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落说:“哥,我想回去看看。”
“就你这样儿,怎么回去?”温残阳翻了翻白眼,“啧啧,你个没出息的,叫人给阉了就罢了,还怀上了皇上的野种!”
一句话戳到离落的痛处,离落微微苦笑,没有吭声。
温残阳抚弄着离落披散着的黑发:“又不是女人,头发留这么长做什么?怪不得这么缺心眼儿,总是被人陷害……”离落的头发一直没有剪过,黑黑亮亮,柔顺地披垂下去,已是将将到膝了。
离落终于忍不住打断:“哥哥!”
转眼过了小半月,离落胎气已稳,便说什么也不肯再留下来了:“哥,我得回去。”
“不准!”温残阳断然否决。
“哥,我不能让方将军他们无谓担心。何况……君慊来了,看不到我会急死的。”
“君慊?哼,叫得好亲热!”温残阳冷笑道,“小瑜你太自作多情了,那混蛋皇帝哪会管你的死活?”
离落眉梢一挑:“哥哥敢不敢跟我打赌?”
“好,谁怕谁!我要是赢了,你这辈子就老老实实跟着哥哥吧。若是那混蛋皇帝真的来了……”温残阳咬一咬牙,“你在这里好好养胎,我替你去!”
温残阳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反悔这种事他堂堂七尺男儿不屑为。何况那混蛋皇帝政事在身日理万机,又怎么可能为了个内臣千里迢迢赶赴边疆?
可是仅仅过了一个晚上,他就收到道上兄弟传来的消息,说皇上最多两日,便会到达方永乾军驻扎的昀罕绿洲。那认出皇上的人曾在京营当过差,见过皇上很多次,绝对错不了的。
温残阳自作自受,只得硬着头皮去了。看来那皇帝还算有良心,不过……敢让小瑜受那么多苦,看你爷爷怎么整治你!
孪生兄弟本就相像,离落替温残阳简单易了下容,便能够以假乱真。至于嗓音,内力练到一定程度,便可以控制喉头,随意改变音质。本来一般人即便功夫再高,也只能模仿个大概,但吕长云极嗜皮影,特意跑去掳来了好几个班子轮番上演,温残阳日日耳濡目染,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凡是会吱声的都能模仿得惟妙惟肖,学弟弟说话那当真是小菜一碟。
于是……温残阳悲剧地成了弟弟的替身,悲剧地被皇帝大人三天两头缠住了求欢,他一纵横漠上的大哥大,头一次被人逼到四处躲藏的份上,怎一个郁闷了得?好在皇帝也被他的冷漠无情折磨得憔悴不堪,于是想方设法替弟弟出气就成了整日无所事事的他唯一的乐趣。
但是,他温残阳还是熬不住了,写了张便条着人给离落送了过去。上面两行字歪歪扭扭七零八落张牙舞爪:“小瑜,你胎稳了就趁早滚回来吧,你哥哥我招架不住你家的那只种猪了!老子装你装得真他妈憋屈得要命,十足一孙子!”
离落看了,笑眯了眼,哥哥你就好好受着吧。那时离落身子已经无恙,拾掇拾掇就留书出走,一个人上了昆仑。
第四十六章:犹恐相逢是梦中
转眼除夕就到了。
一年三百六十日,唯有过年这几天人们才能心安理得地纵情欢乐。平凉关虽甚是清苦,将士们却都满面喜气,强抑了思乡之情,高高兴兴张罗着过个好年,唯有楚君慊日日神不守舍,游魂也似在军营里晃荡来晃荡去,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晃荡到方永乾处:“方将军,朕的阿离有信儿了么?”
一天十次八次地被同一个人问同一个问题,时候长了,就连方永乾这样身经百战的老将都觉得毛骨悚然,于是本着惹不起躲得起的原则,一天到晚不回营帐,不知道钻哪个旮旯里去了。
楚君慊才不信那个假离落的话,世上只有阿离才有如此易容妙手,妙到连他都看不出破绽,所以……阿离一定还活着!只是……阿离,你为什么要躲着我,还弄个假的到我身边来?
大年三十早上,雪停了。天是那般清透的蓝,金色的阳光落在雪上,反射出耀目的璀璨,早晨的空气干净而清寒,楚君慊掀开帐子看了看外面的天气,轻轻叹了口气:“阿离,你怎么还不回来?我还想和你一起回京过年呢。”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来,展开信纸细细摩挲。阿离,那一天急急地跑去寻你,是有开心的事想和你一起分享,哪知道那个人根本不是你!
那封写有“大靖皇帝亲启”的信……根本就不是什么战书,而是四弟写给他的家信。那一天,楚君慊只扫了一眼信封上娟秀的字迹,心就不由狂跳起来,因为那入笔婉转出笔洒脱的字体他曾经见过很多很多次,能写出这般字体的不做第二人选,正是多年前在战场失踪的四弟,那个拥有绝世容颜,与匈奴对战时却犹如战神出世的男子——楚君颜。
一阵狂喜冲上心头,楚君慊抖着手急急抽出信笺,略过大段的文字直接去看末尾,果然!那落款是桀骜不驯飘逸潇洒的两个字:“君颜。”小颜的字从来是娟秀整齐的,只除了落款的签名,是谁也伪造不了的率性飘逸,恰如四弟那颗飞扬不羁的心。
四弟……四弟还活着,真好!
