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能恢复么?」
「废话。你听说过有人得这种毛病?你又不是先天的。」
曹通的老练世故派上用场,讲得好像钱真杞人忧天想太多了。
或许有安全感,或许实在疲劳过度,钱真不一会就睡着。曹通俯下身探看,均匀的呼吸声细细地打着小呼噜,他轻手轻脚离开卧室,该做的事还有很多。
比如买根棒棒糖咬着,比如找人算帐。
(11)
曹通干了一晚上劳动,当然不是他最想干的那种,一直到天色蒙蒙亮了才结束。他满意地看着干干净净的厨房,有种从战场重回人间的感觉。伸展下筋骨,他推开连接厨房和外场餐厅的门,却忽然愣住,随即紧皱起眉毛,跨大步伐朝其中一桌走去。
钱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那里,拿着桌上摆成套的胡椒与盐巴罐子,后仰着头直接往嘴巴里洒。
「干什么不睡觉?现在才几点。」
钱真转回脸,平平板板的表情,看向曹通的眼神彷佛一潭死水,映不出一丝亮光。他说:「我还没有好。」声音哑的跟磨砂纸一样,曹通见罐子里的份量只剩下一半不到,他从钱真手中拿走摆到一边,咽下逆流上喉头的酸涩味,回答:「就算好不了,你也得撑下去。你爸还指望你。」
这句话让钱真僵硬的表情出现裂缝,好像一个烧坏的陶土人偶,正常的五官歪曲得不成样子。曹通握住钱真的手,彷佛能传递无声的力量,「是个男人就别孬在这里。做最坏的打算,抱最大的希望。有我在,你敢倒下我就拿鞭子把你抽起来!」
钱真沉默着,不好不坏,目光直盯着那一双交叠的手掌。曹通怎可能容许对方闷不吭声,他伸手将钱真的脸扳过来,两个人四目相对。一炙热,一漠然。
「我就是这样。反正我看上你了,不管愿不愿意高不高兴,你的事我都要管。」曹通说完俯下身,钱真来不及反应闭上眼,又有所预感似抿紧了嘴唇。
可是热度并未落在那里,曹通只轻轻印一下钱真浮肿未退的眼皮,便直起身。结果热意冲上脸皮,钱真无预警成一颗大番茄。曹通见状故意打趣讲:「昨晚就做过一次,怎么现在才脸红?反射弧够长的啊。」
钱真恼怒地瞪他,倒是打破冷冰冰的气氛。这时候曹通忽然认真讲:「别想太多,有事我们一起扛。」
钱真生气的模样像被导演喊卡停在一半,他无奈地松了紧绷的脸色,有些自暴自弃的说出老实话:「我是真的不想连累你。但是,也不想自己一个人面对。」
「废话。」藉着交握的手,曹通把钱真从椅子上拉站起来,看着他讲:「遇到像你这种事,谁有办法多坚强?你是好运气才碰上我!」
「……你的脸皮跟山猪一样厚。」
曹通不以为然的回:「厚就厚吧,好吃就行。」接着手指比比自己脸颊,「大厨师,要不要来一口?」
钱真没办法,总不能真的『来一口』,只好赶紧换个话题问:「你说要带我看医生,是哪个医生?」
「先去耳鼻喉科检查一下。你也算小有名气,这种事情得注意一点。」暂时饶过钱真的闪躲,曹通还握着他的手,把人带近些。不能吃,闻闻味道总行吧?
