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窗——viburnum

“没多少，像是两百多年，至多不超过三百。”

“那就十有八九是忠义白衣神了。”

“辰哥，你了解他的过去？”

“只是耳闻罢了，说他原本是条白犬，后来被收入地府成了次等神，名义上是神，实际上，就是食鬼兽。”

“食鬼兽？那不是力量很强大么？”

“是啊。”点了点头，辰抬手摸摸荧惑的头顶，“你最好别和他打交道。”

“怎么，你还怕我让他吃了？”

“他怎么吃得了你，你的寿命是他几百倍了。只是，狗这东西，死心眼得很，脾气大，一根筋，就怕接触没多少，反倒给自己惹了一肚子气受。”

“哦，懂了。”乖乖应了一声，毛球安静下去了。

那天，和自己的宝贝蠢弟弟亲昵够了之后，辰与荧惑喝了点小酒，借着微醺，一起睡下了。

再次醒来，是第二天清晨，被那睡觉不老实的家伙在梦里突然抱住还搭上一条腿，辰实在觉得呼吸困难，只得化作白猫的形态，悄无声息脱离开来。

突然接到阎君的新命令，也就是在那之后。

鬼卒急匆匆跑来，对着辰施礼。

“辰大人，阎君说，最近听到传闻，说京师之地，有异兽出没，地藏王菩萨求到阎君跟前，想让阎君帮忙探查探查，于是……”

“知道了。”心里暗想着这假仗义的阎王老子每次磨不开面子都会让手下跟着折腾，辰点了点头，对着鬼卒开口，“你去回禀阎君，说我这就去京师。”

“好，辰大人一路顺风，我先告退。”再度施礼之后，鬼卒转身隐去了。

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寝宫，本想跟毛球打个招呼，又觉得还不如就让那小懒猫乖乖睡着，辰定了定神，直接迈步往通向阳间的路走去。

一路上和过往鬼差神官打着招呼，他从与京师连通的往返口到了地上。

呼吸了一口有几分寒意的空气，辰从僻静的胡同深处往外走，想着也许会需要打探凡人的口风，他边走，边更改了自己的容貌和穿着。

瞳孔用幽冥气渲染成黑色，头发也在转黑的同时一寸寸增长并且自动盘结成发辫，身上远古时代的白袍换成了一身满清的素色长衫，脚底也蹬上了软靴。等到从胡同口走出来，那上古时代的猫妖，俨然已经成了上流社会的公子哥。只是，眉眼间绝非凡人的某些气质，仍旧若隐若现。

沿着街市漫步，辰边走边探查着周遭情况，嗅着空气中可能会有的异常气息。

那一整个上午，他没什么收获。京师内，游魂野鬼自然不少，地灵精怪也偶有出没，但那些都是无害的东西，并非让阎君惊动的“异兽”。

时值正午，他找了一间茶楼，坐下之后，要了一壶茶，百无聊赖喝着。

凡人的饮品，果然难以下咽……

边喝边想念上古时代那甘醇的山泉，辰仔细听着旁边那些茶客的交谈。

有的在聊家长里短，有的在聊故人故事，有的，则在聊鬼狐仙怪。

突然听见“奇异之兽”几个字钻进耳朵里，辰放下了茶杯。

他扭头看了一眼就在他身后坐着的几个人，更为专注的听着他们的谈话内容。

“哎，老李，你说的这都是真是假啊。”

“这还有假，我在和大人府上当差，还能蒙你们？”

“那，你是亲眼所见？”

“可不！头天夜里，就眼瞅着后宅里出了一股子紫不溜丢的气儿，晃晃悠悠的往外飘，飘着飘着到了前院儿，顺着门缝儿就钻出去了。可等我再出门去找，半点儿影子也没了，哎你们说怪不怪！”

“你刚才不是说看着像条狗嘛。”

“是啊！那股气儿看轮廓，就是跟条狗似的！可个儿特大，脑袋上吧，还有一对儿犄角！身背后有翅膀，这脊梁正中……”

“行了行了，老李，你还越说越真了。”

“就是，留神回头有人说你给和府造谣，到时候你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啊。”

“哎哎！你们别不信我啊！”

那一桌闲人如何继续争来辩去，辰不想再听了。他只是赫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外形似狗，头上有角，背生双翼……

这样的异兽，他曾经见过！如果不曾猜错，难道……

等等，那已经是上古时代的东西了，到今天怎么还会存在？就算躲过了神魔之战的刀剑，又躲过了神佛后裔的口腹，可……

不，最重要的是，这东西，出现在人口密集的京师，还寄身于深不见底的“和第”？！

那可是……那狐仙的地盘啊……

正在纠结于各种信息的缠绕中，辰突然间感到一股并非凡间的气息在向他靠近。停住了所有混乱的思路，猛回过头，他看见一个一身暗红色衣衫的年轻男人就站在他身后。

那男人有一双褐色的眼睛，略微上挑的眼角透出不易察觉的魅惑味道。

“你……”辰完全愣住了。

“‘陈’先生，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对方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再抬起视线和他四目相对时，扬起唇角，给了他一个格外温和的浅笑。

