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夫长江景路等对京中来的软骨头公公极度看不起,这时只当他的软骨病又犯了,哪里肯听他的话,对他冷嘲热讽一番便带了手下一小队人马继续前行,其他兵士犹犹豫豫正想跟上去,就听离落一声大喝,直如寒冰泄地,一箭疾如流星,瞬间没入江景路的背心。一瞬间世界静止,沙山轰然倾塌,砸出的气流疾速扑面而来,刺得肌肤生痛。
紧急关头,离落抄起一张弓,强提残余的内力射出一箭。羽箭离弦的那刹那,离落顿觉浑身脱力,控制不住地栽下驼背,却被一人抄在怀里。
陷入昏迷前,离落柔柔一笑:“方叔叔……”
方永乾心内剧震,原来是他……竟是他么?那日离落唤他方叔叔,他只当是小公公故意跟他套近乎,根本不曾在意,方才看他拉弓的姿势,才突然想起——
记忆里,只有一个人这么叫他。粉雕玉琢般的小男孩儿坐在他马前,睁着一双黑白分明清澈如水的眸子,在百万军中回头一笑:“方叔叔,你真棒!”
小瑜——
他竟是小瑜么?那般傲气凌人惊才绝艳的小瑜,怎么竟成了这个样子?
打从离落走了,楚君慊是日也思,夜也想,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到边疆,去寻他的心肝宝贝儿。
楚君慊心中虽是急得要命,无奈却迟迟走不开。
因着七王爷刚到京城没多久,他的亲亲爱人就病了。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蓝沧浪的爱恨痴恋多年郁积在心,早把身子耗得虚了,这半年来虽然心情和畅,却是日日欢好,身子自是调养不过来,是故这一病便是轰轰烈烈,一发不可收拾,请了多少宫里的民间的名医来瞧,没一个敢给他准信儿。这一来,七王爷日日在病榻前端茶送水,在蓝沧浪面前强作欢颜,背地里默默流泪,哪还有心思理会政事?
楚君慊急得起了满嘴的泡,依旧得老老实实上早朝,批改奏折,然后一天十回八回地跑去瞧蓝沧浪好点儿没有。蓝沧浪被扰得不胜其烦,于是对七王爷说他没事了,让七王爷去帮着皇上处理政事。七王爷哪里看不出是怎么回事,第二天就截住了楚君慊,说:“皇兄,你以后没事儿别来这儿添乱,不然我马上带着小蓝回清凉镇!”
被威胁了……可是现下有求于人,又不能发作……于是从治和八年十月二十开始,楚君慊每天都给离落写一封信,诉说他的无奈他的思念,信中语句辗转缠绵,极尽肉麻之能事。只是京城距边疆路远,等第一封信到达平凉关时,平凉关已经是一座空城,离落是一封也没收到,楚君慊那些信当真是白写了。
离落拉弓之时强提内力,一时脱力,才晕了过去,不过盏茶时分便醒了过来。醒来便见自己被方永乾揽在怀里,坐在他身前——就像当年在南疆战场上一样,而今十余年的雨雪风霜历尽,北国南疆万里相隔,他……早不复当年那个他了罢。离落思及此处,不免微微怅惘。
“醒了?”方永干笑问,多年的风霜化作深深的纹路刻在眼角,眼中漾出一抹久违的温和。
“嗯,”离落应道,“这是……”
“前方就是拉干绿洲,赶紧一些,午时前总能到,”说着喊了一嗓子,“传令,疾行!”因是在万流峡谷耽搁了些时候,绕路前往拉干绿洲,行程不免就有些紧张。
离落眉头一皱,急急问道:“今天是十一月十几?”
方永乾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道:“估摸着十四五了吧?”
离落道:“是十四还是十五?”声音甚是急迫。
方永乾见他问得奇怪,还没回答,他身旁一个年轻副将笑道:“十四了,明天就是我妹子的十六岁生辰,断断不会记错的。”
离落这才舒了口气,瘫倒在方永乾怀里:“方叔叔,匈奴可跟上来了?”
