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哭,僵直的四肢竟软化下来,瘫在他怀中,紧闭的眼里流出殷红鲜血,好似泣诉满腔心酸。
瞧见崇彪淌着血泪,华子舟的哀伤更如止不住的溃堤江水,汹汹地扯碎脆弱不堪的灵魂,吼问苍天为何要如此待他二
人,活生生拆散他们也罢,还凌辱地夺去崇彪性命,摧残一份真诚的感情。
他不甘心,堂堂一国之君,江山不保,连爱人也护不住。但他真想当皇帝吗?他说不出个所以然,他不知道,老天爷
安排他出生皇室,指定他继位登基为王,引来其他兄长的怨妒,他是该欣然接受还是反抗?接受?太多想做的事因贵
为皇帝而无法如意;反抗?人们开口就骂他不懂惜福,都身为享尽荣华富贵的九五至尊了,却还不知足。
无奈事情就是演变至此局面,昔日傲然沙场的大将军已魂归西天,没了心跳、没了呼吸,曾经火热的体温如今像冰块
般,狠狠冻伤华子舟的心。倘若他不是皇帝,崇彪不是将军,会否一切都变得不同?若他们在不同情境以不同身份相
遇,也许能写出个欢乐结局?又,会不会当他并非出生皇室而崇彪亦非将军时,两人根本不可能相识?要是不识彼此
,说不定崇彪尚能保住性命,活得悠游自在……
不知道,他不知道,什么样的前因后果会比较好,他完全抓不准。
像是要吐尽所有怨气般,华子舟又哭又吼,在喊些什么连他自己都无法分辨,直到声嘶力竭,才歇息喘气,拭净崇彪
脸上的血水,将庞大身躯扛上肩膀,往下游方向走,待两旁又是低矮草丛时上岸。一路泪眼模糊地背着崇彪返回柳氏
夫妇屋外那一望无际的彼岸花原,此季节并无花开,绿油油地全是枝叶。
柳氏夫妇因前往务农,均不在家,华子舟至屋角拿了铲子至彼岸花原中央挖土,掘出够深的洞穴后,抬起崇彪,小心
翼翼地扶着他躺进洞里,于冰凉的唇上烙下诀别的吻,泪水又抑止不住地滚落。
站到洞旁,一点一滴地将土重新放回洞里,每填回一铲,心就痛一下,因为那象征崇彪愈来愈与人世隔离,愈来愈不
存在于他身边,当土掩埋至仅剩崇彪紧闭的双眼时,华子舟有股冲动想跃下去与他同葬,就此殉殒,再不管世间恩怨
情仇。然而理智抓住了他,提醒着仍有未竟事宜。
「对不起,崇彪,我不能于此时与你一起上路。」华子舟跪地痛哭,声声哽咽:「请你且在黄泉路上等我一等,待履
行了与柳霜月的约定后,我会来找你的。」
风吹来,彼岸花枝动叶摇,窸窣轻叹,叹阴阳相隔的悲,叹造化弄人的怨;汇聚成泊的苦泪被土覆盖,渗入地底,浸
沁业已寒透的尸骨,不知地下人感知否?可曾听见在世者的依依难舍?可愿在奈何桥前守候,切莫独饮孟婆汤?
