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离落(生子)——陆望舒

作者:陆望舒  录入:10-09

母亲本来就毒入脏腑,产后未经调养就一番旅途劳顿,终究是没救了。大儿子所中之毒虽不甚深,因为是胎里带来的,婴儿体弱,又受不得重药,情况亦是十分危急。

昆仑掌门夏侯言却拒绝出手救她的孩子,说是昆仑门规所限,昆仑圣药不救外人。母亲一气之下就抱着孩子离了昆仑,到挚友塞上鹰处暂住。

孩子越来越虚弱,眼看就要没救了,骆明臻无计可施,只得给孩子用了“有泪”。“有泪”虽是世间罕有的解毒圣药,但药性极为寒凉,初生婴儿八成是受不住的,可骆明臻又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去,也只有孤注一掷了。

好在,那孩子的生命力极为强韧,竟是活了下来。只是寒凉入骨,这孩子的身子从此虚弱非常,三天两头地总是生病。

骆明臻挣扎了半年多,终是去了。临去前给温钰留了一封信,嘱塞上鹰转交。孩子自是交由塞上鹰抚养,骆明臻说,这孩子一日不能恢复健康,便一日不要告诉温钰,免得他日死别,还要伤心一场。

那信上的十八年后云云,自是虚言,骆明臻只盼如许的光阴流过之后,她的爱人能够将离别生死都看开。希望她的爱人,能好好儿地活下去,希望那个她只见过一面的孩子,健康快乐地长大成人。

“长云哥……”骆明臻静静看着窗前那一抹淡淡的阳光,“我死后,夏侯言若是来接我回去,你不要拦……”说完便溘然长逝。

塞上鹰的本名,正是吕长云。

第四十四章:多情自古空余恨

多情自古空余恨。这世上的痴情人虽多,能得圆满的却少之又少,夏侯言正是那不幸的多数之一。

只是这半生的苦人与半生的自苦,说到底都是他自找的。

三十七年前,二十三岁武艺初成的夏侯言出外游历,在淮南的永安湖救下了一个投湖自尽的女子。那女子也是个有气性的,在花轿从永安桥上经过时跳进了湖中——只是为了不嫁给那个素未谋面的男人。投水原本也不过是为了逃婚,可惜她高估了自己的水性,差点儿整成自杀,好在……她遇见了拥有绝世武功的昆仑大弟子,夏侯言。

那个女子,正是淮南千顷园骆家的长女,骆明臻。

接下来,像无数被人们讲烂了的故事一样,骆明臻顺理成章地入了昆仑派,顺理成章地爱上了他的救命恩人——年轻英俊的昆仑大弟子夏侯言。

那一年,骆明臻十八岁。

半个月后,昆仑掌门飞鹰传书,紧急召回了夏侯言。掌门因为在十年前与魔教的一战中受了重伤,缠绵未愈,更兼练功不慎走火,正值壮年便溘然去了,夏侯言一回昆仑就继任了掌门之位,成为昆仑派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领袖。

师父的丧事,全派的事务,全压在夏侯言一人身上,真真是好一番忙乱。等顾得上骆明臻的时候,他已经正式继任掌门之位,骆明臻也从想象中的骆师妹,变成了他的大弟子。

那个时代,师徒之间是不能有爱情的,而夏侯言恰巧是最为循规蹈矩的人,于是一场刚刚萌芽的爱恋,就这样被扼杀在襁褓里。

夏侯言认了命,朝气勃勃的骆明臻可不认,天天跟在夏侯言屁股后头,夏师父长夏师父短喊个不休,而且就是不肯去掉称呼中那碍眼的半个姓。

一个拼命地表达自己的爱意,一个不动声色地往外推。日子久了,骆明臻的心也就淡了,二十九岁那年,骆明臻离开昆仑,独身在江湖上漂泊,这样转眼就过了五个年头。三十四岁的骆明臻心如止水,以为这辈子再不会有什么指望了。

可是那一年秋天,骆明臻在江阴遇见了刚刚二十一岁的温钰。

爱,是很没道理的事情。一个与当年自己遇见夏侯言时差不多大的男孩子,竟然奇迹般地引动了她波平浪静的心。江湖儿女从来洒脱率性,既然爱了就在一起吧,年龄,根本不是问题。

