉,吞人骨,会令他粉身碎骨,像刚刚搓成碎末的胡木花瓣一般,尸骨无存。
香囊已经整个被丢出了窗外,此时大约早被海风吹到天边去了。木屋简陋,窗子也按的极不合适,一看就像是匆忙中临时搭建的。窗户和墙的缝隙极大,腥咸的海风从手指宽的缝隙钻进来,吹的满屋子腥味。却令运行完一个小周天的皇甫释然猛然间神志清明起来。
他忽然迫切的想要试验自己的释心术——莫名其妙消失的释心术,就在刚刚,海风塞满小木屋的刹那,莫名其妙的再次失而复得了。
仿佛是听见了他的要求,门外响起了仓皇失措的脚步声,听上去像是一个匆忙逃命的人,这个人显然跑的不够快,当他的手刚刚按到木屋的门,人就断气了。若非那硕大沉重的身体,将木门从外压垮,皇甫释然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这竟是郝胖子回来最早的一天,也是他的最后一天。
有人在海风中狞笑:“七公子,别来无恙。”
皇甫释然大大方方走出去,向着丈许之外的一个高瘦的黑影抱拳道:“好久不见,澹台前辈……还有诸位英雄。”
澹台子平笑的更加猖狂,被无数武林高手忠心耿耿的护卫簇拥着,站在号令群雄的位置上,魔鬼一般狰狞的笑着。他手中的剑,还滴着鲜红的血,那是刚刚从郝胖子背后拔出来的,刚刚夺去了一条鲜活性命。皇甫释然紧盯着它,尽管它面目可憎,他依然没停下脚步,大步流星走到澹台子平咫尺之内,一瞬不瞬的看着他:“你不杀我?”
“哈哈哈哈,”澹台子平洋洋自得,“我自然是不能杀七公子的,因为我等还要送你上飘摇岛去。”
皇甫释然摇头道:“冰瓣雪莲不在我手。”顾回蓝便是因为冰瓣雪莲被同仁当铺盯上的。
澹台子平低声道:“想必七公子还不知道,你将冰瓣雪莲给了金衣剑客,他们当中某一人血养时被这厮反噬,毒血又被他不知情的同伴吸吮,结果便是金衣剑客们如遭受瘟疫般损兵折将,所以公子到这里多少天,也不会有金衣剑客赶来相助。”
他的骷髅脸因为得意而更加狰狞恐怖:“他们也是逼不得己,才将此物送进贵妃娘娘的行宫,改由娘娘手下代为血养。不过每日折损一命的局面,恐怕是七公子也不愿见的吧。我是深知这一点,故而替七公子将宝物拿回来了……”他枯瘦的手臂一抬,“今日该轮到他血养了。”
立即就有几个年轻小伙子,推推搡搡着一个小男孩走上前来。
皇甫释然登时急了,双目喷火瞪着澹台子平,不敢相信往日名动一时,温文儒雅的寒枝先生,竟会沦落到威逼一个孩童的地步。
澹台子平却不以为然,道:“七公子不必怜悯他,这个是同仁当铺大老板,手上人命无数,包括我兄弟,也包括为他立下汗马功劳的手下红刖姑娘。这样的孩子,我今日不杀他,难道要留他日后羽翼丰满,涂炭人间?”
这次没等他挥手,立即有几个武功高强的老头子几步赶来,将势单力薄的皇甫释然团团围住,只给他留了一道缝隙,可以看见那虎头虎脑的孩子不哭不闹,面无表情的任旁人将他的手臂挨上那妖冶嗜血的冰瓣雪莲。
本来即将枯萎的花朵,瞬间又恢复了鲜活。
那孩子却如失了水的枝叶,迅速干枯。白白胖胖的手臂最先干瘪下去,紧接着是他的身体,最后是他圆圆的小脸。那孩子大约是吓坏了,又或者是认了命,整个萎缩的过程一声不吭。仅在最后关头,忽然卯足力气朝皇甫释然这里喊了一句:“顾回蓝没有死!他与我的猫逃了!”
