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曹通再度回到台北这个都市,中间相距十多年了。之所以离开乡下那片安静的田野,他觉得是自己不甘寂寞。
他长大了,不愿再受父母罗哩叭唆的管束,他跟许多年轻人一样向往繁华热闹的地方。那里彷佛是另外一个世界,只要他想,就有用不完的自由与刺激。
比如包括……跑给警察追。
曹通拼命逃窜边骂,这他妈的也太刺激了!
曹通摆的是路边摊,专卖咸酥鸡,开业三个月还没收回老本,就先被警察大人开一张两千四的红单。那一个肉痛啊,一天净赚才刚刚勾到四个小朋友的裤管脚,做白工不说,还倒赔进去。
‘哔哔—!!’
管区叼着小红哨子催命符似的直吹,拿出比抓十大通缉要犯还激动的破嗓大喊:「不要跑!!给我站住!!」
摊贩之间这时候都很团结一致,长长一条街不止通两头而已,各出入巷子口但凡有那么一丁点风吹草动,小贩们便宛如一群机警的麻雀,叽叽喳喳地传递消息,很快就一窝蜂全散了干净。
这一晚曹通没别的话说就是倒霉!他估量着街头街尾巴的距离,想占中间的位置,这么一来不管警察从哪头开始抓,他都能有空档往另一头溜。
可惜千算万算不值天一划,曹通确实提早霸住了一个好位,不远处听见哨音他就立刻收拾起来,连客人钱也没来得及要。但惨就惨在曹通做的是咸酥鸡不是卖衣服,包袱卷卷打包拎着跑。一台摊车上要摆一大锅油吧?要两三桶小瓦斯吧?要沾粉要备料要小冰箱吧?于是,曹通急着往反方向推车,却没注意到夜黑风高,台北市那惨绝人寰的坑巴马路,他连人带摊车一个大踉跄。
毁了!车轮子坏了!
曹通又气又急直飙国骂,当初他创业本钱不够所以买得是三手货色,自己修修补补凑合着用,谁晓得竟然在这时候掉链子?!
所以曹通只能双目赤红眼睁睁看着别人一台台『超车』,几个早就看不过曹通生意好的人,甚至还故意往歪一脚的车轮上撞。曹通气得要抓狂现下又没时间讨回来,有那个力气还不赶紧推车第一!
于是曹通眼睛死盯着大锅炉里一晃一荡的滚滚热油,硬生生将陷下去的一边车脚用自己全身的力量扛顶上,闷着头向前进。
「还跑!叫你不要跑还敢跑!再跑罚三倍!!」
管区的喝斥声紧追在后,曹通满头满身大汗,汗水流进眼睛里咸得他快睁不开,可是他必须咬牙撑下去。月底就要到,房东放话说了不许再拖欠。
曹通勉强扭脖子往后面看,简直已经是哀鸿遍野,被开罚的摊主再气恨也不敢找警察麻烦,只好把眼光往曹通这边扫过,带着浓浓怨毒,最好把所有人全拖下水陪葬。
曹通不小心与其中一名员警对上眼,那边立刻喊:「别跑!停下!!」曹通哪里肯停,反而更卯足了劲。可怜他手臂夹住倾斜的车把子,车体四分之一的重量就这么直压下去,疼得他忍不住倒抽气,筋肉好像要绷断那种裂痛。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前方有一家店面边上开了一道口,不知道是空地还是车库。按平时曹通几乎不走这条路,而且他也早不晓得开溜到哪里去了,哪可能如此狼狈。
没时间再犹豫,曹通当机立断往那道破口奔去,有了明确的目标与希望,他忽然充满爆发力一样三两步向前冲!