第七十一章
肩负行囊与农获,华子舟徒步半个月至京城里兑换物资。彼岸村地理位置偏远,约半年会入城一次,采买些许用品和
药材以备不时之需。以往皆是由柳老头儿入城,但自从年过七十后,膝关节退化得厉害,再也走不了那么远的路,只
好每隔一年才托几哩外的村民代为采买,如此一来,可购买的物品及数量大为有限,加上年事已高,不利农事,收获
量减少,更乏以物易物的成本,才导致家破物残,让原本已清寒的生活倍添酸苦。
华子舟身子恢复元气后,即由他接管农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忙完农事后,返家悉心侍奉两位老人家,尽心尽力
,不曾怨言半句。柳氏夫妇未曾想及风中残烛之龄,竟还能意外得此奉养,甚是感谢上苍待他们不薄。其间,老头儿
虽曾疑问过华子舟可有家人,一直留在此地会否招致家人担忧?华子舟只道家中父母已双亡,无亲无戚,宁可认柳氏
夫妻为乾夫母,以尽孝道来报求命之恩。对于身世背景从不多言,柳老头见他相貌端正,心地善良又肯劳碌,也就不
再过问。
既然家中有了年轻人,入城采买兑物之责自然就落到他身上。华子舟问清路线,带好物资及简单的食物、水,便往京
城出发。尽管过去贵为皇帝,过惯受人服侍的生活,幸而他平日亦常锻链武术体力,农耕虽苦,倒还不修于击败他,
如今要徒步七日,也尚游刃有馀,沿途边走边看风景,别有一番趣味。
这日清晨出发后不久,入城的牌坊映入眼帘,上头插着以黑线绕边的楬红旗帜,正中央以金漆大大写个「夏」字,证
明华国已被夏国所据,华子舟不由得长声叹息。卸龙袍、改换一身朴素民装已有半载之久,不知华国子民如今生活可
好?会否遭夏国欺压,民不聊生?举步迈进,入了京城,却见人来人往,街道上干净清洁,店家生意兴隆,叫卖声与
呵笑声不断,洋溢着和平。
华子舟有些讶异,行经路边一间卖包子的,便上前询问:「这城,不是华国的吗?怎外头插着夏国的旗?」
头上绑着毛巾止汗的包子店老板打量了华子舟一眼,反问:「小哥,你哪儿来的?咱都改朝换代大半年了,你现在才
晓得啊?」
华子舟摇摇头,道:「我住得偏远,离这儿有半个月路程,消息没那么灵光,您可否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唉,说来话长。」老板眼珠子转了一圈,定在华子舟脸上,问:「正德皇帝你听过吧?」
「听过。」华子舟面不改色地点头。
「他呀,年纪轻轻的,承袭先皇风范,将国家治理得甚好,就不知是犯了什么冲,半年前皇城里接二连三地死了人,
先是男伶在喜宴上闹场身亡,洞房花烛夜隔日,新娘又上吊自杀,接着太皇太后病死,最后连夏国都杀进宫里去夺取
皇位,不知流落何方,据说早已葬身深山林里,怪可怜的。」
听见老板嘴里说出来的是对自己的称赞与怜悯,华子舟多少松了口气,又问:「然后呢?」
「华国群龙无首,成了一盘散沙,夏国君主夏傲天就登基即位,宣告华国归他所有啦!」
「怎么民间不曾反抗吗?」
老板瞪大眼望着华子舟,像是疑惑他何出此言。「为什么要反抗?夏王虽是强夺王位,对百姓却相当和善,除了希望
开放让夏国人民移居境内之外,并未伤害任何人,一切安定如旧,就如当初先皇驾崩般,不过是换了个人当皇帝,没
什么不同呀!」
华子舟抿嘴不语,重新迈步向前,街道上人声沸扬,他心里却有股说不出的郁闷。明明改了朝、换了代,民间却像什
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工作照做、日子照过。不讲,还没人知道华国已不复存在。尽管隐约有种被遗忘的感伤,华子
舟却也不否认有些欣慰,幸而夏傲天虽觊觎华国土地及资源,倒也善待百姓,未曾迫害华国子民;摆在眼前的事实告
诉他,正因如此,人们才毫无反意地接受改由夏国君主为王。
然而他毕竟是个寻常人,花了心血治理国家,龙位后方割舍了多少自由与愿望,最后换来的是什么?他究竟得到了什
么?有多少百姓惦记他?又有多少人能体会他的苦痛?
