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后背。
弥留之际,总会模模糊糊做一些梦,那些梦燃烧出细雪般轻盈易碎的颜色,悄无声息地落在记忆的瓦缝上,落在他浅金
色的睫毛上。
“易北这两年不太平啊。”记忆里说话的人是他的父亲,但是岁月已经将他的五官漂洗成烟沙般朦胧的颜色,易洛迦记
不清他究竟长什么模样了,只有一个消瘦高挺的影子,在阳光下如同神祉。
“王上器重大司辰,已经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了。易北新法在整个疆域内颁布实施,那些下等臣民一个一个还都开始目
中无人,再这样下去,我们这帮旧贵族,只怕是要……”叔父的声音轻了下去,悄悄地把手架在脖子上,做了个砍头的
姿势。
父亲笑了一下,浅蓝色的狭长眼睛却危险地眯了起来:“你多虑了。新政再怎么嚣张跋扈,要威胁到旧贵族的势力,最
起码也得再有个百年,而那时候,你我都已经不在世上了。”
“我真想不明白。”叔父叹了口气,“万民为公,人皆相等。这种惑众妖言王上为什么会深信不疑。”
父亲只是微笑,脸上的表情很淡然:“王上怎么样想,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两位公子。”
叔父一愣,随即压低声音:“你的意思……该不会是……”
“这种王,就让他尽快死好了。”父亲说的很残酷,“他死了之后,新政要不要继续,该怎么继续,都是由太子决定的
。”
“可是两位公子不相伯仲,大公子与你交情斐浅,如果是他当上太子,往后你只要稍加左右,就可以使新政只剩下一具
空壳。但如果当上太子的是二公子……”
父亲轻轻晃了晃杯子里琥珀色的酒液,温和地笑了起来:“不,没有二公子,能走到王座上的……只有易涛。”
叔父一惊:“你……你的意思是?”
父亲却不说话了,眼睛望向窗外静静飘落的大雪,脸上的神情万分平静,他端着酒杯立在窗边的样子很美很美,细长的
双腿,紧实的腰身,宽阔平直的肩膀,身上是洗烫合法的军服,浅金色的头发梳理得中规中矩,一丝不苟。
“……来吧,易涛……让我看看,我多年养出的狗,是不是会对我马首是瞻?”他喃喃低语着,修长的手指优雅地倾侧
过酒杯,将里面晶莹剔透的果酒倒在窗外, “易涛,不要让叔叔失望啊……我可是……把你看得比我的亲生儿子还要重
要呢,不然你以为,欣儿左手的小拇指为何会断?呵呵……”
“啪。”
突然博古架一晃,放在最边沿的一只黑铜镏金小熏炉从架子上摔了下来,躲在黑暗处的易洛迦跌坐在了刺眼的灯光下,
丝丝缕缕金发狼狈地挡在小脸前,一双浅蓝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高高在上的父亲看。
一时的死寂,三个人都没有说话。
只是易洛迦却清清楚楚地看见,父亲看着自己的目光冷得简直像凝了冰的河流,那诡谲莫测的幽蓝色冻在眸底,竟然带
上了几分昭彰的杀意。
最后是叔父笑着打了圆场:“洛迦,怎么跑这里来玩了?你父亲喝醉了,我这正准备劝他回去歇息呢……”
易洛迦还是坐在地毯上,呆呆仰望着那个高大挺拔的男人。
好像从来不认识他似的。
“……送他到他娘亲那里去。”过了很久,父亲才放下酒杯,冷冷对叔父说,“这孩子越来越不懂规矩了,随随便便就
跑进我的房间里。明天罚一日不许吃饭,面壁思过。”
易洛迦还是瞪着他那双漂亮的浅蓝色眼睛,只不过眼眶里已经有晶莹温热的液体在打转,他咬紧牙关,腮帮子鼓起来,
拼命不让眼泪掉下去。
最后他忍住了,直到叔父把他送到娘亲的房间里,他都没有哭。
可是手上捏着的一朵新开的娇艳红梅,却被他悄悄地扔在了雪地里。这本来是他摘下来准备送给父亲的。
如今再也不需要了。
原来,易欣的小拇指是这样断的。
易洛迦还记得那天他和弟弟一起去野萍草原玩耍,草原上骏马奔腾,苍鹰翱翔,盛开的柔软小花争奇斗艳,时不时还能
看到竖直耳朵,一脸警觉的棕色野兔,瞪着滚圆的眼睛,扑腾着又蹦跶远了。
易欣和他两个人看得起劲,不知不觉间便跑出了父母的视线。
然后他们听到远处传来闷雷般隆隆的马蹄声,飞扬的马尾,飘动的鬃毛,那群人骑着高头大马,铁蹄践踏着枯槁焦黄的
稗草,扬起呛人的尘土。
“抓住他们!抓住那个小的!”人群中有人吼道,但易洛迦并不知道是谁在吼,那群人一个一个都穿着黑色劲装,蒙着
面,露出的两只眼睛泛着冷冽的凶光。
“哥哥!”仓皇逃窜之间,易欣跌倒在草地上,扯着稚嫩的嗓子,惊慌失措地对他喊着,“哥哥!”