不料钱真嫌弃的皱皱鼻子,说:「你身上好酸臭。」
大好气氛顿时垮台,曹通差点没跳脚,「我是为谁才不洗澡,就怕吵你睡觉!」
「那你现在可以去洗了,真的很臭。」
所以有时候太实诚的孩子能把人活活气死,曹通横眉竖眼的骂,却也看得出不过是装装样子。「你精神来了是吧?走!陪你未来的老公洗鸳鸯浴!」然后半拖半抱着钱真就往楼上爬,钱真赶紧喊:「我、我去做早餐!」
曹通斜侧着脸,一副藐视的样子问:「你行么?不是跟缩头乌龟一样,坐半天不敢靠近厨房?」曹通在厨房整理不可能没动静,钱真既然下楼待在用餐区,就一定知道里头有人在。没打招呼甚至选了个离厨房最远的桌位,正是因畏惧而不想面对。
钱真梗了一下,那副吃鳖的样子就像被同学挑衅敢不敢进游乐园的鬼屋。钱真深吸一大口气,硬着脖子冲曹通喊:「我当然行,你等着看!」
钱真的嗓音尚且有点沙哑,所以听起来有点不大清楚。曹通盯着钱真意有所指的回一句:「好,我等着干。」而后转身悠哉悠哉地跨出步子上楼,留下刚刚才回过味来的钱真,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曹通爽快的洗刷一通,想起来没得换又不想穿脏衣裤,便光溜溜地走出去。不料正好撞上抱着干净衣服的钱真,后者大惊,控制住千万别往下看,赶紧把东西塞给曹通,脚跟一旋逃向客厅。
「怕什么,你有的家伙我也有。」曹通干脆就站在外面换上,一边问:「我的早餐勒?」
「还没做好,想到我忘记拿换洗衣服给你。」
这时候室内座机铃铃响,曹通自觉闭嘴竖起耳朵,钱真接起来,应几声好便挂断。曹通套好人皮走到客厅里,以眼神询问怎么回事,钱真不把他当外人,如实回答:「医院打来的,说我爸今天精神不错,问我要不要过去陪他散步。」
「废话,当然要去。我跟你一起。」
「我自己去就行了,你还要做生意。」
曹通摆摆手,「今天公休,我说了算。去医院正好,顺便找你的耳鼻喉科。」
钱真点头,「那就等下午,学校放学以前你就可以……」
「到时候再说。」曹通看下时钟,说:「我回家换套衣服,你等我半个小时。」
「你不是已经换好?」
曹通扯扯身上这件过小的衬衫,绷得扣子都快爆开,「等下要去见我的老丈人,不穿体面一点怎么行?」
「你……你别乱说话!」
曹通没有笑,伸长手臂捞过钱真就抱,「现在不臭了吧?」钱真眼睛不知道看哪里,手脚更是无处摆,曹通固定住对方脑袋,盯着人讲:「我说了,不管你怎么想,我要做的事情就是要做。」
钱真垂下目光,嘴唇抿了抿,才低声讲:「我爸很严格,在他面前绝对不可以乱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但是会知道分寸。我没事刺激一个老人家干嘛?」
钱真明显怀疑的看了曹通一眼,可是他同样也怀疑自己,现在与曹通之间的关系,是否已经默认在一起。中间跳过什么步骤的感觉,很让钱真不踏实,没办法完全相信。
曹通放开人,讲:「好了,你去弄早餐,包一包带着路上吃。等我半个小时,乖啊。」
钱真不服气的看着曹通,一脸想抗议又不知道怎么回嘴的样子。曹通当然看出来,不屑的说:「不想被当成小孩子,就别趁我不在做那些幼稚的事情。」
钱真一顿,而后不自在的抬手揉揉鼻子,看着曹通不太好意思说:「不会了,我不能再让你担心。」
惊讶于钱真的变化,曹通原以为钱真抗压力低又软弱,老实讲还想以后慢慢训练他。可转念一想,钱真这个厨师并不好当,他那些原则能坚持到今天,确实不是一般人能挺得住。于是心里那一点不男人的嫌弃也没了,看着钱真这坦白的模样就更顺眼。
曹通低头在钱真微微上扬的眼尾印一下,又往脸颊亲一下。心想原来这就叫谈恋爱,真他妈纯情。
「看要带什么东西给你爸,等我回来。」
「……嗯。」钱真憋的快断气,幸好曹通很快就退开,挺干脆的走了。