「高公子?这不是高公子吗?」
一抹陌生中掺杂几许似曾相识的呼唤传来,华子舟回头搜索声音来源,才赫然发觉自己不知何时来到桂花院外,叫住
他的,正是桂花院老板崇六,一身奢华亮丽,衬得大富大贵。
华子舟迟疑了片刻,犹豫是否要回应,崇六是崇彪的亲戚,这么一见,景物依旧而人事已非的伤感窜入心房,占据毫
无防备的他,隐隐作痛。无奈已被认出,若就这么甩头离去,未免太失礼节,是以他强作镇定,点头回答:「您好。
」
「高公子,」崇六大跨步走向他,眼里流露出讶异。「前回看到你,锦衣华冠的,怎么今日看来却狼狈不堪?」
说狼狈不堪还真过份了点,不过就是素衣平袴的,哪那么夸张?华子舟撇了撇嘴,胡乱掰道:「楼起楼榻,人生总有
失意时,我家中生意失利,赔本破产,转往乡下务农去了,自然没有昔日风光。」讲到此,发觉随口胡诌的理由与自
己从高高在上的王位落难到偏远郊村的情节也没什么两样,不禁自嘲地笑了笑。崇六当然不知他在笑啥,还以为他看
得开哩。
「欸,世事就是如此难料。」崇六摊开双手道:「拿咱们国家来说好了,半年前无端端换了皇帝、改了国号,听说皇
城乱七八糟,皇室死的死、伤的伤,一夜之间,夏国坐拥华国江山,全都变了!」
「是啊,全变了。」
「好在夏王对老百姓相当和颜悦色,不杀不掠不欺迫。」崇六举起左手,伸出小指头来,边晃边道:「咱们百姓就像
沙子般渺小,有家可住、有工可做,图个温饱就属万幸,夏王的做法,全对了大伙儿的胃口,谁要反他,等于是打乱
自个儿生活,没人那么蠢。」
华子舟叹口气:「也是。」
「讲到这,我突然想到。」崇六话题一转,道:「高公子,您与彪儿是好友吧?皇城发生事变后,彪儿完全失去音讯
,我托认识皇城的人去打听,也只听说夏军来袭时,彪儿全力相抗,之后遭俘,但又脱逃出城,就无后续了。不知这
半年来您是否曾与他联系过?」
一句话如雷般劈在华子舟身上,狠狠地震撼了他。
他可曾与崇彪联系过?当然有!他还亲手埋了崇彪,葬了自己最心爱的人!
见华子舟面色阴晴不定,崇六直觉事不单纯,语气变得紧张:「高公子,怎么了吗?」
「我……」华子舟支吾一声,又缩回去,道不出事实真相。再怎么也没料到,原来要对别人提起崇彪已死的消息,比
要自己承认还更加困难、更椎心刺骨。也或许系因他平常大可不想起,当做只是见不到面,但此时他等于得再次提醒
自己,崇彪已不在人世,将从未痊愈的伤疤再揭一次,血肉模糊,岂有不痛的道理!
「唉,可是彪儿怎么了吗?」
「他……」华子舟面有难色,极其艰困地开口:「他死了。」
「什么?」崇六显然大受打击,倒退了一大步。
「他原是逃脱了没错,却又被追兵赶上,不幸丧生。」华子舟深深吸口气,又重重地吐出。「我最后看到他,已是具
冰凉的死尸了。」
「天……」崇六扶着门柱,面色苍白,喃喃自语:「看样子夏军虽然善待百姓,对皇室里的成员却是一个也不放过。
」
「夏军最终目的是侵占皇城,原先居于其中的人与他们有颇大的利益冲突,为免后患,当然是斩除得愈干净愈好。崇
彪忠心耿耿,誓言抵御外敌,自然成了夏军眼中钉,不杀他杀谁?」
「唉,可怜彪儿就此殉国。」崇六甚是感叹地摇头。「那孩子我从小见他长大,他生性善良老实,不曾做过什么坏事
,一付赤胆忠肝,献身为国,未料最后却没个好下场,真让人怀疑上天公平何在?」
「崇大叔,你这问题不会有答案。天底下多的是生平不曾行恶却无善终者,也少不了作恶多端却长命百岁者,若要去
探究其中道理何在,是自招麻烦。」华子舟惨然地笑:「恐怕连天都回答不出所以然哩。」
崇六又叹了口气,上下瞧瞧华子舟,道:「高公子,你走了一个月路,想来是又累又脏,不如到院里洗个澡,休憩一
阵子再走。」
「不,我未打算久留,办完事儿就要回乡下去了,家里还有老父母,我怕他们出事。」
「好歹也休息一夜,」崇六弹了一下手指,两名小厮前来帮华子舟卸下行李。崇六道:「彪儿在我这里留下一些东西
