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洛迦点了点头:“退下罢,唤老刘进来,我有话要吩咐他。”
翠娘照着吩咐姗姗下去了,过了一会儿,刘管家推门走了进来,站到易洛迦病榻边,低头道:“大人,您找老奴?”
“……附耳过来。”
刘管家弯下腰,易洛迦轻声在他耳边道:“老刘,我要派你去杀一个人……”
林瑞哲坐在大将军府的回廊上,望着碧波池里涌动的锦鲤出神。鲤鱼斑斓绚丽的鳞片在明媚的春日阳光下折射出晶莹耀
眼的色泽,鱼鳍滑曳搅动碧水,斑驳的光晕便明暗不定地反照在林瑞哲英挺的脸庞上。
有个家丁自远处匆匆忙忙跑了过来,低声在林瑞哲耳边说了些什么,林瑞哲挑起眉,淡然道:“无妨,让他进来罢。”
这是苏越第一次走进林瑞哲的宅邸,意料之中和易洛迦是完全两种风格,没有任何舒适奢华的摆设,也不栽太多风姿绰
约的花朵,只有萋萋莽莽一排一排翠竹,笔挺修长的竹身,宛若刀裁的俊俏竹叶,傲骨节节。
惟一百花灿烂的地方是一处衣冠碑碣,上书“谨念四公主易萧娜”八个遒劲大字,力透石碑,显然是林瑞哲的字迹无疑
。
这块纪念萧娜的碑碣边生长着锦簇娇艳的花朵,各种知名的不知名的花草舒开柔软朦胧的花瓣,泡出迷幻烟雾般的瑰丽
,馥郁的香气几乎洗涤尽所有尘灰。
他府上唯一的色彩,是为她留下的。
苏越站在这方碑碣前,眼前朦朦胧胧浮现了萧娜在火焰中痛苦的脸庞,他有些出神,看到林瑞哲对这个已经死去多年的
女人仍然这样痴心地爱恋着,他以为自己是会嫉妒,是会痛的。
就好像当年得知林瑞哲和易萧娜即将成婚的消息,他自暴自弃地和在浴池偶遇的父王忘我纠缠,可是胸腔里的器官,却
在罪恶的律动中彻底烂掉,腐烂成一捧令人反胃的稀泥。
可是他站了一会儿,看了一会儿,却发现自己毫无感觉。
真的,那种令人疯狂的妒嫉,不知什么时候,就从他的身体里偷偷溜了出去。
心脏还是十平八稳地跳着。
平静得让他自己都很意外。
见到林瑞哲的时候,他正坐在水廊上赏鱼,线条硬朗丰满,唇线干脆流利,一张俊俏的脸略微偏着,瞳仁被阳光照成玛
瑙般剔透的蜜色,一条修长的腿架在长椅上,显得心不在焉。
很潇洒的姿势,平西爵在小憩时也经常是这么个坐姿,可是苏越突然觉得林瑞哲坐起来没有易洛迦好看,似乎总觉得少
了点什么。
他也不知道少了的究竟是什么。
“你终于来了?”林瑞哲斜过眼去,不咸不淡地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又将目光投向涌动的锦鲤,“……我等你好久。”
苏越站在不远处,没有再走近:“你知道我会来找你?”
“平西爵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可能不来找我。”林瑞哲笑了笑,眼神却比那池碧水还要冷,“但我没想到要等这么
久。我还以为你当天就会冲到我府里来找我。看来他投入的所有感情,也不足以让你为他赴汤蹈火,对吗?”
“……”苏越咬了咬牙根,但并没有说话。
林瑞哲平静地问:“那么,你如今为什么要来?难道是平西爵已经死了?”
“没有。”
“哦?”林瑞哲沉默了片刻,笑了,这回不是假笑,是真有了些许笑意,“受了这么重的剑伤,又中了鹿峰剧毒,但他
还活着,倒是比我料想中的撑得更久。平西爵果然厉害。”
“……林瑞哲,你太卑鄙了。”
林瑞哲摇了摇头,望着他:“你没有资格说任何人卑鄙。苏越,你应该知道,若论卑鄙阴险,没有人胜得过你。”
苏越盯着他,半晌,冷冷道:“林瑞哲,禽兽和衣冠禽兽,究竟哪个更为人所不齿?”
林瑞哲问:“那么杀人和借刀杀人,究竟哪个更不可饶恕呢?”
“……”
见苏越不说话,林瑞哲淡然道:“道理就是这样的,罪恶就是罪恶,善良就是善良,杀人和借刀杀人都是杀人,不论怎
样都染上了鲜血。这世上不存在什么将功赎罪。牢狱里的杀人犯和战功赫赫的将军都会有报应。可是在人们看来,当你
杀了一个默默无名的百姓,你就是居心叵测的罪犯,而当你披甲上阵,杀了千万个百姓充当的士兵,你就是万人之上的
英雄。苏越,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
苏越冷冷望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林瑞哲终于放下了搁在长椅上的脚,站起来,面对面看着苏越,说:“我想说的是,易洛迦和你我一样,都是罪人。如
今他的报应来了,谁也救不了他,他注定会死。”
“没有人能判定其他人注定会死。”
“那么萧娜呢?”林瑞哲眯起眼睛,“我的家人呢?大陆军四十万手足呢?他们不就是被你,被易洛迦,被那些王公贵
族们,随随便便一纸死刑判下的吗?!”