缓了口气,楚君慊才展开信纸,一个字一个字细细看过去,只觉每一个字都无比亲切,却又无比陌生。原来……四弟这些年一直在匈奴,跟左贤王哲和在一起……
多少伤心的往事,写在信纸上也只那么寥寥几行字:“……云中一役,内贼通敌而致惨败,弟流落异域,伤重无药,饥寒交迫,命几不保矣。后机缘巧合,与左贤王哲和结识,钦其至诚,感吾国之勾心斗角,心灰意冷,无心南归……”
这不是一封战书,这是一封和平信。信上说,只要哲和在位一天,便不会有一兵一卒进犯大靖国土,并恳请楚君慊下旨重开商路,设立边贸重镇,以惠百姓。
楚君慊若有所思,四弟既然敢替哲和下这等保证,想来两人关系匪浅。这么多年过去,四弟还是当年的那个楚君颜吗?止息边境多年纷争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四弟替哲和下的保证,他是否可以相信?
楚君慊将那封信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最后一遍的时候余光扫到边角处的一行蝇头小楷:“哥哥,过几个月闲下来了就去看你,我想吃逸云斋的桂花酥。”楚君慊唇角漏出一抹笑来,是自己太过小人之心了,楚君颜就是楚君颜,即便扔到墨缸里滚一遭,也是心如冰雪,不染片尘。从来就只有他指挥别人的份儿,哪有旁人能左右得了他呢?
楚君慊突然开心起来,急慌慌冲出去大喊:“阿离,阿离——”他迫不及待要将他的喜悦与爱人分享,要把四弟还活着的消息,边境即将和平通商的消息,第一个告诉他的阿离。
皇上遇刺,小瑜竟是假的,一个又一个的炸雷把方永乾轰了个头昏脑胀,哪儿还顾得上跟皇帝置气。
那刺客不是别人,正是那送信的匈奴兵。楚君慊皱着眉头亲自提审:“你是哲和的人?”
刺客摇头:“哲和那个懦夫……”
楚君慊眉心几乎挤出一道深壑,语速也不觉加快:“是写信的人指使你的?”
刺客冷笑一声:“那家伙就是个男人操的,使唤我?他还不配!”
楚君慊扬手狠狠抽了他一巴掌,心下却是松了口气。不是小颜,就好……
那刺客嘴角淌血,却放声大笑:“我们还有很多兄弟埋伏在哲和身边,但是你们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们是谁,永远……单于虽然死了,但中兴我族的大业,任何人都无法阻挡!”说罢咬舌自尽。
原来是呼揭的旧部……
四弟的处境着实堪忧,楚君慊干着急,半点儿忙都帮不上,只有写了封回信派人送去,嘱他千万小心。
楚君慊唇角一丝苦意久久不散,四弟,你跟着哲和远离故土栖身异域,真的可能幸福么?
除夕夜,平凉关内的沙漠里燃起熊熊的篝火,将士们围着篝火高声谈笑,一串串的沙鼠和驼肉在火上烤的滋滋流油,将士们一面大快朵颐,一面含糊不清地说话。说的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大家都很开心。
转眼夜已经深了,不甘寂寞的人已经三三两两围着篝火跳起了没有节拍的舞蹈,紧接着几乎所有的人都加入了他们,手拉手尽情地跳着,跳着。
楚君慊窝在角落里,看着他们灿烂的笑脸,心中无比羡慕。过了年,方永乾就要带着他仅剩的七万步兵返回沧源郡,这是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热闹的新年了。
一场以为会绵延甚久的战役,就这样突如其来地结束了,这一个年,将士们过得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开心。
在一派喜悦和热闹里,楚君慊的心愈发寂冷得可怕,只将浊酒一杯杯倒进口中,喉咙火烫,心却始终暖不过来,意识也是越来越清醒。直到子时以后,人群渐渐散了,楚君慊才慢慢踱回营帐。
掀开帐子,便有昏黄温暖的烛光漏了出来,驱散了多日的冷寂。楚君慊这时才觉得意识有些恍惚,自嘲地一笑,酒喝得太多,终于白日做梦了吧?
一个声音轻笑道:“皇上,玩够了,终于知道回来了?”
楚君慊一惊抬眼,柔和的烛光映出熟悉的秀美轮廓,阿离——
楚君慊一瞬间心跳几乎停止,三两步冲上前去,却在最后一刻刹住了脚步:“你是真的假的?”或者,是在梦中?
离落浅浅一笑:“你说呢?”心中却不由暗恨,哥哥,都是你干得好事!
