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眼,仅仅一眼,足够人眼眶一热。顾回蓝看着,眼前擦不净的模糊。九条河,九重山,猛禽野兽,毒花刺藤,千里迢迢,万重险阻,也未能让他这样心悸半分,一行字,波澜不惊,却顷刻就将他打回原形。
他写:“木兰之坠露,秋菊之英芒,芷芳与荃蕙,不及我沉香。”
他写:“恨无又廿年,可等可盼可想。此生意难偿。来世或可愿,一眼即见君,无暇空惆怅。”
顾回蓝站在他身后,边看边笑边擦着眼睛。皇甫释然被人断定只有二十年性命,重重顾虑他若不懂,天下就再没第二个人能懂。何况,皇甫释然知道他会懂,也相信他会懂,这相信比什么都重要。最重要。
顾回蓝于是不再说话,皇甫释然于是也不再写。两人一前一后的站着,身影慢慢被窗外斜过的夕阳余晖笼罩住,红彤彤,仿佛一顶喜帐。顾回蓝看着身上镀红的衣衫,眼又有些湿润。
恰巧这时,皇甫家大哥从窗前走过,看到两人的样子有些奇怪,忍不住推门而入:“七弟你怎么站着?你病还没好,快坐下。顾回蓝你的眼睛怎么了,怎么红的?”
顾回蓝拿袖子夸张的抹了一下眼:“大哥有所不知,我被明月楼的明月姑娘甩了。释然正在开导我,我听不进去,他一时生气都忘记坐了。”
皇甫大哥笑呵呵:“不就是个明月姑娘吗?改日跟我去扬州,咱们去醉香楼,那里的姑娘才是真绝色。”
顾回蓝一听,破涕为笑,连声叫好。与大哥寒暄几句,一回头,无意瞥见皇甫释然正小心翼翼的将那块沉香木收起。先藏在柜里,觉得不妥,拿出,放在一绢洁白的丝帕中包好,再放进一只袖珍的檀木盒中。但仍是觉得不好,又拿出来,放在床头卧枕中。呆了片刻复又取出,最终放在自己贴身衣内,活动两下,确实无恙,这才放心,再不挪移。
顾回蓝看着,方才豁疼豁空的心谷,慢慢的被什么溢满了。甜。
大哥在旁好心的问:“顾回蓝你还伤心否?”
顾回蓝其实没听见,他只呆呆的嘟囔了一句:“总是于最伤心处遇皇甫释然,想不释然都不行。”
大哥凑近了还是没听清。反而是正聋哑的皇甫释然抬起头,嘴角轻轻一挑。
番外四:云天
皇甫释然聋哑症的第三年初,不知是哪位神仙显了灵,一夜之后非但能听见声音,还没发作别的问题。全家人欢欣雀跃,也不管该元宵节已经过去多时,彻夜放烟火,燃花灯,大宴宾客到五更,喜气洋洋,热闹非凡。席间更是向诸位来宾,敬上皇甫老爷视如珍宝的自家佳酿“水云天”,相约喝到不醉不归。
有人喝多,便有人醉语,说皇甫释然吉人天相,必定子孙绕膝的有;说皇甫家人丁兴旺,少一个七公子无所谓的也有;更有甚者说七公子男生女相,美若天仙,一定是玉皇大帝最宠爱的妃子转世,半辈子疾病都是因王母娘娘妒忌背后捣乱所致,现在痊愈则是因为玉皇大帝想起了她,要招她回去重享尊荣。
醉的人东倒西歪,话还没说周全,鼻子上已经重重挨了一拳,还没全醒,又被踹了一脚,彻底趴在地上,狗吃屎的模样。周围人哈哈大笑,不以为然,那打人的人却还没尽兴,提着拳头又要再接再厉。亏的后面有人将他一拽,连骗带拐,丢进了皇甫释然的小院,扬长而去。
让我大哥看着你,果然是没有错的——那传说中谪仙一般的公子一袭淡黄长衫,靠枕而坐,眼底话里有些掩不住的不快,他虽然不能言语,但此刻眼神意思再明朗不过。
于是,那刚才还挥起拳头打烂别人鼻子的强悍凶手,见此,立刻蔫乖的像只小绵羊:“你好起来,我便太高兴,多喝了几杯……”他只字不提那席间狂徒恶语,大概不想床上人听了生气。