他几乎是面如土色地转身回去,那几个人却已经把易欣挟到了马背上,蹄声震天,迅敏如雷电地行远了。
易欣被找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之后。他小小的身躯包裹在温暖的锦被里,脸上脏兮兮的,挂着干涸的泪痕,被叔父
搂紧在怀里,送到了已经哭肿了眼睛的母亲面前。
母亲抱着弟弟又是亲吻又是轻轻拍打,睫毛上沾着晶莹的泪珠,一个劲地喃喃,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
可是当易欣睁开眼睛,朦朦胧胧看到母亲,父亲和哥哥的时候,只是瞪着那双蓝色的眸子,过了好久,才哑哑地说了句
:“娘……好痛……”
痛?哪里痛?
父亲紧张而关切地问他。
小小的孩子却只会无助地重复:“娘……我好痛……”
把包裹着易欣的锦被打开,仔细盘查着他身上的伤,当父亲看到易欣断裂的,结了一层厚厚血疖的小指时,那声困兽般
撕心裂肺却又沉闷至极的吼叫声,就像闷雷一般炸响在易洛迦心里。
父亲请了最好的大夫为易欣治病,又如同愤怒的雄狮般逼迫着全易北最好的探子去搜捕陷害他次子的那些神秘的蒙面人
。
可是探子几乎把整个易北翻了个底朝天,也找不出那些蒙面人究竟是谁。
当然是找不出的。
易洛迦现在明白了,那些人,当然是找不出的。
他们就是他的父亲派来的,怎么可能找得出来?
仔细想一想,弟弟被绑架的那阵子,大公子易涛正弭患重病,不省人事,太医倾尽全力也无计可施。最后王上只能把希
望寄托于巫觋之术上。
那时候,大觋是怎么对王上说的?
……需要……一位王族血亲的骨肉作祭品。那祭品的年岁需要与公子一般大,且必须为男性。
再也不敢想下去的易洛迦瑟瑟发抖,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像一只受伤的小兽缩成一团。
“哥哥,你怎么了?”
不明所以的易欣走过来,迷惑不解地看着他。然后伸出手,摸了摸易洛迦的额头:“你……生病了吗?”
易洛迦的身子猛然一颤,弟弟稚嫩的幼掌柔软白净,有股孩童独特的奶香味,可是……却是残缺的。
无名指之后,丑陋而诡异地斜斜剖下。狰狞的刀疤结成苍白的痕印。
就像一张腥臭而阴暗的血盆大口。
张开这张口,吞噬掉弟弟断指的人,是他们高大如神的父亲。
“易欣。”他伸出手,扯过还有些步履不稳的弟弟,将他紧紧抱在怀里,用的力气很大,整个人都在发抖,“易欣……
”
他搂紧弟弟,手抚摸着易欣柔软的发丝,温热的背脊,把脸深深抵蹭在弟弟的肩窝,另一只手握住了易欣残破的断掌,
反复摩挲着,嘶哑地问:“疼吗?……还疼吗?”
小小的孩子愣了一下,随后笨拙地用断了小拇指的手,安慰地拍了拍哥哥的后背:“不疼了,爹找了很好很好的大夫给
我看病……我一点都不疼了……真的,哥哥,我不疼,我不骗你……”
“我知道……你不会骗我的。”易洛迦抱着他,身子还是在不停地颤抖,好冷,连骨髓都是冷的,“易欣……你不会骗
我的……只有你不会……只有你不会骗我……”
“哥哥,你怎么了?你今天好奇怪。”
“骗子……都是骗子……”易洛迦青白的嘴唇不断喃喃着,“我谁都不信……都是骗子……易欣……以后哥哥只相信你
了……好不好?只有你了……”
声音越来越轻,牙齿都因为彻骨的寒意而打颤:“只有你了……只有你……只有你不能骗我……”
心脏冻得冰冰冷,腔管,血液,肌理,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个寒冬被彻底埋没。
只剩下空荡荡的躯壳。
易洛迦的父亲没有教过他什么东西,但是这个男人教会了他“淡然”“狠心”“摒弃感情”。正是这三样利刃,让他在
易北动荡血腥的政治大清洗中有了坚实的立足之地。
可是也正是这三把刺刀,在好多年前就把那个有血有肉的易洛迦杀死了,留在世上行尸走肉的,是一具名为“平西爵”
的骷髅。
31.禽兽和衣冠禽兽
骷髅是不该有感情的。
不该有喜欢,不该有爱,不该有执念。
这些情感太沉重了,压在他吱嘎作响的累累白骨上,只会摧毁这具残破不堪的躯体。
“……”挣扎着从噩梦中出来,易洛迦轻咳数声,模模糊糊看到床边摇曳着一个俏丽的身影,他用嘶哑的嗓音唤道,“
……翠娘……”
“是,奴婢在。”小丫头没料到一直神志不清的易洛迦竟然会突然清醒,并且叫唤自己的名字,不由的又是惊又是喜,
惶惶然跪坐在病榻前,问道,“大人,您、您可好些了?”