三十四岁的骆明臻因了春水柔的内功心法,明眸皓齿,容颜生辉,跟二十一岁的温钰站在一起,真真一对璧人。两人并辔江湖,扶危济困,快意恩仇,那日子都泛着阳光一般温暖醉人的金。

但是这样的幸福只持续了短短的三年。可是有了这三年,母亲这辈子应是无悔的吧……

“师祖——”昆仑小弟子们急急收了剑,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

掌门正在闭关中,闻讯而来的,正是已避居后山多年的夏侯言。

夏侯言“嗯”了一声,看向十余年来第一个敢上昆仑挑事的年轻人,却一下子愣在当场:“明臻——”

离落冷笑一声:“夏侯言?”

夏侯言恍惚了一下,立刻就知道自己认错了,唇边漾起一抹苦笑,明臻哪里还回得来呢:“你是明臻的孩子?”夏侯言的心突然痛了一记,那个自己不肯救的孩子,终究是活下来了么?

夏侯言的心中一时百味杂陈。当年,是自己为了所谓的礼法道义,辜负了明臻,可当他看到明臻为了另外一个男人的孩子中毒无救的时候,他的心中满满的都是恨憾。明臻求他救自己的孩子,他不应,他怎么能救那个把明臻害到如此地步的人?明臻就要死了,那个男人的孩子,凭什么好好地活着?

夏侯言清楚地记得明臻当时的神色,到如今一想起来心中还是隐隐刺痛。听到他冠冕堂皇的拒绝,骆明臻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夏侯言,你是个懦夫已经很让我恶心了,没想到你还是最让我恶心的那种冷血懦夫!”说完便抱了孩子头也不回地踏出了山门。

身后,是茫茫的风雪。

夏侯言很清楚明臻性子,若是她不愿意,没有人能逼得了她,所以,骆明臻是心甘情愿为了那个男人和他的孩子去死,这样的认知让夏侯言满腹的酸楚不甘,痛悔难言。那个得到骆明臻全部的爱的人,本应该是自己啊。可是,也正因为如此,他不能不明白,那个孩子是如何地无辜。所以——

骆明臻一走,夏侯言便悔了。

夏侯言追了去,几次三番地要见骆明臻,却都被塞上鹰派人挡了回来。那一伙儿纵横漠上的破皮无赖打起架来那叫一个疯狂,让他这个昆仑第一高手都有些招架不住,当然,更深的原因是,他不敢真的伤了塞上鹰的人,不敢再做一点点让骆明臻不高兴的事情。

夏侯言这辈子就是这样,该勇敢的时候,永远是懦弱的;该大度的时候,永远是小气的。所以他活该一辈子活在纠结与痛苦中,活该直到骆明臻死,也没得到她的原谅。

“夏侯言,你若还有那么一丁点儿的良心,麻烦请他们让开。挑了昆仑这种无聊事我没兴趣做,请让我……去看看母亲。”娘亲,儿子来了,来看你了。

夏侯言盯着离落的面容,一时失神。像,你女儿真像你啊。明臻,你看见了吗,你女儿还活着,像你当年一般大了。离落声音本就轻细,因为怀孕,脸部的线条也更柔和了些,无怪夏侯言把他认作女儿。

当年,夏侯言在塞上鹰的营盘外守了整整半年,才被人放了进去。一抬眼,触目都是如雪的白,他等了半年,却只等来了骆明臻的葬礼。他扑在骆明臻的棺木上哭得昏天黑地,几次哭昏过去又痛醒过来。

等葬礼结束,吊唁的人都去了,夏侯言还是不肯离开。

塞上鹰看见他那没出息的样儿就生气,上去把夏侯言揪起来就狂扁了一顿。若论真功夫,塞上鹰实际上比夏侯言还差了一点点,可一个气愤冲天,拳脚混不留情,一个伤心痛悔,根本无心还手,所以到最后,夏侯言被揍到趴在地上起都起不来了。