第六章

辰是上古妖魔之子，他活了八千岁，见过了沧海桑田，多少对于凡人来说永恒的东西，在他眼里只是稍纵即逝的云烟。他几乎从不格外在意某一件事，某一个人。而现在，他面对着这小小家神，竟有几分心思纷乱。

有点讽刺，有点无奈，但更多的，是兴致勃勃。

见鬼的自控，要是懂得自控，他就不是妖了！

“是你啊~~”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那白衣的“公子哥”冲着对方拱了拱手，“好久不见，别来无恙乎？”

好久不见？别来无恙？还、还“乎”？

都不知该怎么接下句，那红衣的男人只得也回了个礼，而后忍不住仔细端详辰。

漆黑的瞳仁，俊美中透着邪气的五官，虽是一身大清的华贵穿着，一条辫子甩在身后，却显然不是当代人的气质。

“怎么？我脸上有鬼画符？”发现那小狐仙在遮遮掩掩盯着他看，辰高兴起来。

“啊不不，只是……没想到你会……这样穿戴。”赶紧收回视线，丹朱有几分窘迫。

“是吗。”停顿了一下，辰用眼角余光看向四周，发现已经开始有闲杂人等在注意他们，赶忙伸手拉住丹朱，他迈步往外走，“此处不是讲话之所，来，外头说。”

被那体温极低的手攥着，脸上却格外热了起来，丹朱一路跟着走到茶楼和旁边民宅之间的胡同里，才被松开了手腕。

“那个，什么事？”

“怪事。”

“怪事？”

丹朱起先还有点想笑，听辰说完“和第”异兽的事之后，就半点笑的念头都没有了。

他甚至连话都不知该怎么说了。

“总之，这次阎君让我来查查始末缘由，我也没想到这异兽的传闻竟是从你的宅邸传出来的。”边说边仔细探查着对方的神色，辰很想马上用读心术，但一种莫名的自我排斥感还是让他收住了眼看就要动用的某种力量。

“既然是阎君的命令，我尽力顺应也就是了。”一声轻叹，丹朱在辰开口想说些什么之前就转身往胡同深处走去，“请随我来。”

见对方没有拒绝，辰略微松了口气，跟着一路走去。

穿街过巷，不多时就到了和第的宅院外，丹朱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先一步幻化回本体。

看了看四周无人，也一道隐去了凡人模样，辰整了整衣襟，继而跟在丹朱身后，从家神的暗藏通路，进了这深不见底的大宅子。

“行了，和第里里外外，请随意查找吧，我先告退，有事请随时叫我。”带着辰进来，却急着告退的家神并没有顺利走开，那猫妖两三步追上前来，拉住了他的衣袖。

“这就要走了吗？不给我引路？”

“你之前，不是来过么。”低着头，不露痕迹撤回自己的袖子，丹朱谨慎应对。

“你……莫非生我气了？”

“岂敢。”

“既是不生气，为什么这种态度？”

“哪种态度？”

“就好像，我是私闯民宅，硬说你窝赃的官吏一样，你反抗不得，只好听之任之。”

“哪有这种事……”脸上不安起来，丹朱抬头看着对方，而后又垂下眼，“请别误会我。”

“我也不想误会啊~”故作无辜的撇了一下嘴，辰干脆准备使坏了，他靠近丹朱，突然伸手抬起对方的下巴，然后在那狐仙惊惶失措的眼神里一脸严肃正经的开口，“秦广王下令，我原本没必要听的，可毕竟在地府呆着，我有足够的阴魂气可以饱餐。得人好处，自然要替人办事。我并非质疑你身为家神的能耐，只要你让我在这和第上下溜达一圈，是非自有定论。倘若有异状，我也好帮你清理清理，倘若无有异状，是我听信了谣言便胡乱猜忌，那……我自当向你赔罪也就是了~~”

说完最后一句话，辰松开捏着人家下巴不放的指头，向后撤了半步，恭恭敬敬，端端正正，深施一礼。

站在那儿的狐仙，好一会儿没说出半个字来。

他只觉得，皮肤上刚刚被接触过的感觉太清晰了，太深刻了，原本没什么体温的碰触，此刻竟然好像留了什么灼烧一般的后遗症，让他连心魂都跟着发了烫。

这妖类！

居然、居然捏他下巴！

意识到自己被重重耍弄了一把的丹朱满脸通红不能言语，意识到对方被自己小小调戏了一下就混乱不堪的辰面带微笑迈开了脚步。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和第的宅院之中。

丹朱心境足够复杂，他觉得自己招惹了不能招惹的人，或者说，根本就是这个不能招惹的，非要招惹他。就算这妖类有无数他太想知道的见识，就算这妖类有让人躲不开甚至忍不住去注视的相貌，就算如此，他还是觉得，现在的情况，有点失控。