钱真很苦恼,虽然这并不是个对的时机,虽然舌头出毛病,虽然父亲还躺在安宁病房。
但他真心觉得,幸好有曹通在。所以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撑得过去。
曹通所谓的『体面』也不过只是一件素面没啥恐怖花样的T恤,加一条没破洞的牛仔裤。以致于等候多时的钱真一见面就问他:『你不是回去换西装打领带?』
很明显的,这两个人对于同一词汇有不同理解程度。不过没关系,曹通脸皮厚,钱真好唬弄。
只可惜,钱真还是没弄出吃的来,曹通看了两手空空的钱真没说什么,路上经过便利商店买牛奶,一人一盒。
搭公车到医院,附设安宁病房的护工与护士们大概都认识钱真。曹通觉得气氛有些奇怪,一位白衣天使经过他身边,捧着一大束花就往垃圾桶丢,曹通多看了两眼,直到被人往前拖着走。
「你干嘛?」
钱真放开手,曹通的手腕还留着一圈麻。钱真看都不看他,冷着一张脸讲:「这里是医院,注意你的行为举止。」
没来得及解释,两人就抵达病房门口。钱真敲门,得到里头人回应之后才拉开门进去。
曹通跟在后面,见到躺在病床上的老人,果然气色很不妙,整个人浮现出一股衰败的病弱。老人显然也挺讶异,没料到竟然有别人和儿子一块来。曹通上前一步打招呼,难得中规中矩的模样。
「叔叔您好,我叫曹通。曹操的曹,通马桶的通。」
此话一出,钱爸先呵呵笑出声来,手指了指钱真,说:「从小到大,没见过你带朋友给我看,果然与众不同。」
不知是褒是贬,千万别以为曹通不会紧张,那是因为他脸皮太厚所以红不起来。一时口快通了马桶,曹通很想对着镜子给自己一拳。
「爸,要不要我推您出去外面走走?」钱真问,刚才这一闹,气氛的确轻松许多。
「不用了,在这里看看窗户就好。」
「叔您精神不错,吃点水果怎么样?路上经过菜市场刚买的,保证新鲜。」
「好,随便削一个吧。」
曹通把塑料袋子塞钱真手上,说:「光荣而艰钜的任务,交给你了!」
钱真白了曹通一眼,才恭敬地对父亲讲:「我拿去小厨房切。」
安宁病房的照顾设施做得很齐全,甚至可以允许家属在公用的厨房内开小灶,做点简单的菜肴。
钱真离开之后,曹通拖把折叠椅往病床旁边一坐,抬起头正对上钱父审视中带着疑问的眼神,曹通心想姜果然是老的辣,便索性单刀直入的挑明白说。
「叔,我和钱真是最近这一个月才认识的,以后我会赖着钱真一起来探望您。」曹通世故,出社会磨练过后更是精通。钱父不好不坏应一声,这时曹通才明白钱真说他爸很严肃是怎么个具体化。
曹通看着钱父,试图让长辈感受到自己的诚意,说:「钱真开的那家餐厅,这阵子一直被他师叔恶意骚扰。不仅到店里去大吵大闹,甚至叫人砸店泼红油漆。」
「那店要怎么开?钱真是不是已经把店收了?!」
「叔您先别太激动。我就想钱真一定怕您担心不肯讲,只好我来这里找您越级上报。这事情不了,钱真恐怕别想开店。」隐瞒一部分实情,曹通顶着钱父严厉的脸色继续讲:「我知道这事情轮不到我管,但我总不能站旁边光看钱真被欺负。所以才想请您看有没有办法解决,再这样三两天闹一次,钱真也不是铁打的。」
钱父板着脸,年岁的皱纹深刻地在苍老的脸庞压出线条。静默一会,钱父再次看向曹通的目光中便多了几分沉重。
「曹通,你跟我儿子是怎么认识的?」
讲到这个曹通就有点尴尬了,回答:「我不注意撞坏他的车,一来二去就熟了。」
「吃过他做的菜?」
曹通挺直腰背,这个有信心多,「当然有。我没吃过什么正统西餐,他做的菜都是什么料什么酱一堆,光摆盘就能拍照片上报了。」
「味道怎么样?」
「好吃是当然的!」
「我问你味道!」
曹通吓一跳,看着钱父满脸认真严肃的表情。关于料理,这父子俩简直一模一样。于是曹通罕见有点小结巴地回:「味道……味道就很好吃……」
钱父叹口气,改个方式问:「我是问你,会不会太咸,或者太酸。」
「那倒不会。真要鸡蛋里挑骨头,就是偶尔有点太甜。他说糖放太多了。」