他既然不说,皇甫释然自然不会多问,只向那屋子中央的铜炉上一指,那炭火果然烧的牵强。
打人的人急急忙忙乖乖遵命,将火挑旺,却突然眼尖的发现其中有一样东西,非常眼熟:“释然,我如果没有看错,那……”
皇甫释然嘴角一挑,颇为得意的点头,顺便举起手中一本古籍。顾回蓝顿时明白过来,原来自己带回来的那块稀有沉香,皇甫释然已经从古籍中找到它的用法。
“用火烧?”他大喜过望,手中勤快,又将炭火挑的更旺,完全没瞧见旁边皇甫释然眼中一闪而过,少有的狡黠,“释然你真是太聪明了。我都没想到……”他拽了拽衣领,觉得今夜真是太高兴了,或者真的喝多,竟浑身越来越热,果然有醉的意思……
可皇甫释然仍是在打哆嗦,实在冷得受不了,竟褪了长衫钻进被窝。顾回蓝一时心急,忙像年少时候那样追随上去,用胸膛去暖他的脊背。往常这一招总是最管用的,可是今天却失灵。皇甫释然都在他怀里蜷缩成团了,还是瑟瑟发抖,顾回蓝手臂伸开,本能想抱他紧一些。往常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今天真的特殊,他不知为什么心里总有个挥之不去的念头,一个念头,后面紧跟一串不堪的画面,蜂拥脑海。
啪——要不是皇甫释然及时拍醒他,顾回蓝早已不知道神游到何夕何方,可就是醒着他也不敢再多看皇甫释然一眼。对方似乎并不在意,他笑着,变戏法似的从床角掏出一只酒葫芦来,启封瞬间飘出一股香味儿,顾回蓝再熟悉不过,那是皇甫家自酿的香飘十里,能醉神仙的‘水云天’,十年出十坛,除去进贡给紫禁城,其余都被皇甫老爷派专人守护,用来招待贵客,他眼馋过很久,也偷闻过多次,却终是难偿所愿。
也只有在刚才,老爷子太高兴,他这个小辈儿才有幸尝了几杯。不过这酒酒劲不弱,顾回蓝暗想一定是这样,否则他的酒量,怎会几杯下肚就醉了,醉的浑身发热,脑袋发昏,该想的不该想的,全体都一拥而上,把他的头快要撑爆了。
但,酒香扑鼻,榻间融融,皇甫释然眼角眉梢的笑意,温柔又不失英气,是邀请,是情谊,是他驳不掉的盛情,是他盼了多少年的开怀。这一切的一切,都令顾回蓝把持不住。他太想接过来,宿醉一场,可又担心,酒后真言,会把心底事袒露。
酒绝不是坏东西,坏的从来都是喝酒的人。顾回蓝深深明白这一点。上一次,他在明月楼留宿,就因为喝多了,没管住嘴巴,不知道说了什么,无形中得罪了人,结果待醒过来时,被明月姑娘哭红的眼吓了一跳。
“顾公子莫慌,我哭并非是为自己,乃是因为世上竟有比我还傻的人,两肋插刀,生死不计,他只有一条命,于是只能拿这条命去与天赌。什么后果,什么收场,他统统不在乎,只要他在乎的人能多一日性命,能多一天快活,他不惜搭上自己的全部,搭上后面数十年,”明月姑娘说着说着又哭了,哭的顾回蓝更加莫名其妙,“我到底是比不过他的,我虽然有时也会死心眼,但还是更在乎这条命。”
“那个……我到底说了什么?”顾回蓝实在忍不住不问。
明月姑娘梨花带雨的一笑:“也没什么,你不过借着酒劲,装了一把文人,念了一句诗。”
“什么?”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我叫顾回蓝。”
顾回蓝到底也没明白这句诗,或者这句话有什么魔力,反正从此以后,常熟城内,再没有任何一个姑娘会多敬他一杯酒,却会不约而同助他留宿。她们说的话都和明月一样,莫名其妙:“有个人傻的不得了,以为他越在外风流,另一个就越少人说三道四。他明白人言可畏,就称英雄,想一个人挡住所有流言蜚语,结果却连自己声名狼藉都顾不得,浑身上下都比臭豆腐还要臭了。唉,若不是咱们姐妹心善,谁来帮这个自以为是的大傻瓜、臭豆腐?嬷嬷,照旧打个地铺给他睡,明天日上三竿,门前人最多的时候再撵他,千万别给他留面子。”