塞上鹰没想到夏侯言这么不禁打,但既然被他揍到爬不起来,便少不得养起来好吃好喝伺候着,还赔上了不少名药,真真憋屈得很了。

转眼两月过去,夏侯言伤早就好了,昆仑也派人来请了好几次,可他就是赖着不肯走。

塞上鹰咬牙切齿:“夏侯言,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想……”夏侯言一咬牙,“我知道我对不起明臻,可是,我想带她回昆仑。”夏侯言一句出口,心下便溢满了绝望,塞上鹰恨我之极,想来定是不肯答应的吧。

“好。”那一个字吐得十分艰难。

夏侯言惊异地抬眼,只听塞上鹰流利地接道:“若不是看在昆仑风水好,我才不会答应你。”

孤零零的青石墓碑,立在山坡阳面的一个小小的山坳里。灯笼只能照亮一小片的空地,覆满了洁白的冷寂的冰雪,无比凄凉。可是春天的时候,这里阳光和暖,绿草如茵,草上星星点点开满野花,泉水从坳中流过,遗下一路小小的喧哗,成群的鸟儿在草间觅食,叽叽喳喳。

——那是骆明臻生前最喜欢的地方,她在那里练剑,洗澡,午睡,发呆,她在那里大声地喊大声地笑,她在那里度过了一生中最好的年华……如今,却只剩了一方冰冷的石碑。岁时更替,生死无常,一切的爱恨痴缠都如云烟过眼,人这一辈子,争得不过就是那“不悔”二字。

但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离落久久地跪在碑前,伸指细细地抚摸着碑上的刻痕,仿佛抚摸着自己血脉相连的母亲。

“阿娘——”泪水悄悄滑落,凝结成了闪闪的冰晶。阿娘,你在天上,过得好吗?阿娘,你年轻的时候,一定好美好美。阿娘,儿子有很多话想跟你说。阿娘,儿子这些年过得好苦,好在……都过去了。阿娘,我……怀孕了,就快要做母亲了。离落左手覆上微隆的小腹,眼中含泪,唇边漏出一抹幸福酸楚的笑,阿娘,现在我才懂得,您的爱从未离开,因为此刻,我也愿为腹中的孩儿舍弃一切,包括生命……

夏侯言站在一旁远远地看着,花白的头发在风中乱舞。

膝盖有些麻木,腹中微微不适,离落依着石碑挣扎起身。阿娘,对不起,我要走了,以后再来看你。这一次是偷偷跑出来的,哥哥到时候还不知道要怎么骂我。

离落唇边浮上一抹浅笑,阿娘,谢谢你生了哥哥。

第四十五章:残阳心事几人知

温残阳听说离落偷偷跑去了昆仑,气得跳脚,撇下日日跟在他身后追问的皇帝,匆匆赶往昆仑。

那一日清晨,离落尚高卧未起,温残阳便“砰砰”砸响了山门。彼时,夏侯言正在后山练剑,听到小弟子的汇报眉头微蹙,看来昆仑派的百年威信要崩塌了,竟是三天两头有人来砸门。

等夏侯言看到来挑事的年轻人时,一瞬间僵在当地:“你是……”虽和明臻的“女儿”一般的容貌,但眉宇之间英气逼人,显然不是一人。

“是你老子!”温残阳看见夏侯言副温吞的样子就厌恶非常,一拳砸向那张可恶的脸,“小瑜呢?”

夏侯言不动声色地闪开,微微思忖,道:“你跟我来。”明臻竟生了一对龙凤胎么?

温残阳未见离落时满腔怒气,想着一定要狠狠教训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弟,待得真的看见离落窝在床上,鬓发凌乱,一双黑曜石一般的眸子可怜兮兮地望着他,想起他还怀着孩子,当真是打不得骂不得,一肚子的气全窝在心里,那叫一个憋屈。

温残阳铁青着一张脸,一句话不说,狐裘一裹就把离落抱了起来。离落缩在哥哥怀里一动都不敢动,他素来天不怕地不怕不买任何人的帐,却唯独对这个哥哥存了几分畏惧。

温残阳虽然满肚子的气,但看着离落窝在怀里柔弱的样子,唇角不觉又微微勾起,嗤笑道:“看来你合该是个女人,不做女人真真浪费了这一份娇媚!”