易洛迦睁开剔透的水蓝色眼眸,低声说:“……去……去取纸笔来。”
翠娘一愣,虽不知易洛迦要做什么,但还是按着他的吩咐取来了纸笔,又磨好了墨汁奉上。
“扶我起来。”
“大人,太医吩咐过,毒涎盘踞心口不散,您只能安心平躺休养,断然不能乱动。”
易洛迦闭了闭眼睛,脸上的表情十分冷漠,再次重复道:“扶我起来。”
翠娘没办法,只得依法照做。易洛迦一坐起身就开始剧烈地呛咳,嘴角渗出污血不说,就连绑缚胸口的绷带都透出星星
点点的红色来,看得翠娘心惊胆寒,失声惊道:“平西爵大人,你——”
“无妨。”易洛迦揩净唇边的血,喘了口气,接过翠娘手中的笔,在砚上蘸了点墨汁,提笔书于铺展开的宣纸上。
由于病得厉害,易洛迦的手都是颤抖的,好不容易写到了最后,手下一滑,笔竟然直突突地摔在了纸面上,笔端的墨水
将刚拟完的书信洇湿弄脏。
翠娘呆呆看着墨团在纸面上越散越大,茫然无措地望着易洛迦,低声问:“大人……这,这怎么办?”
“……”
易洛迦闭上眼睛,喉间却是腥甜不已,捂着口咳嗽了半天,才红湿着眼眶,低声说:“……罢了,翠娘,代我重抄一份
。”
“是。”翠娘慌忙应道,又上前去搀扶易洛迦,“大人,您好生躺下歇息吧,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来。”
易洛迦虚弱地笑了笑,神情却显得无比疲惫:“那便辛苦你了……”
“哪里的话,这些都是奴婢应该做的。”翠娘的眼眶红红的,扶着易洛迦躺回去,“大人好好养病,等大人好起来了,
奴婢便给您炖您最喜欢喝的麻辣鱼头煲……”
易洛迦垂下眼帘:“那真好……我好久没有吃过最正宗的鱼头煲了,你一定得记得多放花椒和辣子。”
“嗯,一定记得。”
易洛迦偏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罢了。还是少放些吧,他……不喜欢吃辣的。”
“大人。”翠娘的鼻尖都微微泛红,“……您如果真的放不下苏公子,奴婢可以去寻他过来,让他好好陪你。”
“不用了。”易洛迦淡淡道,“……我不需要同情,更不可能会去祈求别人。我都已经按照先父教诲的那样,做了一辈
子循规蹈矩的贵族了。即使到最后,也同样希望能够坚持下去。”
“大人……”
易洛迦把目光投向窗外,院里灿烂娇艳的迎春花开得正好,他看着它们,苍白的脸上渐渐流露出一丝苦涩无力的笑意,
他喃喃道:“……易北的贵族,必须高高在上,这是王族的尊严……自古以来都是如此。我也……绝不例外。”
易洛迦在油尽灯枯之际蘸墨写下的书信是寄给他的叔父——文德公伯的。文德公伯是当初跟随他父亲一起策划立嗣阴谋
的爪牙之一,和易洛迦的关系说不上很好,但也都客客气气的,很有些心照不宣的意思,气氛相当微妙。
文德公伯和父亲一样,是那种固执坚守老做派的旧贵族,当年百般阻挠新政变法,如今也对王上易涛形成掣肘,时时左
右着易北朝野内的大小事务,甚至步步牵引着当今圣上摒除一些所谓“万民为公”的新法,大有将先王的改革磨灭的意
味。
易洛迦一直就无所事事的,偶尔替王上打仗,一旦问及政事,统统用模棱两可的托辞推却掉,谁也不得罪。新旧两个派
别都捉摸不透平西爵是站在哪个阵营里的,但又都拿他没办法。
然而如今这封书信……
翠娘抄着抄着,不由地心惊胆寒,连手指尖都开始微微发冷。
“抄完了?”
“抄完了。”翠娘把信装进细竹筒中,用蜡封好,竟是连头都不敢抬。
“知道该怎么做吧?”
“……给……给文德公伯大人送过去。”
“知道就好。”易洛迦点了点头,虚弱道,“那便快些去罢,文德叔的宅邸距此甚远,你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然后上
路。”
翠娘惊慌道:“不必了,大人,奴婢早去早回便是了。”
易洛迦沉默了一会儿,随即疲倦地合上了眼,淡淡道:“……好,那便自行去罢。路上多加小心。”
“多谢大人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