‘唧——!’一声极度刺耳,曹通惊险拐进空口中,他再承受不了手臂麻筋一抽,又‘碰!’一下,车轮轴直接断成两截,金属铁片撞击在水泥地上,拖出好几条白色刮痕。
曹通痛得右手抱住左手,热汗立即成了冷汗直流,然危机尚未解除。他猛一抬头警戒四周,却看见一个穿着白色厨师服的男人正好从驾驶座出来,一双眼睛睁得大大,明显惊讶得愣在原地。
还不是最惨的,曹通顺着男人的目光看去才发现,他的摊车撞凹了人家的车头板金。
这一瞬间,曹通心想:啊,果然是车库。
「那个……嘶……」想跟对方扬手打个友善的招呼,结果手臂根本抬不起来。曹通边忍痛一边硬挤出一个扭曲的笑脸,操着台语口音讲:「歹势哈,借我躲一下警察。」
男人眉头皱得紧紧,紧到曹通担心对方会不会抽筋。这时外头传来急吼吼抓人的吓阻声,车库里的白光灯亮着,洞口大开。照情况一旦警察巡逻过脑袋一转,便能来个瓮中捉鳖。
声音越来越近,曹通跟着越来越紧张。想这男人一声不吭,该不是等警察来才大呼小叫耍阴的吧?可都跑到这里来了,要他现在跳出去自投罗网同样办不到。曹通甚至起了一个念头,干脆学电影挟持对方,掏出切肉用的菜刀架脖子上威逼不准出声!
正犹豫着要不要动手,下一秒便听见轻轻‘啪’一声,车库灯熄灭了。
曹通一呆,原来这是感应灯?警察叫叫嚷嚷地快步经过,半点停滞都无。
哨音哔哔逐渐远离,一片突兀的安静宛如战后残寂。没人敢在风尖浪口上回来,附近派出所和摊商们都有心照不宣的默契。什么时候查缉不能说,除非临时有长官交代,否则一个月来几次,都是固定的。
曹通这下尴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在眼睛还没适应黑暗的当中,他难得热了一张可以拿去滚钉板的脸皮,幸好对方看不见。清清嗓子咳几声,斟酌着开口。以曹通识人的本领,擅自认定对方有台语障碍,他还很善解人意的改用国语说:「那个这位先生谢谢哈,车子我一定给你拖去修好。」
等半天没有人回应。
曹通停顿一会,想这声控灯怎么不太灵光,他又大声一点嘴巴张开刚发出一个‘啊’的音。声控灯骤然亮起,曹通却呆愣现场傻眼了。
没有人在。
没有半个活人在?!……啊呸!
曹通冷静下来,他走近那台车两颗眼珠子盯着撞凹的板金,确定刚才不是见鬼。
他扭头往旁边看,墙壁边上有一扇门。幸亏装着个门把,要不一整片涂白白的油漆一错眼就呼咙过去了。
曹通悻悻然想,既然人家看不上眼,自己何必讨没趣。原本还想相逢既是有缘,交个朋友……咳,以后万一又那什么的,是吧。
曹通搓搓受伤的左手,甩了甩,一阵一阵的抽痛。
今晚是没法做生意了。他费力的重新扛起摊车,一步一脚印地往外面走。
离开车库之后,他特意抬头仰望店头上挂的招牌,然后郁闷地扭回脖子。
书读的不多,就是麻烦。
不过就算看不懂鸟文,至少看得出人开的是西餐厅。比起拿刀用叉的技术活,他更喜欢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俗话说得好,人比人气死人。
修理板金少说得花三、四千,还不如开一张红单便宜。
曹通一个人加一台摊车‘匡叽匡叽’在街上拖行。他步履蹒跚,像个驼背又跛脚的老家伙。
一边走,他心里盘算着怎么才能清掉这笔帐。
出来混,争得就是一口气。唯独这口气,他绝不能漏。
(2)
曹通睡了一晚上,可翻来覆去就是不安稳。昨天一路把摊车扛回来,累到不行随便洗洗睡了。谁晓得越睡手臂越痛,一个翻身不小心压到,痛的他差点飙泪。爬起床想用点白花油自己推一推,好不容易从脏兮兮的抽屉底找出来,结果盖子不知道扔哪里头药水全干了。他对着空气骂干又倒回床上,没办法只能憋了又憋忍了再忍,终于快天亮的时候才睡着,所以等醒过来已经是下午一点。
「哈呵……」
打个大呵欠,曹通萎顿地坐在床边,一头鸟窝乱糟糟。举了举手一样很痛,皮肤表面发麻,前臂肌肉有点肿胀。幸好伤的是左手,曹通想,过几天就好了。
一台小电视摆床尾,曹通懒得动,抬脚伸长腿用大拇指去按开,狭窄的套房里立刻充满罐头音效。
真无聊。
这个时候应该出摊的,可手搞成这样怎么做生意?只好休一天,待会走一趟药房。房租……房租明天交。
曹通两眼无神盯着电视机瞧,脑子里转着杂七杂八的事。
『现在让我们欢迎台湾料理界的明日之星,荣获美味杂志举办的最佳新人奖头衔——钱真!』
「蛤?!」
曹通怪叫一声,像被电击突然瞪大眼睛嘴巴开开,整张脸写满惊讶。萤幕中以美食节目走红的女主持人正夸张地娇笑着,两撇八字眉星星眼一副快抽筋的样子,大口大口吃着来宾介绍的精致料理。
曹通扭着脑袋左看右看,分明是昨晚在车库碰见的那个厨师嘛!