「太甜?」
「不会很甜啦,在南部那种甜度是小意思。」
钱父沉吟一会,抬手比了比床边矮柜子,说:「第一个抽屉,里面纸袋子拿出来。」
曹通大愣之后回神,虽然搞不懂怎么连老人家都学会跳tone,还是赶紧照办。
双手奉上纸袋,钱父拿在手里掂量着也不拆,突然想起什么偏头盯着曹通直瞧,疑惑地问:「你姓曹,曹大光是你什么人?」
「曹大光?曹大光是我爸!叔你们认识啊?!」
「谈不上认识。你长得有曹大光当年那样子,尤其讲话的调调。」
曹通陪笑,心想应该不会是好事。
「拿去吧。钱真不用,你替他用。曹大光的儿子,我勉强信得过。」
曹通嘿嘿两声,「叔,您跟我爸交情挺好的吧?回头打电话找我爸上来跟您叙旧。」
「不必,我跟他没什么旧好叙。这件事情交给你办,别搞砸了。」
「是!叔您放心。」
于是等钱真端着水果盘回来的时候,很意外的看见曹通和父亲在聊天,并且相谈甚欢。钱真心里有些复杂,他和父亲就没办法像这样融洽。
两人多坐一个小时,钱父便开始赶人。
「回去做你们的事,我还死不了!」
「爸……」
「叔,我们明天再来看您啊。」
「天天来干什么?烦!」
出了医院大楼,钱真闷闷地走着,曹通拉住他说:「我们还没看病。」
「你跟我爸说什么?」钱真是老实,但不傻。曹通手上多一个牛皮纸袋子谁给的?干什么用?
「我把你师叔的事情说了。」
钱真一听,像踩中地雷说炸就炸。「我警告过你不准乱说话!我爸已经病成这样,你怎么可以……还说你有分寸!」
「你的毛病我没说!」曹通解释,扬扬手中袋子,「你以为你不讲,叔就不知道?我们来的时候不是有一个护士小姐捧一大把花?那就是你师叔送的。我才不是在看妹,虽然你吃醋吃得我很爽。」
钱真故意忽略后半段,想拿纸袋子却被曹通闪过。「我爸给你什么?」
「尚方宝剑,先斩后奏!」曹通望着钱真,难得正经八百。「我不避讳讲,叔什么时候要走不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你不处理,让叔背着你找谁代劳?到这地步了,钱真,你得让叔安心。」
钱真扶额,揉揉眉心好像在整理思绪。放下手,他摊平了掌心找曹通讨。「给我吧。」
「不行,叔是看在我爸的面子上才交给我办的。」
对于两家父亲竟然认识,钱真很惊讶,也从没听说过。
「那是我爸的东西。」
「我丈人。」
「我、我还没答应跟你……」
曹通嗤笑一声,「你哪个年代人啊?交不交往还要特地打招呼?我亲你你不反对就是了嘛,都是男人不搞那套。」
钱真气鼓鼓瞪着曹通,所以口拙就是吃亏,憋了半天只能讲:「回去再说!」
「喂!还没看病!」
「不看!」
曹通没办法,不过见钱真算满有精神,也好。
(12)
回到二楼家里,钱真一路上不说话,倒也不是多生气,就是觉得丢脸。曹通忍住没逗他已经很了不起,谁知道麻烦事接踵而至。
钱真刚从楼下邮箱中拿出一封信,拆开来看,当场变了脸色。
「靠!到底想干什么啊?!」曹通发火,「我现在就去给他好看!」
钱真拦住他,说:「那些笔记我已经用不上了,给他也无所谓。」
信条上写,如果想要回菜谱,就拿好东西去换。
「你还没告诉我,那个老家伙究竟想换什么鸟东西?」
钱真轻叹气,仰起脸看着曹通,问:「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美味?」
「好就是好,哪还有真的假的。」
「他认为,我师爷爷有一本秘笈传给我爸,我爸再传给我。里面写了如何让所有的料理变成真正美味的诀窍。」
「真的有那种东西?」
「你认为?」
曹通撇了撇嘴,「我怎么知道。反正你直接告诉我有没有,我又不说出去。」
「没有。」
「喔,那他耍什么白痴啊。亏他年纪这么大,一点脑子都不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