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华子舟想他离开,崇彪倍感失落,想起心不正、意不轨的华子昊三兄弟,担忧浮现,于是道:「皇上,夜已渐深
,彼岸宫位居深宫偏角,荒僻无人看守,为免皇上回返寝宫时遇险,请让臣于彼岸宫外等候,待皇上欲归时可尽护卫
之责。」
华子舟眉梢微皱:「皇城之内,怎有困险?」
要再提华子昊等人,恐又会令皇上不悦,斥他满腹阴谋论,是以崇彪一时回答不出,却又不肯放弃坚持,只好硬着头
皮再道:「臣静守于外,绝不干扰皇上听筝,请皇上恩准臣守护龙体圣安。」
「皇上,崇将军所言甚是。」鹤云仙道:「皇城浩大深广,总有死角,不宜大意。」
华子舟思忖片刻,妥协道:「好吧!」
待崇彪离去,鹤云仙起手于弦上轻按抚拨,一曲「崖山哀」娓娓道来,揉入椎心哀伤,渗出刺骨悲凉。黑夜静默,筝
音于房内凄鸣泣啼,缭绕不去;或许受曲调忧伤感染,华子舟忆及近日受迫选妃之事,面色凝重,郁云沉积不散。
一声幽幽长叹般的滑音宣告筝曲终了,鹤云仙见华子舟闭目沉思,十八青春容颜满布忧思,挺让人心疼,是以他道:
「皇上,您看来心事重重。」
睁眼,华子舟无奈一笑:「有时候,朕真希望自己是一介平民,不需担忧国家大事,也不需在戒备森严的皇城内如囚
鸟般生活,虽说大权在握,却同时有众多事务身不由己。」
「这倒是。」鹤云仙点点头,嘴角轻扬:「一国之君,听在耳里有八方威风,个中滋味却无人能晓;谁知出娘胎时若
生为平凡人,或许能体会到不同幸福。」
「怎么你不骂朕胡说?」
「乐与愁,置身其中的是您,不是小人,小人怎能妄下断语?再说当君王者需饱读诗书、文武双全,忧国忧民、未雨
绸缪,所经辛苦绝非凡夫俗子可懂。今皇上吐露真诚心声,感叹不如身为平民乃合理之至,何需责备?」
鹤云仙一段话嵌进华子舟灵魂深处,一篇篇无从说起的心事终被了解,怎能不感动?是以他打从心底笑开来,道:「
鹤云仙,你真是善解人意。」
「皇上过奖了。」
「这样吧,长夜漫漫,朕尚无睡意,不如说说你的身世给朕听?」
「小人身份渺如草芥,有何好说呢?」
「朕要你说。」华子舟提起旁边小几上的茶壶,燃着底上炉里的炭,烧起热水来。鹤云仙见他烧了开水,便自柜里拿
出一只白玉罐,揭起盖,淡雅清香飘出;华子舟将罐子拿过去,欲冲茶来饮。
「皇上,请让小人来服侍您。」鹤云仙把罐子拿回,再端出茶盘与国画石制成的茶壶,准备泡茶。
「你别顾着忙,一边说给朕听啊!」华子舟催促道:「还有,别再以小人自称,正常点地说就好,朕不计较那些。」
「小人……」鹤云仙顿了顿,改口道:「我生于河南,上有六名长兄,下有五名弟妹,家中世代为农,一贫如洗,生
活清苦。我满五岁那年适逢大旱,家境更加窘迫,为求温饱,父母先将三位妹妹分别卖给富贵人家做奴婢,可撑不了
多久,二位弟弟也给卖去做苦力。」
「接下来轮到你了?」
「是的。」鹤云仙点头,以头泡茶冲洗茶杯,第二泡茶才端给华子舟,同时继续道:「或许是天意,我原本要被卖至
村外洪员外家当奴才,前往当天于路途中巧遇桂花院老板,见小娃儿生得眉清目秀、白嫩可爱,立时出了三倍价。家
人听得能卖高价,迫不及待答应,拱手送到老板手里,同返桂花院。」
「你也是桂花院来的?」华子舟瞪大眼问。
「皇上去过桂花院?」
「呃,嗯,」怎么说,桂花院都是烟花之地,华子舟有些不好意思,支吾道:「不久前去过一次。」
「崇老板身体是否安康?」