长得还挺上相,本人脸臭的跟水沟一样。原来是有钱人,难怪不在乎车子被撞。
曹通对着电视机指指点点,什么“昨天比较矮”、“脸白得画死人妆啊?”、“笑不出来吧?看你个死人脸!”便在不知不觉中把整段访谈都看完了。
想着对方年纪还跟自己一样大,曹通心底就有一股说不上来的郁闷。他知道人比人气死人,但当事实摆在眼前,这么大差距纵使他神经再粗也免不了小小打击。
可又想昨晚上人一句话没刁难就放他离开,要换别人撞他车,非得报警察局不可。
但是人家有钱!……不对,有钱人特别小气。
好吧,那什么叫钱、钱真的勉强算是不错。
曹通一个人脑筋急转弯,想了一会突然往大腿上一拍。
「噢——干!痛痛痛……」
尾音变调奇怪的上扬,不是因为他太兴奋,而是忘记拐到手伤。曹通抱着手臂疼的龇牙裂嘴,决定先出门一趟再说,反正都是要经过。
台北市的天气比后妈还后妈,早上大太阳,过中午就给你下大雨,温差之大恐怕真的要世界末日。曹通换件T恤上街的时候,抬头看已经是乌云蔽日。他懒得带雨伞,套上夹脚拖就撇出去。
按平常很少走这条路,这边离学校和补习班最远,他做的咸酥鸡生意,自然客群不同。
再度走到那张鸟语招牌底下,店门外没看见人排队。曹通想刚才看电视讲不是得先预约才吃得到?高级西餐厅果然派头够大的啊。
两点多不晓得有没休息。曹通边这么想,虽然门头没挂休息中的牌子,他还是不客气推门进去。
结果一进门,果然空荡荡半颗人头都没有。一个穿着厨师服男的正靠在柜台旁边和女服务生聊天,交头接耳到快亲上去,看得曹通眼睛痛,只好大声咳一下,装作没看见讲:「我找你们老板。」
「老板不在!」被打断好事的男厨口气很差,没礼貌的上下打量曹通一阵,讲:「我没看过你,替谁来的?老板欠多少?」
曹通原本被这小子的态度气到,听见他说什么欠多少觉得奇怪,便顺着话问:「他还欠谁的多少?」
「啧,我怎么知道!要不是他照时发薪水,我早就不干了。」
女服务生手里拿着把指甲搓刀,凑到嘴边吹一吹,摆明打混。曹通对那女服务生讲:「帮我叫他出来。」女服务生白眼一翻,便扯尖了嗓子喊:「老板外找!」
没几分钟,另一个穿着白色厨师服的男人,边擦着手匆忙从厨房门后面出来,见到曹通先是呆滞,随即才想起来,偏过脸朝女服务生指责:「我说过有事情可以去厨房找我,你这么大声会影响到客人用餐气氛。」
「是,老板。反正又没客人在,有什么关系。」女服务生拖长音调很不高兴,完全在敷衍。
曹通见钱真下不了台,便插话讲:「我找你有事,进去里面说吧。」
「有事在这里说就可以。」钱真抿着嘴,两脚生根似的一步不动。
「是你说不要破坏用餐气氛。」不知道为什么,曹通对着钱真这张死板板的脸就来气。其实在哪里讲都一样,也不是什么机密怕别人听。
钱真回头往用餐区看了看,再转过来面对曹通。他的视线越过曹通望向餐厅大门,眼神一黯,很快的又收敛起来,归于一片平淡。
「没关系,现在没有客人。」
曹通两条粗眉毛一皱,忽然觉得很不爽,他左手往柜台桌面上一拍,讲:「现在是没有,等下就要来了!我告诉你,等客人上门跟等公车一样,要嘛没有,要嘛就一大堆!」说着也不管跟人熟不熟,一手臂挂上钱真肩膀勾搭着人就往厨房里走。钱真来不及犹豫,整个人好像被推土机拖带,身不由己。
进到厨房里,钱真侧着脸稍微仰起头看向曹通,语调低低的问:「找我有什么事?」
