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弯的?」钱真显然不懂什么意思,但表现出来的慌张中又带了点不自然。
曹通盯着他瞧,毫不拖泥带水的讲:「我是同志,而且你正对我的胃口。」
钱真一下子面红耳赤,支支吾吾不晓得怎么办。曹通就站旁边看他一个人挣扎,憋半天才憋出来一句:「我……应该……不知道。」
曹通嘴角一歪觉得好笑,「什么叫应该不知道?」
钱真被问急了,见曹通竟然还在那里幸灾乐祸,他瞪着一双不大的眼睛,失去一贯的平静。「我从没遇过这种事,我不知道!」
「现在你遇到了,恭喜。」曹通见挑拨的效果已经达成,便风凉的拿起吐司继续咬。原本难吃的蛋腥味,这时候倒觉得颇OK。
「所以、所以你什么意思?」钱真纠结着左右为难,好像怎么说怎么错。
「没什么意思,就是告诉你小心一点。」塞进最后一口吐司,曹通随便找块抹布擦手,好像不是什么大事,顺带一提的讲:「免得哪天你被我吃掉,还不知道怎么失身的。」
钱真脸红的跟番茄似,曹通一看就知道是个雏,他虽然好色却有自己的原则。先把界限划出来,如果对方还是要闯入,那他就不客气开动了。
结果钱真一句话不说扭头就走,连曹通在后面喊他忘记把早餐带回去也当没听见。
曹通看了看那份没动过的法式吐司,忽然觉得当午饭也不错。
(7)
结果曹通等到下午太阳偏西了钱真也没出来过,他很不厚道的想:躲吧躲吧,我就爱这一味。
顺带一提曹通最喜欢吃的食物是所有带壳类,尤其烧酒螺。用尖尖的牙签叉住蜷缩在里头的螺肉再拖出来,这过程给他的满足感远远大于口感。
于是曹通干脆地扛起了摊车往下个路口移动,国中快放学了正是生意最好的时候。只不过他又回头看一眼招牌写的那鸟语,不晓得字典要怎么查起。
忙碌着,不知不觉天已经全黑,路灯高高亮起。国中附近有几家安亲班兼补习班,对曹通这种卖盐酥鸡的摊车来说,是最好的地点。所以等曹通找完最后一次零钱,脑子里闹哄哄跟跑马灯一样打转的点菜单终于消停了。谁说路边摊好摆的?哪个客人先来后到,谁点了哪几样料,更别说有的人不喜欢买一份,直接说买几十块他还得另外秤重另外算。
累死了……
曹通对着油锅像刚跑完步一样呼出一口气,今天生意不错,但相对的疲劳量也满大。本来想找个不用费脑筋的工作,结果反而得考验记忆力。一边这么想着,将卖剩下的菜料收进塑料箱子里之后,他使力气推着摊车沿马路边上走,越往那条路走越觉得心情渐渐轻松起来。纵使得绕一大圈,离租的小套房更远。
人活着不能没有盼头,曹通想。某些时候他算比较保守,当然除去色欲薰心那部分。最终他只是和一般大多数人一样,找一个看起来可以,干起来合拍的人,安稳过日子。可是现在他还没找到,而且身心都很疲倦。
所以曹通狡猾地打着算盘,如果是钱真自己上钩的,他就不必负责任了吧?