「看上去像还可活百八十年。」华子舟甚想逃过无相干的话题,继续追问:「你在桂花院里都做些什么?」
「崇老板善育男伶,言行举止、身段表情自小训练起,琴棋书画更是必修之课,每日鸡啼之前,就得起身练琴、练唱
、练字;稍大之后,还得如女子般学习妆点之术。不同的是,男伶不浓妆,仅重描眉与微点胭脂,图个容光焕发之貌
,叫客倌看了欢喜。」
「朕看你虽美,倒不怎有女孩儿味。」华子舟打量着鹤云仙道:「上回去桂花院时见到名男伶,一言一行都像极女子
,雌雄莫辨。」
「起初,我相当抗拒修习身段,为此曾受崇老板打与骂过多次,幸而琴棋书画技高一筹,有些书画还卖到市集上去,
吸引甚多人慕名前来,公子哥儿听筝、下棋一晚就给黄金千百两,崇老板也就放宽心,不管那般多。」回忆昔日风光
,鹤云仙眼里似乎也多出几分光采,可他又突然沉下脸,神色黯然地叹气:「再善解人意、再懂诗词歌赋,烟花之地
终究烟花之地,来者莫不是想图个灵欲一致。十二岁那年起,崇老板开始教导驭男之术,我始知自己终是逃不过出卖
肉体的命运。」
「所以,你……」华子舟原是想问鹤云仙同几个男子睡过,却又觉过于尖锐不恰当,立时闭嘴收声不提。
「驭男之术起码需学上两年。」鹤云仙伸出两只手指,温柔地微笑:「在此期间,不得与任何男子发生关系,否则将
前功尽弃。」
华子舟松口气,对心思被看穿感到羞惭,前回是吃父亲的醋,这回又介意人家清白,真觉自己心胸狭窄。
「十四岁学成,已有众多人争相前来说情,要向崇老板买下我的初夜,崇老板几回心动,全是我断然拒绝。」鹤云仙
再冲一回茶,添了些至华子舟杯里:「不久后,盛德皇帝召桂花院入宫表演,我就此被留居宫中。」他放下茶壶,眼
里漾满回忆与不舍,声音微微哽咽:「明知男伶受宠有违天理,可我放不下,也晌往与所爱之人共结连理、白头偕老
,未料真触怒上天,盛德皇帝要了我之后,不出三年魂归西天。」
「违天理之说从何而来?」
「皇上,我与先皇同为男性,怎能相亲爱?一般至桂花院赏赏男伶或共度一夜春宵也罢,未谈真情真爱,不过逢场作
戏享乐;若真论及相知相守一辈子,可是叛经离道、错乱阴阳,会遭天遣的。」
「胡扯,都是情、都是爱,怎会因为发生于同性之间就遭天遣?老天爷未免太不讲理!」
「君王为九五至尊,其上仍有天,先皇英年早逝即是敌不过天意的好例子。」
「朕不信!」华子舟执拗地站起身,来到鹤云仙身边,猛地搂住就要亲吻;鹤云仙以手遮挡两人之间,令华子舟无法
如愿以偿。
「皇上,请自重。」鹤云仙对华子舟的强硬似乎有些愠怒:「我已是先皇的人。」
「朕不在乎。」
华子舟欲再强吻,门外忽地传来喷嚏声,令他警觉到崇彪就站在外头,不应太过放肆,这才甘心放手。才松手,鹤云
仙就连退多步,离他离得极远,冷冷地道:「皇上,请离开吧!别让崇将军在外头久候,着了寒可不好。」
被下逐客令,华子舟闷着头往外走,到达门口时,背后又传来鹤云仙的声音:「皇上,以后请别常来彼岸宫,对您不
好。」
「连你也要限制朕的自由吗?」华子舟不怒反笑:「朕以后每日都会来,直到你接受朕的心意为止。」
第十二章
「六叔,桂花院里可曾有位名唤鹤云仙的男伶?」这日中午,崇彪坐于桂花院后方厢房里,与崇六边用膳边谈。原是
想打听鹤云仙底细,哪知方说出这名字,崇六像受了极大惊吓般碗筷都给跌到地面。
「怎地无端提起他?」崇六面色苍白地问。
见崇六反应怪异,崇彪暂且不道缘由,只问:「您先告诉我关于他的事。」
「唉,说来要感叹世事多变,鹤云仙是我手中栽培过资质最佳的男伶,谁知才真正成材,就给盛德皇帝要去留在宫中