这么近距离对上钱真的脸,曹通发热的脑子一僵,立刻尴尬地把手臂放下,往旁边站开一步讲:「那个,你记得昨天晚上是我撞坏你车子的吧?我来看你车怎么样。」
「我早上刚修好。」
「这么快?修多少钱,我赔你。」曹通不自在的按按左手,这时候只觉得麻麻热热,倒没什么痛。「但是我这个月手头比较紧,下个月才能还你。」
钱真穿着厨师服,腰间还系着一件白色围裙,他两手抓起布擦了擦,上头沾到些黄黄红红的酱汁。曹通无意识盯着瞧,想不知道是做什么好料弄的。
这时,就听见钱真平平的声音讲:「不用,你路边摊赚没多少钱。」
曹通回过神骤然火大,「我路边摊怎么样?你少看不起人!赚多少是我的事,你给我等着,就算我当裤子也一定赔你!」
钱真绷着脸皮,然而眼神却流露出慌乱,只一瞬间就又隐藏,平静无波地看着曹通,说:「我没有看不起你。我只是说实话。」
正光火的曹通与钱真四目相对,曹通的一把大火好像扔进水里,虽然灭不了,但也烧不起来。本来钱真说这种话形同挑衅,可奇怪的是曹通看着对方,就感觉钱真好像真的只单纯老实过了头,并没有挖苦讽刺的恶意。
曹通脖子一扭,把脸转向别地方,还是改不了恶声恶气讲:「你到底修多少钱?这个是原则问题,我做人从不赖帐!」
一阵沉默,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没多久,钱真低声说:「六千九。」
「蛤?!六千九?怎么可能?!」曹通猛然转头回来正对上钱真,「你去哪里修的车?」
钱真反射性往后一缩,垂下目光,回:「这条街口的车行。」
「你被他骗了,你绝对被他坑了!!」曹通讲得斩钉截铁,「收据拿来,车钥匙拿来!我现在就去找那个死老头要钱!」
这下换钱真面露惊讶,「不可能吧,车已经修好了……」
「什么可能不可能,你一定是看都没看,他给你列单子你就乖乖照签对不对?!」
「不是!我有很仔细看,可是我看不懂。他跟我解释我也听不懂,所以我想应该要尊重他的专业。」钱真试图为自己辩驳,可惜得不到曹通的理解。
「解释个屁!他就是看你不懂,唬你的啦!你个盘子!」曹通忽然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但是这人又揍不得,害他拳头痒。「反正他给你什么通通拿来。你不用管,我去跟他乔!」
钱真受迫于曹通气势,便从柜子里找出几张单据交给他。
曹通气没消拿了单子接着教训:「你这种人就是标准吃米不知道米价。你不会多问几家修车厂吗?靠,敢坑我的钱,吃屎去!」
「我没有坑你的钱,我也没说过要你赔。而且,我知道米价。」钱真冷着脸出手就要把单子抢回去,曹通凭藉身高优势高高举起手讲:「我不是说你,我是在干谯那个死老头!」这时曹通没注意扯到手臂肌肉,神经一抽他马上痛得倒吸一口凉气。钱真赶紧收回手,不敢再争夺。
曹通甩甩手,烦躁混合着苦恼的表情察看下前臂,边对钱真交代:「等下你开车库,我保证把你车子处理好。」
曹通没看见钱真迟疑了会,才应了声:「嗯,那么就麻烦你。」
曹通嘴一歪,说:「不麻烦,这是替我自己省银子。晚一点再来跟你讲结果怎么样,你开门到几点?」
钱真嘴巴一抿,两片唇失去血色泛白。最后他只回答:「我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