“放心,离咱们尚有一百余里,”方永干笑道,“阿塞罕漠中沙粒松软,常陷马足,呼揭最得意的铁骑兵这下子丁点儿作用都发挥不出来啦。”
离落哈哈一笑:“今夜就歇在拉干沙漠,养精蓄锐,等等匈奴人罢。”
方永乾心中一动:“你可是有什么计策?”
“谈不上什么计策,”离落道,“不过是阿塞罕沙暴每逢十五,便会提前半个时辰。若能用这半个时辰做些文章,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让匈奴损兵折将。”
方永乾这才明白方才他为何如此失常,若今日便是十五,便少不得要被困在沙暴中,折损不少人马。不过,这沙暴异状,向导都不曾提过,他又如何得知?
离落看方永乾神色,便知他心中疑问,笑道:“原是闲来无事时看了不少边塞风物志,前几个月又得了一卷阿塞罕地形图,多少清楚些罢了。”
方永乾想起离落现在的身份,心中一痛,不由道:“这些年……”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竟将小瑜害成这样?蓦地心中一动,想起几年前似乎传来过温家遭难的消息,那时他身处沧源郡,离京城既远,消息传来并不十分确切,更兼军务繁忙,他根本不曾留心,这时想来……
离落洒然一笑:“也没什么,不过是家中遭难,现在过得不也挺好么?”
挺好吗?方永乾只当他着意宽慰,看着他的笑容,心中只有更痛,却不知离落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现今倒真的过得还算不错。
在拉干绿洲歇了下来,离落小睡一觉,醒来时正是残红满天。
李越去探查匈奴军动向,沙暴时避在另一个绿洲,此时方才过来,去方永乾处呆了半刻,便来寻离落。掀开帐子,只见离落刚从床上起身,黑发凌乱地披垂而下,不由笑道:“哟,大白天的,就去跟周公约会了?”
离落只觉浑身无力,腹中隐隐作痛,实在没劲儿理他。李越得了个冷脸,也觉没趣,便道:“快开饭了,一起去吃罢。”
离落收拾好了,两人一同行出帐去。
一抹残阳染得半天血红,远处茫茫大漠,近旁却是密密的红柳林。空气清寒,离落掩了掩衣襟,抬眼望去,但见枯枝横斜,余晖在树,两三只寒鸦在树梢盘旋半晌,展翅飞去。
好个凄凉的冬啊!
第三十八章:百骑纵横蹈险地
第二日辰时,方永乾率十四万大军开拔,向三十里外的乾康绿洲进发。
离落恹恹地搂着驼峰,趴在驼背上,分毫提不起精神来。
——昨夜他不过吃了几口烤鼠肉,便全吐了。李越在一旁嘲笑他,说公公的胃果然跟我们平民百姓生得不一样。离落早对他的话免疫了,推说身体不适,向方永乾告辞先回去了。
李越原本多老实一青年,自从被离落连哄带骗威逼利诱,差点儿送了性命,这一年多来,人倒没怎么变,倒霉时也自管倒霉,只一张嘴越来越毒,到后来离落反是常常落了下风。离落就这般三天两头地被李越冷嘲热讽,时候长了便也练就了一颗雷打不动的心,任凭是多难听的话,也能听而不闻,无动于衷。
第二日早起,离落不过漱了下口,就呕出几口酸水来,心道这身子当真不行了,不过拉次弓就成了这样。于是早饭也没吃,只喝了几口水便跟着队伍上了路。
这时日头明晃晃挂在天上,烤得厉害,离落便觉头昏眼花,有些挺不住了。
李越在一旁笑道:“咋的啦,受不了了?我就说嘛,京城的牡丹怎么能移到大漠中呢?”
离落咬牙切齿,拼劲全力吼道:“滚开!”一声喊罢,自己倒愣在那儿了。脾气这么大……不是都免疫了么,怎么又缩回去了?
李越也被那一声吼吓得不轻,差点儿从驼背上跌下去:“你没事吧?”