。」崇六一脸无奈,边说边摇头:「虽然皇帝给的赏赐多到我这辈子花不完,可那孩子,唉,也算命运多舛,五岁时
因家贫被卖,入宫不到三年却遇圣德皇帝驾崩,听说后来自缢,追随圣德皇帝的脚步去啦!」
「自缢?不可能,我前日才同皇上在宫里见过他。」崇彪皱眉,不相信地道:「但倒有一事颇怪……六叔,鹤云仙几
岁时入宫啊?」
「十四岁入的宫,」崇六数了数手指:「算算距今有十五年罗!要你近来还见过他,除非他那时没死成。」
「十五年前入宫时是十四岁……现在理当二十九,可我见到的他,至多不过十五、六岁模样哩!」
「彪儿,敢情是你眼花。」崇六大摇其头:「随先皇上路者,怎可能苟活下来?肯定是看走眼,把驴当马。」
「六叔,他亲口说、我亲耳听的,谁会无缘无故冒名顶替个早已死了的人?再说,他住在皇城里鲜有人迹的隐僻角落
,又弹得一手好筝,真够诡谲。」崇彪抓抓头,想也想不透,于是又问:「还有,他对皇上说他曾有些书画卖到市集
上头,所以皇上交待我来探探您这儿还有没有?」
「鹤云仙的书画确是一绝,众多达官贵人争相要买,我留了几幅。」
「快快拿给我。」
「孩子,那些书画可全是绝品。」崇六摆出生意人嘴脸来:「多少人拿大把银子向我买,我还不卖。今个儿就算是皇
上要,也得掏钱才行,岂有白白送上的道理?」
崇彪翻了个白眼,拿崇六没辄,只好从怀里的荷包倒出几碇白银推至崇六面前:「我有几个儿钱,您收下便是。」
「这哪够?」崇六瞪着崇彪,谈起钱,就是亲戚也没情可讲;他双手插腰,摆出高姿态:「堂堂一国之君,难道要这
样压榨老百姓不成?」
「六叔,您别这样。」崇彪摸索身上,好不容易又找出几枚碎银子添上去:「就当这是订金罢,您先把画给我,让我
拿回去交差讨皇上欢心,再请他送几辆车黄金给您。否则与皇上作对,您也没好处,不是吗?」
「这倒是。」崇六歪头想想也有道理,于是转身进书房拿出几困卷轴,递给崇彪时又慎重叮咛好几次:「几辆车黄金
,可别忘记啊!」
「知道了。」崇彪将卷轴收进袋里放好,背着走出厢房,却在回廊上遇见捧着琵琶的柳霜月,脸擦着淡淡胭脂,长发
束在后头,一双明亮大眼眨啊眨,加上个子又瘦又娇小,乍看之下还真将他当成是院里的姑娘。
「崇将军,请留步。」柳霜月叫住崇彪,快步奔到他面前:「皇上近来可好?」
「托你的福,皇上一切安康。」
「皇上可曾想我、念我?」
「这……」崇彪迟疑片刻,见柳霜月眼里逐渐盈满失望的泪光,不忍心以实话刺伤,只好道:「皇上近日因逢庆寿大
典,忙于选妃之事,抽不出身,隔些时候若待有空,应会再来。」
「我听说选妃的事了。」柳霜月轻轻叹气:「真可惜,我不是女儿身。」
别傻了,皇上不爱女人。看着柳霜月失望的可怜模样,崇彪差点就要如此脱口而出,幸好还来得及察觉,连忙改口安
慰:「你别多想了。」
「崇将军,能否请你为我向皇上转达?再隔几日,我就满十四岁,将要在桂花院每年一度的夜宴上被拍卖初夜……」
柳霜月有些脸红,低下头羞道:「我想在还保有纯真节操时,将自己献给皇上。」
突然间,崇彪好想骂自己造孽,无端端带皇上到桂花院来结识男伶,现在又多生一事!傻子都看得出皇上现在心思全
在鹤云仙身上,恐怕早忘记柳霜月是哪号人物。可他表面上依旧平静,道:「你别多想,我会转告皇上的。」
「谢谢将军!」柳霜月欢天喜地地弯身行礼,而后抱着琵琶蹦跳离去,显然相当开心,这让崇彪更无奈地叹气。昨夜