于是没几日,顾回蓝无钱逛青楼、风流不要命的名声传遍了街头巷尾,果然比臭豆腐还出名。
可是,今夜,他数年来苦行僧似的修行,却似乎走到了尽头,命中注定的尽头。
三
猫都有些恼,那孩子却不怒反笑,道:“有仁有义,一诺千金,我欣赏你这样的英雄。不过顾英雄你可知道,你千辛万苦从昆仑山上采下的雪莲是毒物,以血养它者都会被反噬,你或许有枢问留下的百毒不侵的法子,但皇甫家的金衣剑客未必也有。”
顾回蓝抬起头来,面色肃然,但仍是一言不发。
那孩子继续笑,从猫肚子底下掏出两根灰色的腰带,正是顾回蓝出发前挂在树梢的:“所以我替你做了主张,叫他们好好休息。你也知道,这时候妄动真气,一定会白白断送性命。倒不如休养生息,写封遗书,安排好身后事。”
顾回蓝眼神一凛,忽然四下环顾,好像在找什么人。那孩子居然哈哈大笑:“不必数,这里的确是九九八十一人,但我另外还有一百零八名手下,现在就埋伏在你所居的客栈门外。就算有金衣剑客护卫,他们也能以人多占优,何况现在……”
顾回蓝终于愤然,不过仅仅一瞬,他已乖乖走进孩子堆,朝抱猫的孩子俯首抱拳,道:“同仁当铺果然厉害,在下拜服,愿唯马首。”
那孩子只淡淡瞥了他一眼,便不再理睬:“澹台子平,你当初与我祖父争夺登岛之权,现在又杀我的手下,这两笔账你说该怎么算?又该怎么还?”
澹台子平却还看着顾回蓝,慨然长叹:“当年遇毒蝎,贪生怕死,才给了飘摇岛可乘之机,此为我罪一;罪二,残害手足,不可赦不可恕。有此二罪,你不再信我,我不能怪你,只是,日后你若受了他的欺骗你也不要怪我。人常常要为一次选择,耗费毕生精力,即便后来知道它是错的,也因舍不得前面的付出,做不到半途而废。所以今日,即便知道这是陷阱,我依然要来,从杀六六大顺那一日起,我就知道,不清剿同仁当铺,我将永无宁日,更无法顺利登岛。”
他说着,脸上忽然放出光来:“顾回蓝,你以为我只请了你一个帮手吗?你以为我澹台子平会打无准备之仗吗?你以为五十多年,我是白活的?”手一挥,丢出一个烟火去,环形沟外立即闻讯冒出许多人头来。跟着是火把亮起,顾回蓝粗略一数,竟有上百人之多。待靠近了,更加眼熟,不止有少林武当峨眉昆仑几个名门大派的麾下弟子,还有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户出身的绿林好汉。大多是他在扬州就见过的,红刖借他的玩笑招揽的江湖人士。这些人虽然长相不同,衣装各异,但他们脸上有着共同的一种表情——贪婪。
顾回蓝马上明白了澹台子平是用什么引诱的这些人。
果不其然,他正想着,澹台子平已经纵身跃起,再次越过环形沟,站在那群人中间得意的吆喝道:“各位英雄,除掉同仁当铺这个障碍,我自会遵守诺言,带你们去登飘摇岛,寻太上忘岁白头翁和长生不死的奇花!”他又望了一眼蜷缩在竹竿一头的澹台碧浩,下令道,“格杀勿论!人头才是你们登岛的凭证!”
那些人红着眼就越过鸿沟扑上来,九九归一忙拿起刀剑短兵相接,一时间腥风血雨,刀光剑影,为首的小孩到底年幼,哪里见过这等场面,顿时吓懵了。顾回蓝见状急忙将他扯进大宅之内,扯过一根门柱,从里面死死抵住大门:“说!冰瓣雪莲到底怎么解?”