山路被厚厚的白雪覆盖,陡峭难行,温残阳抱着离落下山,却如履平地,轻松地很。离落窝在哥哥怀里咋舌不已,末了却微不可察地叹息了一声。若在他武功未废之前,踏雪无痕也不是做不到的,如今……

温残阳看着怀里的弟弟,心中一片温软,不由想起初见那日的情形……

那一天傍晚,温残阳刚练完功,便有手下来报:“老大,沙漠里捡了个人,长得……”

温残阳一瞪眼:“吞吞吐吐地做什么?”

手下丝毫不惧,嘻嘻笑道:“反正您去看看就知道了。”说完转眼溜了个踪影不见。

“嘿,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老子真他妈太仁慈了!”温残阳没形象地大吼道。其实温残阳这人没什么不好,不过人粗鲁了点儿,学问差了点儿罢了。照温残阳的说法,用错几个成语歇后语算什么,意思清楚便得了呗,孙子老子(其实是孔子老子)什么的满口之乎者也,纯粹没事找不痛快!

“别看你哥哥生得白白净净的,千万别被他那张皮给骗了,那小子纯粹一流氓!”那之后的某一天,钱羽一面给离落把脉,一面对某流氓嗤之以鼻。

温残阳撩起前襟,在那捡来的倒霉蛋的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拂去灰黄一片的沙尘,怔怔地瞅了瞅那人的脸,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一阵狂喜冲上心头:“弟弟,你终于来了!”

温残阳自小就羡慕别人有兄弟姐妹,一有空就在吕长云耳边嘟囔,吕长云被扰得烦了,便说小子你好好练功,练好了就滚进京城找你弟弟去,再回来就打断你的狗腿!

于是,小小的温残阳心中就有了小小的想望,练好了功夫,就可以上京城找弟弟玩儿了。彼时,小屁孩儿身上的寒凉之症还未全好,也还不叫温残阳。

温瑜阳的名字是温钰一早就起好的,依的是族中排行;但哥哥的名字是母亲起的,重了这“阳”字,叫做温璨阳。后来哥哥嫌那名字文绉绉地缺少血性,比划太多写起来又麻烦,遂改名为温残阳。

说起来,温残阳幼年时虽因“有泪”受了寒凉,却是因祸得福,练起吕长云的阳刚内力来虽艰难之极,但却事半功倍,十四岁上便内功大成,入骨的寒凉也祛净了。那一刻温残阳乐的嘴巴都咧到腮帮子了,乐颠颠地张罗着上京寻弟弟,却不想这个时候突然传来消息,说温家被皇上连锅端了,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官卖的官卖,一个大族瞬间支离破碎。温残阳的心一下子就落到了谷底,执意去京城晃了一圈,却没打听到弟弟的半点儿消息,只得怏怏回了大漠。

这一晃,便快五年了……

吕长云两年前把这烂摊子丢给了温瑜阳,不知何处悠游自在去了。这两年来,温残阳顶了塞上鹰的名头,做漠匪做得也算有声有色。

弟弟来了,本来是天大的喜事;若是弟弟的肚里揣了个小侄子,这喜事就变得有些奇怪;若是这小侄子的另一个父亲刚好是温氏一族的仇人,这喜事就变得不能忍受;若是这仇人刚好是当今圣上,自己那不争气的弟弟正是这皇帝的男宠,他很奇怪自己为什么还没爆掉!若是这皇帝还害弟弟受了那么多苦,一身武功尽皆废了——

“拿掉,把那劳什子的野种拿掉!”温残阳捏着探子送来的调查结果,对着神医钱羽狂吼。那时候,离落身子虚脱,还没有醒来。

钱羽捂着耳朵,好整以暇地等温残阳吼完了,才不冷不热地将了他一军:“已经三个多月了,强行打胎会要了你弟弟的命!”

“那怎么办?”

“我开些保胎药,好好地养着,兴许孩子生下来,你弟弟的身子还能比现在好些。”钱羽无视温残阳快要瞪爆的眼珠子,再次雪上加霜。

离落从醒来的那天起,便觉得他的孪生哥哥怪怪的,有时对自己好得没话说,有时却对自己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

离落那时动了胎气,钱羽叮嘱要卧床休息,不要走动。每日午后,温残阳都要抱着他出去晒一会儿太阳,随便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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