想着想着,一条长长的马路顿时缩短不少,曹通站在车库前,传了封简讯给钱真。内容很直接,就写『开门』两个字。
没几分钟铁卷门缓缓上升到一个人的高度,总算换上厨师服的钱真一看见他,便平平和和的打招呼,问:「你收摊了?」
曹通一手插牛仔裤袋,摆出自以为性格的pose,其实心里根本没底,硬搞一副跩得二五八万的样子,懒懒地从鼻子应一声‘嗯’。
「正好想请你帮个忙。我在研究新菜单,你帮我试吃一下,给点意见可以么?」
「行啊,进去。」
钱真点点头,率先朝屋里走。曹通跟在后面倒有些琢磨不透,照钱真这种脸皮比糯米纸薄的人,怎么看到自己一点该有的反应都没有,气氛纯然得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进入厨房中,钱真从烤箱里拿出来一条像酥皮的东西,曹通以为这回做甜点,结果不是。钱真拿着一把锋利的长尖刀将酥皮切开,横断面竟然是肉,外头包裹一圈油酥皮,鲜美的肉汁便从夹层间慢慢流出来,霎时香气弥漫。
「这是我的威灵顿羊肉佐马铃薯泥和烫芦笋,搭配八角肉汁与柑橘美乃滋两种酱料。」
「光看就很好吃。」曹通确实饿了,他已经学会怎么拿刀叉。一刀切下去,香酥的外皮传出细微声响,仔细看才发觉里头的肉和外层的皮中央还填塞不少东西。曹通难得想好好咀嚼,吃出了波菜泥和培根。淋上些许肉汁再切一片送进嘴里,羊肉的口感更香,而且完全没有那种腥羶味。换一种美乃滋沾沾,柑橘的微酸反而成功勾勒羊肉的鲜嫩,中和了肉与美乃滋的油腻。
曹通没几口就吃到盘底朝天,连连朝钱真比大拇指按赞。只是钱真似乎不像之前那么高兴,眉心轻轻皱起小川,略显犹豫地问:「觉得怎么样?有哪里不对需要改?」
「哪里都对。已经很好吃了你还想怎样?难怪做厨师的都是胖子。」曹通眼光往钱真身上扫描,才补一句:「你算特例。如果你再这样给我试吃下去,胖的人绝对是我。」
「除了好吃还有别的么?比如说味道,咸味和甜味会不会冲突?羊肉咬下去的口感会不会太老太生?两种酱汁搭配是不是太多余了?有人说料理的菁华是反璞归真,可是也有人说一定要精致。我试着想把这两种概念融合,好像又搞成四不像两不靠。」
「你够了,停!」曹通赶紧出声打断钱真已经快接近神经病一样的碎念,「我说好吃就是好吃,你哪来这么罗嗦!」
钱真扶额,好像感觉自己过热般,他喃喃地讲:「只有好吃不够。要是没有特色,不够令人惊艳,就只是模仿别人做出来的复制品。」
曹通两条粗黑眉毛打结,他口气责备的说:「你太钻牛角尖了吧?什么复制品,你做的菜跟别人做的绝对不一样。不然随便哪个厨师做的都跟你一样,你以为谁都是小当家?」
「不,你不明白我的意思。」
「你才搞不懂。」曹通很没教养的拿叉子往瓷盘一敲,发出‘铿’地清响。「照你这样讲,外面卖食谱不就是你们这种大厨师写的?只要我买回家照做就能跟他一样变厨神?我还人人都可以是食神!」
钱真沉默着,但曹通感觉得出来对方并未被说服。可是谁知道钱真哪条筋去卡到,想帮他拨回来都没法下手。曹通看着空空如也的盘子,忽然灵光一闪。
「你没听说过,吃光的空盘子就是厨师最大的满足?」
钱真呆站着,日光灯从天花板照下来,他的脸庞笼罩了一层黯淡。过一会,放弃似的垂下肩膀,又恢复那种平缓的语调。
「谢谢你帮我试菜,你可以回家了。」
这种用过就丢的感觉是怎样啊?!曹通窝火,便故意那壶不开提那壶。「我早上跟你说过的事,你考虑怎么样?」
钱真愣愣地反问:「什么事?」
「……现在是半夜,这里只有你我两个人。所以你是在邀请我吃掉你么?」原来不是反应,是根本不记得这档事!曹通眼睛盯着钱真衣领露出来那一截颈子,很想直接咬上去。
钱真的脸颊开始逐渐泛红,口齿也跟着不清楚起来,他看着好整以暇的曹通就越紧张的解释:「我、我今天都在研究新菜单,本来有想,可是一进厨房做菜我就……就忘记了。」
曹通从没觉得自己的存在感竟如此薄弱,不免有些被打击到。可是面对钱真这个料理痴,一个大活人败给一盘菜的感觉实在很微妙。
「算了,忙你的吧。」曹通往门外走,要是再待下去恐怕真会气到把钱真抓来开吃。
「我觉得你像放山猪。」
「蛤?!」曹通回头,愕然的望向天外飞来一笔的钱真,只不过后者的表情很认真,半点没开玩笑的意思。
「动作很粗鲁而且脾气暴躁、反应直接。鬃毛很硬,牙齿刺穿出来很锐利,一个没抓好不小心就会被你撞死或者踩死。」
「我哪里长得像山猪?拜托你用点正常形容词!」