他守在彼岸宫外,其实全听得见房里的声响,也才晓得鹤云仙的身份,听来鹤云仙很是贞烈,不因攀权附贵而变节献
身于当今皇上,一颗心仍守着先皇,反倒华子舟想强人所难,搞得双方都不愉快。
尤其华子舟出来后,摆着张臭巴巴的脸给他,冷冰冰地道:「叫你回去就不,呆在门外吹凉打喷嚏,坏了气氛!」
分明是人家心不向着你,怎怪罪到我头上来呢?崇彪甚是无辜,语带委屈地道:「皇上,臣只是想护卫您的安全,未
曾考虑太多,不慎之处敬请见谅。」
华子舟闷哼一声:「算了,快回去歇息,省得真着凉,朕也担心。」
「多谢皇上关心。」听得皇上还会担心,崇彪有一丝丝欢喜。几步路走完,沉龙院已到,华子舟要崇彪陪他入内更衣
。换过睡袍后,华子舟对崇彪道:「烦劳一日,你也累了,夜又已深,不如你就留宿朕的寝宫罢。」
「怎好如此?」崇彪环顾寝宫:「臣担心夜间呼鼾,吵扰皇上睡眠。再说这房里仅有一张床,留宿恐有不妥。」
「傻瓜,朕的床大得可睡上十个人,朕一人睡上,再多你一个也差不到哪儿去。」华子舟耸耸肩膀:「朕想有人一起
聊聊彼岸宫的事。」
皇帝盼他留宿,原来是想谈论鹤云仙的事?彼岸宫三字入耳,崇彪心里涌起阵阵酸意,微掺着怨妒及无法道出的遗憾
,接踵而来的则是不愿留下,是以他道:「皇上,臣明晨需早巡,得于凌晨四时起身,为免惊动您,臣还是回御卫院
稍事休息就好。」
「早巡?好吧!」华子舟叹口气,样子颇为失落;落寞表情令崇彪有些心软,却也有些心疼——他不知自己若留下,
是该为能与暗恋的人多些时光独处而欢喜,还是要强忍妒意去听暗恋的人谈另一个男人?
还是决定离开罢!崇彪于心中对自己摇摇头,于表面对华子舟作揖:「皇上,臣告退。」
「等等,」华子舟呼令道:「崇彪,你近日内可否去市集为朕买鹤云仙的字画来。」
崇彪微微皱眉,有些为难:「鹤云仙的字画,臣连见都没见过,该从何寻起?」
「鹤云仙既是出身桂花院,你大可抽空去问问你六叔,看他手上是否还有鹤云仙昔日亲笔所作字画,若有就直接带来
给朕。」
「是。」找不到理由拒绝,崇彪认命地点点头:「臣会腾出空档,尽快去办。」
「糖葫芦、糖葫芦欸!」
中气十足的叫卖声将崇彪自昨夜记忆中唤回,眨眨眼,他正置身于嘈杂民间市集中,旁边人来人往,有人来兜售物品
,有人是来花银子买东西,还有些人是无特定目标地闲逛晃荡。尽管周遭扰扰嚷嚷,崇彪心头仍有处填不满的空虚与
微酸。
「小兄弟,来串糖葫芦吧?」身形佝偻、白发苍苍,带着浓重口音的老婆婆推着插满糖葫芦的稻草束过来。
看见里着艳红糖衣的糖葫芦,崇彪立时想起华子舟终年多在皇城里,嘴上总是挂着无聊二字,不如买些坊间才有的玩
意儿回去讨他欢喜?于是他向老婆婆招招手,表示想买。然而当他要自背上的袋里拿钱时,才想起带出门的钱已于先
前全给了六叔,说起来,或许皇上要的是鹤云仙的字画,对这些街边的粗糙甜食压根儿不看在眼里。想及此,又觉意
兴阑珊,只好对老婆婆道:「抱歉,我身上没钱可买。」
「什么话?」老婆婆自稻草束上挑了支李子又圆又大的糖葫芦,递给崇彪:「没钱不打紧,你就拿去罢。」
「这怎可以?」崇彪连忙摇头:「您老人家维生的东西,我怎能白拿?」
「傻小子,俺是看你从远处一路走来,眉头打着死结,闷闷不乐的样,想给你个甜,让你笑笑。」老婆婆将糖葫芦又
往崇彪的方向推:「俺家里好过得很,只是成日在家无所事事又寂寞,不如做些糖到市集上来与满坑满谷的人为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