离落有气无力地道:“放心,死不了。”
辰时二刻,探子回报,说匈奴军已改道前往龚果绿洲。
因是匈奴军不十分熟悉阿塞罕沙漠地形,昨夜追踪途中走了弯路,到现在离方永乾军尚有十余里,怕是担心午时之前到不了乾康绿洲,是故改道往较近的龚果绿洲而去。
方永乾闻之不由眉头深皱,军情有变,借沙暴伏击之计怕是行不通了。这样的时机千载难逢,放弃了实在可惜,派人把匈奴引来又风险太大,何况派谁去也是个不小的问题……
离落闻讯赶来,道:“方将军,我去把匈奴引来,请给我一百人!”
方永乾皱了皱眉,厉声否决:“不行!”昨天刚刚晕倒过,不要命了?!
离落道:“军情为重,请将军三思。向导必须跟着大队,这里只有奴婢熟悉这一带的地形,将军还有更合适的人选吗?”顿了顿又微微一笑:“方叔叔,我不过去跟匈奴人打个照面就逃,以我对地形的熟悉,一定没事的,方叔叔不必担心。”
“我不担心,金銮殿上的那位也会担心!”方永乾一句话吼出,自己都愣了。真正是情急昏头,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离落也是微微一愕,随即笑道:“那便让他担心去,我还怕他不担心呢。”
方永乾听了,刚刚还没愣完,又接着愣了下去。照这么看,小瑜竟不是被迫屈从于皇帝?小瑜素来性子傲,竟真的甘心做帝王的男宠?
离落见他不语,以为他不答应,索性直接到他怀里摸令牌。
方永乾终于回过神来:“你干什么?”
离落令牌没摸到,便被方永乾捉住了手:“方将军,令牌拿来,再迟片刻奴婢就当真回不来了!”
方永乾素来明白温瑜阳的性子,知他决定的事绝无更改,思量了片刻,道:“千万当心,快去快回!我等你回来吃烤鼠肉。”
离落听了也不答话,急忙挪开几步便趴在驼上干哕起来。怎么回事,只是一听烤鼠肉便恶心不已,难不成这胃真被宫里的膳食惯坏了?离落早上粒米未进,实在没什么力气,此时强打精神,心中暗祷,希望这身子能给点儿面子,能撑到回来就好。
方永乾盯着离落,怎么回事,不过提一句烤鼠肉而已,有必要这么大反应么?这漠中沙鼠肉质紧实耐嚼,味道极是鲜美,因为捕捉不易,轻易还吃不着呢。啧啧,小瑜真没口福。
离落带了李越并一百精兵,抄近路赶往龚果绿洲方向,必须要赶在巳时之前把匈奴截住,引往乾康绿洲。因为要赶时间,所以空鞍了许久的马都派上了用场,这一百精兵从前都是轻骑队的,控辔手段高超,多有漠中纵马的经验,是故除了离落和李越出了点儿小状况,一路还算顺利。
百人轻骑队一番急赶,终于在离龚果绿洲十里的地方,远远看见了匈奴人的队伍。
离落道:“五十人跟我去逗逗匈奴人,剩下的在这里接应。记着,留下的纵马来回奔跑,把沙扬得越高越好!”
“是!”一百骑兵齐声答应。
这些骑兵原本都极看不起这个小公公,可自从他昨天在万流峡谷口果断弯弓,一箭阻住了前行的军队,避免了无谓的损失,离公公果敢的名声一日间就传遍了全军。加之今日在关键时刻请命赴险,这般胆色足令他们这些久经沙场的男儿汗颜,所以目下他们对离公公佩服得紧,心甘情愿供他差遣。
堪堪冲到匈奴阵前,离落突觉腹中一痛,把持不住,几乎跌下马去。李越见了,赶紧拉了他一把,担忧道:“你没事吧?”
离落摇摇头,示意不要紧。
趁着匈奴步兵尚未反应过来,离落带着五十轻骑在队伍中迅速冲杀一阵,除了两名骑兵受伤,几乎所向披靡。
李越怕离落出事,初时寸步不离地守在离落身边,可一见了血就浑身发软,意识模糊不清,几乎栽下马去。离落见了,一把扯住李越,在他耳边大喊:“李越,你尽管晕!你若死了,你娘也就活不成了!”