那孩子吓的脸上血色全无,连话都不会说,任凭顾回蓝怎么讯问都只会睁着圆圆的眼睛,呆呆的咿呀支吾。
顾回蓝只好他怀里的猫抓过来,威胁他说如果再不答话,就把他的爱猫碎尸万段。可那小孩子依旧怔怔的,眼睛看着自己的猫,好像不认识似的,显然是吓傻了。
外面的嘈杂本来已经随着九九归一被杀而渐渐偃旗息鼓,但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又重蹈覆辙,杀声震天。顾回蓝侧耳聆听,隐约听见澹台子平在外高声喊道:“诸位英雄莫要现在争抢!同仁当铺真正的老板还在宅子里,等拿到他的人头再争夺功劳不迟!莫要再抢……”
门外立刻响起撞击声,山摇地动,震耳欲聋。屋子里一直闷声的孩子终于吓得放声大哭,抱住顾回蓝的腿怎么也不肯撒,当他是最后救命稻草。顾回蓝摇摇头,虽说是自作孽,不可活,但要眼睁睁看着一个年幼孩童葬身杀戮,他总是忍不下心。
人们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但很少有人说,可恨之人也常有可怜之时。
何况,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得指望这个孩子。
正想着,门外忽然安静下来。跟着传来一声凄厉的喊声:“碧浩!碧浩!!”
顾回蓝暗叫不妙。果然,紧跟着,外面又传来一声阎罗王催命一般的号令,咬牙切齿:“杀我兄弟的凶手就在宅子里,能手刃者,我澹台子平保他长生不死!”
这一句话音未落地,杀声、喊声、撞门声,火把噼里啪啦燃烧声,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
小孩子不哭了,懵懵的问顾回蓝:“我是不是要死了?”
顾回蓝有些困难的点了点头:“不止你,我们都要死了。”只身杀出重围,并不容易,尤其是外面高手云集的情况下。
摧枯拉朽,转眼,房梁已经震松,断裂处木头碎屑落了两人一猫,满身。那孩子忽然仰起小脸问了两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你是不是传说中魈鬼风流六根手指的顾回蓝?你是不是真的很会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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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释然刚走到客栈门口,就被一群孩子团团围住,张着手要银子,要馒头。皇甫释然环顾一周,展颜,倾国倾城:“怕是银子和馒头,是不够你们回去交差的。”
胡同里立刻窜出更多的孩子,黑压压的脑袋,将皇甫释然四周围的水泄不通,就连只虫儿都飞不进。人群中,皇甫释然一眼瞥见其中一个高个子皮肤黝黑的孩子手里紧攥着顾回蓝的两条腰带,便招手唤他:“你若不杀我,为何会像红刖姑娘那样惨死呢?”
黑脸孩子一下愣住,努力睁着小眼睛,像看鬼魂一样看着皇甫释然,他眼中,对方的微笑虽美,却等同于黄泉路旁一路送行,赤红如血的曼珠沙华。纵使他脸色黑,遮住没有血色的真相,也难遮住他惊恐的表情。他不明白,他想破头豆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自己什么都没有说,这个人却知道自己刚刚想的事呢?
皇甫释然趁他怔忪,顺手从他手中取过腰带,细细摩挲。上面似乎还留有某个人的气息,于是他又问:“这个人到哪里去见你们老板,去了多久?”
黑脸孩子怪叫一声,头也不回的逃了。他到底是个孩子,受不得一而再再而三的惊吓。皇甫释然只好去问别人,谁知回过身来,其余孩子早就站的远远的,也同刚刚那黑脸男孩一样,如盯鬼魅一样盯着他,连藏在背后捉刀的手都哆哆嗦嗦。
皇甫释然皱起眉头,他是无意吓唬谁,但只看见这腰带,看不见金衣剑客,有些事便不能不问。移步走到客栈门口的廊柱前,随手一拍,可以做棺材千年不腐的楠木廊柱上,清清楚楚一个五指印,看的周围孩子们又不自觉倒退了一步。
皇甫释然顾不得那许多,施展轻功,轻轻松松捉住最靠近前一个瘦小孩子:“顾回蓝在哪里?”
这个瘦小的孩子倒是还有几分胆量,他竟敢仰着头对皇甫释然说:“我不知道顾回蓝在哪里,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红刖为什么死。”
皇甫释然立刻放开他,等着。
这瘦小的孩子便真的说了:“老板说她犯了两个错误,第一是没能让你们听我们的话,听话的是一路,不听话的当然就是阻碍,是害虫,会破坏我们的大事;第二她自以为了不起,带着六六大顺去赴澹台兄弟之约,将那六个人都搭在里面,居然还有脸回来求救。你说,犯了这样两个大错,她还能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