皇甫释然的泪终于潸然落下。
——第五卷·西华门·完——
第六卷:天材地宝
一
强手如林,面对面,皇甫释然自然是敌不过,他不得不眼睁睁看着一个活生生的小孩子被冰瓣雪莲一点点吞噬掉性命,这种感觉对于惜命如金的七公子来说,好像是用一把尖刀,挖了他的喉咙,痛是痛,可嘶喊不出,挣扎不能,离水的鱼一般痛不欲生。他是多么希望现在干瘪的是自己,他是多么希望能代替这个年幼的孩子,不管这孩子曾经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他都做不到去漠视甚至践踏一条好端端的生命。
就连他这样的人,都在拼力苟活,那孩子一定也爱极了他的性命。
皇甫释然由衷的难过,对他而言,生命早就成为这世上最为宝贵的天材地宝,令人敬畏,令人俯首,令人小心翼翼,万分谨慎的珍惜,却还是觉得怎么做都不够。然而,眼下,他却不得不亲眼看亲耳听,这朵因为他来到中原的冰瓣雪莲,昨天吞吃了多少人,明天又将吞吃多少人,一个比一个残酷的消息,无底洞一般大口大口将更多人生吞活剥。无论是否他们自愿,皇甫释然都觉得这件事惨不忍睹,灭绝人寰。令人难以忍受和接纳。于是他低了头,向那高高在上,视生命如同儿戏的澹台子平再次施了礼:“请前辈带路,我愿随你们前往飘摇岛。”
澹台子平哈哈大笑,骷髅脸因为那张贪得无厌的血盆大口,彻底变成魑魅魍魉的模样:“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就知道……”没等他得意完,皇甫释然已经起身,施展轻功,灵蛇般钻过人群,远远的朝那干瘪的孩童尸首一挥衣袖,那腕上的冰瓣雪莲立被震碎。
澹台子平轻功绝顶,异状出现时,他已接近小孩尸首边,但到底没来得及挡住皇甫释然这一次蕴足内力的掌风,眼看着好容易才弄到手的冰瓣雪莲成为粉末,消失在呼啸腥咸的海风中,澹台子平暴跳如雷:“皇甫释然!”
七公子却长长舒了一口气,微笑如春风,他十分高兴:终于不会再有人因这朵毒花而丧命!这实在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就算他接下来不得不随着一群居心叵测的人去往居心叵测的飘摇岛,他依然会因为这件事而开心许多天。
澹台子平脸色难看,但并未因此而过多责怪皇甫释然,他到底也是个聪明人,知道覆水难收的道理。他只把眼珠子一转,便嘱咐追随者们:“按原计划搭建十里浮桥。越快越好。否则重阳节一近,必有更多人到此来寻飘摇岛寻奇花。”
那些人很是听话,不等他第二遍命令,便通宵达旦的忙碌起来。
皇甫释然在旁看着,澹台子平凑过来,一脸诡笑:“第一,飘摇岛并不是一座真正的岛,它实际上是一艘船,一艘巨大无比的船。没人知道到底是什么人建造,也没人知道它有多少年船龄,人们只知道这艘船因为船舵腐烂而必须随波逐流,就像死鱼的尸体,迟早有天会被冲到岸上一样,每隔一百年的重阳它才会靠岸一次。唯一能毒死守船的怪兽是刚刚被七公子你毁掉的冰瓣雪莲。不过,即便你毁了它也难不倒我,我自有办法安然登岛。”
皇甫释然不动声色的听着:“第二,你不必肖想顾回蓝,他纵然没死也活不了多久,你以为已经被金衣剑客送进行宫,落在云贵妃手上的东西,是怎么被我安然无恙的拿出来的呢?当日,我捉住同仁当铺的小老板时,就猜到顾回蓝可能躲在隔板之下,所以一把火烧了宅子,什么都没剩下,谁知那般凶险他也能安然逃脱,真不愧魈鬼风流传说中九条命的顾回蓝,确实有些本领。不过,就算他昨天能逃过阎罗火,今日也躲不开云贵妃的毒手段。没人能躲得开,”澹台子平眼睛眯起,说不清是佩服还是畏惧,“贵妃娘娘杀人,从来不见血。”
骷髅肥大的外衣被海风拉扯着,摇摇欲坠,好像随时可能被刮走的帆:“第三,我虽然不知道云贵妃为什么特意遣郝胖子挟你上岛,明明我这边人手更多,办事更妥当,但我绝不会让我辛辛苦苦多少年的功劳被他这样轻而易举的抢夺去,所以他唯有死路一条!早死早超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