他是家神，他是一家之主，他是控制者，失控的感觉，他不喜欢。

可是……

“你今天怎么离开和第到外头去了？”辰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心思。

“……偶尔，需要到周遭看看。”

“玩乐？”

“巡视而已。”

“嗯，要说，你那一身衣裳，还真是足够显眼啊。茶楼里多是青的蓝的，就见你红红火火的进来~”

“莫要取笑我了。”丹朱低头跟自己赌气，“我是火性地仙，红色的东西，是我习惯了的……”

“其实，你穿红的，比穿其它颜色好看的多。”

“你……又不曾见我穿过其它颜色，何以……”惯性一样回答着，却在看见那忍着笑的家伙一脸邪气时突然惊觉这好像也是逗弄的一部分，丹朱怨念着，又不说话了。

辰略微收敛了一些，决定先忙正经事。这小狐仙今天让他折腾得够呛，再这么下去，怕是真的会惹恼了对方。他是对丹朱兴趣浓厚不假，但总不能完全没了理性。好东西，要一口一口吃……嗯。

这么想着，那猫妖沉了沉心思，把注意力放在了查找异状上。

而事实结果，并没有让他失望。

和府果然有问题。

问题果然就出在那凡夫俗子都会认定为胡言乱语的“谣传”所提到的后宅。

大戏楼后，听雨轩前，一股驱之不散的阴气缓缓缭绕，那阴气不如辰的冰冷，但显然气势并不微弱。

“嘘……”示意对方别出声，辰拉过丹朱，抬手指了指听雨轩廊檐之上。

而后，就在丹朱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时，那倒挂在檐头之下的“东西”，就让他惊讶到彻底愣住动弹不得了。

第七章

就在和第听雨轩的屋檐下，挂着一只说不出究竟是什么的“东西”。

看上去至少有两三尺长，一身紫灰色的皮毛，一对生着翼膜的翅膀，那好像蝙蝠似的倒吊着的东西却长着一张狗一般的脸，尖锐的爪子勾着房檐，尖锐的犄角生在头顶。以双翼包裹着自己的身体，那怪物正在酣睡，妖气就缭绕在周身，而后一点点蔓延到院子里。

丹朱怎么都没想到会亲眼得见这样的东西，他至多见过孤魂野鬼或是和他一样的地仙精怪，这种异类中的异类，究竟是什么？！

“穷奇。”辰挑起嘴角。

“穷奇？”

“嗯。”点了点头，那猫妖拉着丹朱轻声离开听雨轩，一直走到西洋门跟前，从台阶上了榆关，进了妙香亭，才再度开口，“你可听说过这家伙？”

“不是神话里所谓的‘四凶’之一吗？”

“是四凶之一，可绝非神话。”无奈的笑了笑，辰坐在妙香亭二层的围栏上，悠哉游哉翘起二郎腿，“混沌、梼杌、穷奇、饕餮，四大凶兽，其实皆是有神族血脉的凡人幻化的。黄帝的儿子少昊有个不肖子，贪婪嗜杀，被舜帝流放到不毛之地，死后异灵不灭，化成怪物，就是穷奇。”

“这么说，你亲眼见过？”

“见过一两次，但并未打过交道。”

“可，既是凶煞，为何我感知不到他？”

“穷奇和你一样是火性，又最擅长隐藏行踪，你发现不了他很正常。”

“但我听说过的穷奇，不会蝙蝠一样倒挂着，而且体型也应该有虎豹那般大小才对啊。”

“你说的那是远古时代的穷奇，异兽若是得不到妖气，体型自然会逐渐变小，能力也会减弱。现如今是凡人的天下，浓郁的上古妖气早就稀薄到极致了。再加上京师太过纷乱，为了隐藏，必定要有一套新方法。不过说起来，这家伙居然流落到城市里，还真是新鲜。而且体型的确太小了，当初，穷奇差不多最小的都有丈把长。”

丹朱听着辰的话，突然发现其中问题。

等等，“最小的”？

“难道，不止一头？”

“当然不止一头，当初少昊之子一个灵体化作二十四头穷奇呢。不过就是随着年代更迭，变得越来越少罢了。秦初时候，西北山林里还有十来头，到了三国归晋，好像只剩下五六头了。我之前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穷奇，是在唐末，人间刀兵四起，它在战场上啃死人骨头。再之后，就一直到现在了。”

“……”丹朱好一会儿没说话，只是低着头沉默，脸上的神色很是复杂。

辰看着那张漂亮的脸，小心探查着对方的心思。

然后，他开口。

“不必觉得自己失职，谁都有看走眼的时候。”

“我只是觉得，自己太过刚愎了而已。”苦笑了一下，丹朱摇了摇头，“竟然还不想让你进宅来，总认为自己的防范万无一失，结果……”

“想那么多干嘛~~”不知为何突然有点高兴，辰一个翻身悬浮到半空，凑到丹朱面前，抬手摸了摸那光滑的脸颊，一双冰蓝的眸子注视着虽只是初识，却已经让他格外惦记的小狐仙，“你若是用得着，今儿晚上，我来帮你赶走它，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