对于曹通的抗议,钱真想了想说:「可是山猪的肉质很弹牙,料理起来满好吃的。你想吃我明天看买不买得到。」
「买你个头!」
「你没吃过的话,我个人非常推荐你试试看。」
「我不吃山猪肉我想吃你的肉!」曹通一肚子火,气吼吼凶恶的瞪了钱真一眼之后掉头就走。留下钱真在原地一个人呐呐的讲:「我是想称赞你……」他低下头,抓起围在腰间的白布擦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果然,还是被当成怪胎了,跟那个时候一样。
(8)
太阳再度升起又是新的一天开始,曹通凌晨回到家里草草冲个澡倒头就睡,所以等闹钟叫醒他起床的时候,脾气依旧大得很。他随手打开电视机,受不了屋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这个习惯是上台北以后才莫名其妙养起来的,他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最近才慢慢感觉到,或许,是因为不想寂寞。
愣愣盯着萤幕里那个呆头呆脑的家伙,随着变换的光线映照着一张看腻了的脸。两相对望着,他忽然反应不出来自己是在里面还外面,有点像是被困住,但又懒惰得不太想动。
想找个人陪啊……
默默盯着,直到眼睛发酸忍不住生理反射闭上。曹通抬手揉了揉,准备洗脸刷牙出摊子去。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意识游离于物外,却不得不活在现实中。他觉得再这样下去,保不准会先憋疯了。
纵使昨晚闹得不太愉快,但曹通仍然推着摊车先到鸟招牌底下。想钱真就是个料理痴,看那样子大概没几个朋友,整天整天埋头于厨房里,不善与人交际也挺正常。之所以火大是因为他最讨厌别人取什么乱七八糟的绰号。以前在这里念国中的时候,不记得哪个混蛋说他像小油条。当时国中男生正发育,三五个调皮捣蛋的小鬼凑一起没事就比谁尿的远,比谁的东西长大根。害他本来傲视群雄的尺寸顿时成了笑柄,到最后全班都叫他小油条,直到转学才终于甩掉这个烂外号。
曹通想幸好昨天没其他人在场,否则又是一场闹剧。他可没兴趣拿自己给别人做笑料。
「嗯?」曹通疑惑地看着车库的铁卷门,发现铁皮怎么歪掉,好像硬是被撬开的痕迹。该不会是遭小偷吧?他直接打手机找钱真,可是响很久也没人接。粗估下掀起来的铁皮洞口大小,他蹲下身尽量把自己缩起,勉强像狗爬一样钻进去,差点勾破衣服。
进去到里面看见车子还在,可连接厨房的那扇门的喇叭锁整个断头。这时曹通更确信是遇上闯空门的,左右观望没找到什么趁手的工具,只好随便捡一块砖头握在手里。他沉下气,突然抬脚就往门板用力一踹,‘碰!’一声,已经被破坏的木门摇摇欲坠,歪倒撞击在后面的墙壁上。
「靠!」曹通惊讶的目光环顾四周,昨晚才待过的厨房竟然搞成像废墟。满地满屋子杂物,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摆在原位上,连走路下脚的地方都无。他瞄见一把菜刀,应该是钱真用来切肉用的。拿起来紧紧握着,大步往里头走去,穿过厨房与餐厅之间的门,他大喊着寻找:「钱真?钱真!」
没有回应。曹通往用餐区的反方向走,他记得钱真说后面有一道楼梯,楼上是住家。没几步路很快就在最不起眼的角落边找到一扇锁死的门,甚至没有门把,锁头相当完整无缺。那么,小偷看样子并没有进到这里来。曹通大力拍打门板,喊:「钱真!钱真你在不在?开门!」却依然半点声音没有。
曹通气得骂干,掏出手机再打一次电话。所幸,这回响没多久就接起来。
「我曹通!你家遭小偷知不知道啊?!」曹通口气极差的吼,整间餐厅都有他的回声。不知道对方说什么,把曹通激得火上加油,「靠北你少罗嗦!我就在这里等,立刻滚回来,就这样!」掐断电话,曹通抬手抹一把汗湿的脑袋,那种心有余悸的感觉实在令他不爽到极点。确定钱真平安无事,曹通绷紧的神经骤然放松,他大口呼气,神色复杂。好像谁欠他几百万,却忽然发现原来是他欠谁几百万,分不出哪样情况比较惨。
已经太超过了。
他知道自己还剩下半口气,得等亲眼看到钱真之后才能咽下去。就像手里这把长尖刀子,本来一个火大想发泄往墙壁上扔,但又先一步反应这是钱真爱用的东西,所以就……就丢不出手了。
曹通郁闷地蹲在地上,想不通怎么会变成这样。好歹也来点过渡,打声招呼吧?!