苏越的脸色渐渐苍白下去。
林瑞哲望着他:“你如今知道这是不对的了?你如今开始找回良心了?可是苏越,已经晚了,时日是倒不回去的,你每
走一步,你身后的台阶就会消失,失去的东西是再也不可能回来的,你只有往下走,走到死路的尽头。”
顿了顿,他又轻声说:“……苏越,你的良心已经脏了,易洛迦也一样,我在杀死第一个人的时候,我也和你们成了一
丘之貉。”
“……这就是你杀害他的理由?是你为你四十万兄弟报仇的幌子?”
林瑞哲停顿了一会儿,闭了闭眼睛:“……不,苏越。我并没有杀他。”
苏越一怔,随即愤怒的红晕染上他的双颊,他咬着嘴唇,眼里是昭彰的怒火:“林瑞哲!你竟敢耍我!”
“可是我知道是谁杀了他,也知道该怎么救他。”林瑞哲平静地说,“但我不打算救回平西爵的性命,我打算亲眼看着
他的棺材被抬出平西爵府。”
“你……”
林瑞哲漠然道:“所以我之前跟你说,借刀杀人和杀人,没有任何区别。”
32.密动
回到叶筠府邸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婢女在柴房里生火烧炉,锅里炖着河蚌蒸嫩笋,这道菜不是易北菜。叶筠原先并
不是易北人,他的家乡在颇为遥远的陈国,苏越没有去过陈国,只在书上读到过,说那是一处舟楫如梭,梅柳频看的如
画水乡,风景怡人。
叶筠此刻正蹲在草地上逗弄那一黑一白两只小猫,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小黑的鼻尖,最后把黑猫给惹怒了,
亮出贼亮亮的小尖牙,作势要咬叶筠。
“唔,好凶悍。”叶筠避过小黑的攻击,绕过去拿手指弹在了黑猫的脑门上,那黑猫“咪呜”惨叫了一声,弓起身子对
着叶筠颇具敌意地低哼起来。叶筠又用手指挠了挠它毛茸茸的下巴,小黑原本很生他的气,可是被挠痒痒又很舒服,一
时间发怒也不是撒娇也不是,干脆赖到在地上扭来扭去做无耻状。
“今天罚你不许吃饭。”小黑舒服地眯起金色的眼瞳,叶筠又拍了它的头一下,然后站起来,“去面壁思过,听到没有
?”
“咪呜……”
这一人两猫折腾完,叶筠才看见在旁边站着的苏越,于是点了点头,算是和他打招呼,然后问:“怎么样?”
“林瑞哲说他知道该怎么救平西爵。”
叶筠的手不自觉地在衣袍边蹭了一下,然后皱起眉头:“都已经病成这样了,就算知道该怎么解毒也已经没有用。他难
道想用巫觋之术为平西爵续命?”
苏越摇了摇头:“不知道,林瑞哲说了,他知道该怎么做,但他不会帮易洛迦。”
叶筠道:“哦,我知道了,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见死不救。”
“他想给四十万大陆军报仇。”
叶筠挠了挠头,说:“平西爵还真是吃力不讨好,那四十万的人不烧,整个易北都玩完,烧了罢,他自己就玩完。弄得
里外不是人,明里暗里都有人对他咬牙切齿。”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叶筠耸耸肩:“刺杀他的人,王上已经揪出来了,是大陆步兵军团里一个千夫长的弟弟,长得唇红齿白。他也不知道是
哪里得来的消息,知道了下令烧尽半月岛的人就是平西爵。为了给哥哥报仇,千方百计接近平西爵,后来的事情就很简
单了,平西爵这段时日荒淫无度,被床伴捅了一刀,这事说出去到底不光彩。”
苏越听完,神色有些僵硬,半天才梆梆说出一句:“……自作自受。”
“可不是吗?”叶筠说,“平西爵竟然会栽在一个小人物手上,也真是造化弄人了。”
苏越沉默了半晌没说话,末了又突然问一句:“叶筠,如果是你,那四十万人,你会烧吗?”
“我?”叶筠微睁大圆滚滚的金棕色眸子,认真想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从一开始就不会知道。这种事情,如果不是
全心都系着易北的人,又怎么可能发现呢?”