,我想让你看看。」
第七十二章
舒服自在地洗了个热水澡,华子舟卸去满身脏污,换过干净服饰,回到桂花院后边的客房里,崇六已为他备好一席酒
菜,还氤氲地冒着热气,香味扑鼻,叫人食指大动。
已好大段时间都粗茶淡饭的华子舟忽然满桌佳肴,忍不住频咽口水;崇六与端着一只木盒的男厮一同走进,他呼令男
厮放下盒子后出去,留他与华子舟独处。
「坐。」崇六拉出椅子,示意华子舟入座,随后自己也跟着坐下,捧起酒壶来斟酒。
华子舟接过酒杯,啜一口清香甘甜,微微颌首后,问崇六道:「崇大叔,您说要给我看崇彪留下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
崇彪将方才男厮捧在手上的木盒往华子舟推,道:「六年前,彪儿甫晋升大将军时,恰逢东北方有敌侵扰,他率兵前
往驱敌。出发前几日,他抽空到我这儿来一趟,说是探探我,顺道拿这盒子给我。」
华子舟往长约二十公分,宽约十公分的盒子望了一眼,问:「盒里装了什么?」
「我也不清楚。」崇六摇摇头,手放在盒盖上,轻轻扣着。「他只交待我把盒子收好,说万一他哪天战死沙场,再也
回不来时,要我设法将这玩意儿送到皇上手里。」
「怎么听起来好似在交待遗物一般。」
「八九不离十是这意思。」崇彪淡淡地笑。「那回应是他初次远征,多少有些紧张,怕一去不回。」
「凭他一身好武艺,怎可能一去不回。」华子舟忍不住嘟嚷,旋即又想到崇彪终究死在夏军手里,伤恸袭来,便闭嘴
不语。
「总之他后来大获全胜,或许是太高兴,忙着欢庆,也就忘了曾有这么一只木盒托付在桂花院里。日子一久,我也不
记得,是前些日子整理仓房时才发现,又恰巧你来,便拿出来予你。」
「予我?」
「是啊,本是说要给正德皇帝,但夏国入侵后,彪儿身亡,正德皇帝也死了,叫我送哪儿去?看你先前似乎与他交情
匪浅,你就收下,当是纪念他吧!」
即使不如此说,这盒子终归是他的,不是吗?华子舟将木盒拿到自己面前,忆及崇彪曾捧着这只盒,禁不住以双手覆
盖其上,藉此想像抚触着崇彪的手。
见华子舟专注地凝视木盒,崇六于是又为他斟好一杯酒,起身往外行至门口处,转头道:「高公子,我让您一个人静
静地看盒里的东西,若有需要,随时可唤我。」
华子舟未曾应答,崇六默默离去。待听见门阖上的轻响,华子舟始动手将木盒前方微锈的锁扣扭开,掀起盒盖,飘出
陈旧的气息,淡淡地扑进鼻里,彷佛打开尘封许久的记忆。
盒里是一卷画轴和一封信,华子舟先拿起画轴,小心翼翼地展开,赫见上头以水墨描绘出他的样貌,一笔一画,栩栩
如生,闭着眼倚着床头熟睡,天真而单纯,平静而安稳。左下方以草书签着崇彪的名字与年月日,循着推敲,正是六
年前没错,当时他才十二岁多,无怪乎这画中人物看起来稚嫩许多,且应该是实际看着人临摩下来的,神韵、气质全
运用得恰到好处。
「这家伙,何时偷画我睡着的模样?」华子舟又嗔又笑,脑海里浮现不懂书画的崇彪拿着画笔于纸上认真作画的模样
,倍觉温馨。再拿起底下的信,展开,上头字句不多,却一字字烙进心坎里。
皇上:
若有朝一日您取得此信,代表臣与您已天人永隔。臣随时征战沙场,不知何时会有万一,故将此信托予亲人,嘱咐哪
天不幸殉国时再转交予您。
臣于十六岁入宫担任殿前侍卫,职责保护皇上安全,终日随侍在侧守候,寸步不离。朝夕相处之下,又蒙皇上待臣和
善,臣自觉渐对皇上萌生情愫,然而此情世俗不容,亦不敢冒然坦白,表面总得若无其事以对,甚是苦涩。
臣罪过,谨以此信请皇上恕臣二事,其一,恕臣遏抑不住,对您动情;其二,恕臣无能服侍您到最后,但盼心意不因
魂魄离体而随风消散,愿皇上惦记臣曾于您生命中存在过,臣即能含笑九泉。
崇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