他忘记听谁说爱情像流感,没人知道在哪里什么时候中标的,等感觉头昏眼花已经病得不轻。
大概一个多小时后,钱真终于回来。曹通坐在车前盖上,看着那道铁卷门‘唧唧歪歪’的往上升,然后半途卡住。他已经把所有心思都收拾干净,至少从表面上看不出来。
可惜一见到钱真就破功。
「你是怎样?脸色这么差,白到可以拍鬼片了你!」曹通从引擎盖跳下地,两大步就跨到钱真面前,没预料对方竟然精神这么差。
钱真摇摇头,一样是平平淡淡的语气。「我没事,你赶快去做生意。」
「一大早你去哪里?家里遭小偷你还敢放空城!」
钱真嘴唇一抿,才回答:「医院。」
「看你爸?喔……那是应该的。」曹通一下子降低音量,他早就谷歌过,钱爸当年也是料理界一把好手,可怜老了得癌症只好退休养病。「丢了多少东西,你检查过没有?出这种事为什么不打电话找我?我差点以为你被人绑架!」
钱真看了曹通一眼,随即偏过头。「不能总是麻烦你。」
「跟我讲你那个师叔在哪里,我去找他乔!看是想怎么样,做一次说清楚。」
「说不清楚的。他想要的东西,从一开始就不存在。」钱真脸色苍白神情萎顿,明明前一晚还挺正常,这几个小时内到底发生什么大事?曹通双手按着钱真肩膀,好像一放手人就会倒似。
「所以现在你怎么办?三天两头闹一次店还想不想开啊?!」
钱真揉了揉眼睛,试图让自己清醒些,他对曹通讲:「这是我的家务事,你帮不上忙,也不需要你帮忙。」
曹通肚子里憋一口气,横眉竖眼对着钱真,「好!算我白担心你,再管你的事……」曹通气得脑门暴青筋,「我就是猪!」
听来幼稚,但明显是记着昨晚上钱真那句话。曹通怒气冲冲地走了,钱真在原地站一会不晓得想什么,才转过身拖着脚步回厨房。
纵使曹通气到没心情做生意,可是饭要吃肚子照饿还有房租得缴,他没办法跟那些二世祖大少爷们一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事实上为了钱真白天转移到这一区摆摊,已经减少收入。再不干活,等着住大马路去吧。于是曹通绷着一张比回锅油还黑的脸,直接到国中附近出摊车。
用最老的招数麻痹自己,曹通比平常加倍花力气吆喝,搞得看校门的警卫跑出来叫他小声点,一楼班级的学生全被他喊的蠢蠢欲动,根本没心上课。
曹通很生气。任凭谁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都会发火,何况是一向脾气火爆的他。可与其说只有生气倒好,揍对方一顿或者再不相往来都很简单。麻烦的是还多了一股酸溜溜的味道。下不来面子,更伤里子。
他活到这么大,第一次升起一种想接近谁的感觉。把钱真的事当自己的事操烦,动不动就想替对方出头。可是人家不但不买帐,还嫌碍手碍脚。眼前晃过钱真冷冰冰的表情,昨晚还请自己吃肉,今天就翻脸不认人。这让曹通的大男人尊严受到打击,憋屈着火气,又有点遭人辜负的挫败。
曹通蹲在摊车里头狠狠抽着烟。怎么就掉坑底了勒?拼命往自己身上挖土,人看都不看一眼两腿一蹦就跳过去,留他一个傻子在坑底望天,还想不通是怎么摔下去的。
(9)
一天、两天、三天,曹通硬是忍住拐弯的冲动,按照他以前的老路回家。好笑的是,原本熟悉的巷弄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才没几天就绝得怪怪,掺杂了些许陌生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