“……全心都系着易北……吗?”苏越把目光投向远处层峦叠嶂的山峰,喃喃道,“平西爵,我终究是读不懂你。”
用过晚餐之后,苏越洗漱歇息。可是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眼前尽是易洛迦身心交瘁的模样和林瑞哲漠然的脸庞。
最后终于知道自己不可能睡着,苏越披上衣服,走到院落中吹凉。院中月光如泻,抹在地上犹如细碎的玉屑,庭院里栽
着的梨花酝酿出象牙般通透细腻的洁白,月色似冰,繁花如雪,恍惚间春冬难辨。
苏越深吸了口气,正准备到连绵的梨花树下走一走,突然听到不远处的书房里传来瓷器碰碎的声音,噼里啪啦的一串巨
响在寂静的夜里听起来分外扎人。
苏越吓了一跳,这时候已经很晚了,连佣人们都已入睡,难道叶筠还在秉烛夜读?
他蹑手蹑脚,却又步履飞快地沿着回廊走到书房前,那里的门虚掩着,窗纸和门缝中透出昏黄的灯光。
知觉让苏越把脚步放得更轻,他悄悄走过去,谨慎地把脸贴在门缝后往里看,书房里的景象却让他脸色骤变,在还没出
声之前就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叶筠被一个男人压在书桌上,死咬着自己的手臂,试图阻止随时要逸出口的声音。他修长白皙的腿环着男人劲瘦的腰,
小腿因为过大的刺激而微微颤抖。
“不,不要了。”终于承受不住这样猛烈的攻击,叶筠抬起手抓住男人的背脊,用的力道很大,在男人的背部撕扯出带
血的红痕,“求求你……不要……啊!”
“不要?你以为你算什么?”叶筠被一把揪住头发扯到男人身下强迫吻住,从苏越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那男人的背
脊,却不知他究竟是谁。
男人粗暴地对待着叶筠,最后那青年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才又听到男人恶狠狠地说:“你不就希望这样吗?那就成全
你,你满足了没有?爽够了没有?打算救他了吗?嗯?!还是准备和再来一遍?”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不要……求求你……”苏越看不到叶筠的脸,可那一向淡然的嗓音中已经带上了明显
的哭腔,“我真的不知道……就算你杀了我,我也……啊!!”
断断续续的告饶声断在了男人剧烈的动作下。叶筠这次是真的哭了出来:“放开我……你放开我!!你对我不好,我不
要和你在一起了,你让我走,我要回陈国,我要回家……”
“别再说这种孩子气的话了,叶筠。”男人道,“你老实把解药给拿出来,谁不知道鹿峰是陈国才有的毒药,那个凶手
怎么可能会有,如果不是你给他的……他怎么可能会有?!”
“啊!!”男人的动作让叶筠痛得痉挛,可他还是哭着否认,“真的不是我……我不知道……易洛迦不是我害的……我
也不知道该怎么救他……不要……求求你……”
脚被毫不怜惜地压折成一个极度扭曲的弧度,叶筠痛苦地喊了出来:“王上!!”
这一声惨叫简直就犹如霹雳,门外的苏越一下子面如白纸——王上?!
他脸色苍白地看向那个男人宽厚均匀的背脊,这个和叶筠撕缠在一起的人,竟然是王上易涛?!
第二天,叶筠很迟才起床,苏越尽量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和他说话,叶筠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显得心不在焉
的。青年清瘦的脸庞精神靡靡,眼睛也略微有些红肿。但他仍旧是平日里波澜不惊的神态,甚至连和小黑小白共进午餐
的恶习都不肯悔改。
吃过午饭之后,叶筠抱着小黑去后院晒太阳,苏越有意跟在他后面,却见叶筠在打开了后院的小门,外面是一片湖,倚
湖而生的还有菜畦,大片平原鲜有人烟。
“我把你放在这里了。”叶筠弯腰,抚了抚小黑滑顺的皮毛,“你赶快走吧,不要让人抓到你。”
小黑呜呜叫着,绕着叶筠的脚打转,一双金棕色的瞳仁汪汪凝视着叶筠的脸庞。
叶筠叹了口气:“别这样,你好歹是只伶猫,你知道该怎么回陈国的。”
“咪呜……”
“我就不回去了。”叶筠轻声说,“……为了他,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说的对,我只能留在他身边,无处可逃。”
小黑还是发出低低的哼叫声,依依不舍地拿毛茸茸的脖颈去蹭叶筠伸出来抚摸它的手。
“走吧。你继续留着会倒霉的。”叶筠狠了狠心,拍拍它的脑袋,“我没事的……再见了。”
小黑还是蹭在他身边不肯动,叶筠闭了闭眼睛,干脆伸手捏住它的脖子,把它拎起来,抡着丢远,然后啪地一声关上了
后院的门。
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了猫爪子挠木板门的声音,还伴随着呜呜的轻微哼叫。
叶筠靠在门上听了一会儿,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一直到声音轻下去,他才垂着头,小声说:“……我不能让易涛抓到你
啊,你不该陪着我受罪的。”
他说完,轻轻吐了口气,背脊抵在门板上,仰起脸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也不知道究竟是对谁在说话:“……真讨厌,
我什么都没有了呢……”
有婢女提着碎花布裙从远处慌里慌张地跑过来,苏越往旁边的阴影里避了避,只见那婢女神色惶恐地对叶筠说了些什么
,叶筠听着,俊秀的眉毛微微皱起,末了问道:“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