李越一个激灵,醒过神来,连连追问:“我娘怎么了?啊?我娘怎么了?”
离落心中暗笑,果然管用:“只要你好好的,你娘便什么事也没有。”见不少匈奴人已醒过神来,抽出兵刃,遂大声下令:“撤!”一队骑兵风驰电掣般退走。
匈奴突然遭袭,郁愤难平,又见只有一小队骑兵,领兵的主将便起了全歼的心思,而乾康绿洲虽远,赶紧一点儿总能在午时到达,于是放心大胆地追了上去。
——正中下怀。
离落见匈奴追来,在马上松了口气。总算不负使命。一松懈下来,离落便觉浑身无力,转头见匈奴步兵还远,不由松了缰绳,慢慢落到了队尾。
离落举目望着漠中万里一色的苍黄,突然特别地想念皇上,想念他的微笑,想念他的怀抱。
君慊,我很累,想早一日去寻母亲,可边患一日未平,我便一日不能懈怠。你说最多两月,便来寻我,竟是一时的戏言么?还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第三十九章:醉卧沙场君莫笑
待沙暴止息,二十万匈奴军侥幸活下来的也不过十之一二,惊魂未定刚从沙子里爬出来,便被以逸待劳的大靖军割韭菜似的取了性命。这一回大靖军大获全胜,以极少的代价全歼匈奴二十万大军,离落当居首功。
当晚,乾康绿洲处处篝火,十四万兵士围聚在篝火旁,开宴庆功。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战场上生死难料,他们每一天醒来都可能永远睡去,每一次的狂欢都可能是最后一回,这一次埋骨朔漠的是敌人,可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轮到他们自己。所以,如此良夜漫漫,怎能不纵情尽欢?
方永乾串了一串沙鼠在火上烤的滋滋流油,心中一动,有心捉弄小瑜一把,便遣了副将去把离落叫来。
过了半晌,副将来回报说,哪儿都不见离公公的身影。方永乾想着离落几日来那困倦样儿,揣想大概是窝在哪个僻静的帐子里补眠,也不甚在意,一面大嚼鼠肉,一面心中暗笑,小瑜从前挺精神的啊,怎么现在活像个睡死鬼投生的?
等第二日大军开拔时,帐子都收了,竟是四处寻不见离落。方永乾这才有些着慌,把昨日跟着离落的李越并一百精兵都叫来细细盘问,确定偷袭成功时离落还好好儿的。李越说离落那时落在队尾,他还跑去跟离落说笑了几句,才催马赶到前面。后来……后来他们怕匈奴跟丢了转去其他绿洲,曾等了匈奴一阵子,结果误了时辰,沙暴起的时候,他们离乾康绿洲尚有不足半里,很是挣扎了一番才到了绿洲,一个个筋疲力尽倒头就睡,哪儿还顾得上其他。
离落八成是被埋在沙下了……李越心中一痛,狠狠敲打着额头自责不已。方永乾倒还冷静,将那一百兵士挨个叫来盘问,发现其中一人神情闪躲,便提出来单独审问。
初时那人什么也不肯说,后来方永乾以家人相胁,那人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瞪着他:“敢问方将军,我们小民的命便不算命了么?”
方永乾眉头微蹙:“嗯?”
那人一副豁出来的表情,眉眼之间狰狞尽显,却是极为惨厉地一笑:“将军想来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姓江,江景帆。”
方永乾心中一动,还未曾捕捉到什么,就听那江景帆一字一顿地说道:“千夫长江景路是我的亲哥哥!”
原来,前日离落一箭射杀了千夫长江景路,果敢之名传遍全军,江景帆虽明知离落是为了大局,便是没有那一箭,哥哥也不可能幸免,但听得军友们交口称赞离落,却对哥哥不无鄙薄,还是心中暗恨。本来这恨只是深埋在心中,日子久了自然也就息了,却不想第二日就有了为哥哥复仇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