楚君慊犹豫了一瞬:“我……我不知道。”
离落急了:“君慊,滚过来!”放肆吗?他已经有放肆的资本,从皇上抛下政事日夜兼程赶到边疆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明白自己在皇上心里的位置。
楚君慊听了离落的嗔骂,反而一下子笑逐颜开,上去紧紧搂住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儿,委屈地轻唤:“阿离……阿离……”喊着喊着泪水就盈满了眼眶。那个假的离落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唤过他的名字,那种熟稔的感觉像电流一样通过他的身体,让他一下子就确定了,眼中人正是意中人。
楚君慊的手臂铁箍也似,压得离落的小腹微微疼痛。离落一时挣扎不开,只得咬牙狠狠地踩在楚君慊的脚面上。楚君慊惨呼一声松了手,迟疑地退后:“阿离……”难不成他还是认错了?
离落看着楚君慊的表情,怎么可能猜不出他心中所想?怀孕快五个月了,自己还是第一次见到君慊,一时心中五味杂陈,既想狠狠揍他一顿,又想扑到他怀里大哭一场,到最后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强逼回涌上来的眼泪,离落邪邪一笑:“怎么,不相信我是离落?需不需要亲自验明正身?”
离落看楚君慊还是杵那儿不动,轻叹了口气:“傻瓜!”离落起身勾住楚君慊的脖子,一口咬在他的唇上。楚君慊只觉唇上微微刺痛,然后温软的潮湿的小舌在轻轻扫过伤处,探进他的口中纵横肆虐,顿时满口的腥甜。
那是血的味道。
一吻结束,离落半挂在楚君慊身上,微凸的肚子隔在两人之间,呼出的气息淡淡扫在他耳畔,轻笑道:“这下,你可信了?”
楚君慊心中怦怦直跳,一时回不过神来,只感觉腹下有什么东西顶着,直觉伸手去摸,却被离落一巴掌打开了。楚君慊一下子醒过神来:“阿离,你病了?”目光停留在离落微凸的小腹上。
虽然只有不到五个月的身孕,但离落在帐中只着了一件薄棉衫,小腹的凸起已是十分明显。楚君慊乍一看见,只当离落患了不治之症,脑中嗡嗡乱响,脸“唰”一下就白了。
离落的脸却是一下子通红,红完了又白,最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怀孕了!”
“什么?”一定是听力出了问题。
离落大吼一声:“我怀孕了!”喊罢才觉得不妥,这营帐一个挨一个,隔音效果又不好……
楚君慊的耳膜被震得嗡嗡作响,脑袋锈住了一般丝毫不能转动,人也瞬间凝固成了石头。
第四十七章:故乡人在异乡逢
阿离怀孕了!怀了他的孩子!
楚君慊从相信这一匪夷所思的事实的那一刻起,就笑得合不拢嘴。阿离当真是他的宝贝,从爱上小太监的那一刻起,楚君慊就有了一生无子的自觉,想不到阿离竟有这样的体质,几个月不见,竟揣了个娃娃回来。
楚君慊一把抱起离落,刚想举起来原地转几圈,突然想起离落腹中还揣着个宝贝,赶忙把离落小心翼翼放到床上,扯了床被子轻轻盖上,隔着被子搂住离落的腰,把头贴在离落的凸起的小腹上,听了半晌:“阿离,孩子怎么没动静?”
离落见楚君慊笑得白痴一样,又做出这等小孩子的动作来,不由哭笑不得:“皇上,还不到五个月。”前两个月动了胎气,折腾得厉害,这一个月倒是安静地很,轻易感觉不到什么动静。
楚君慊坐起来,直视着离落的双眼:“阿离,叫我君慊。”
离落展颜一笑:“君慊——”那笑容一瞬间盛放,美得夺目。
楚君慊搂着离落沉沉睡去的刹那,突然呢喃道:“阿离,你寻到母亲了么?”
离落迷迷糊糊地笑道:“寻到了,她在天上祝福我们呢。”
次日清晨,楚君慊神采奕奕去方永乾处拜年,方永乾一时受宠若惊,跪下去连声道:“末将叩谢皇上,恭祝皇上新年吉祥。”
最近这如许多的变故下来,方永乾也算明了了皇上的心意,赌气的心思没了,君臣之礼还是要守的。
楚君慊把方永乾从地上扯起来,笑容满面地道:“老方,我跟你说……”
一句话没说完,帐帘“哗”地一声被掀开了,清泉般悦耳的嗓音蓦地响起:“方叔叔——”离落转眼瞥见旁边的楚君慊:“哟,皇上也在这儿啊?”
楚君慊赶忙抢上去扶着:“这么早起来干嘛?怎么不多睡会儿?”
离落唇角带笑:“我是想多睡会儿来着,可是某人一大早又是打翻脸盆又是踢倒凳子,死人也吵醒了。”
楚君慊干咳一声,顾左右而言他:“方将军马上就要撤回沧源了,这个年一定要好好乐乐,好好乐乐啊。”说着不着痕迹地搂住离落的腰,在他小腹上轻抚着。
方永乾唯唯:“是,是,要好好乐乐。”心中却是恍然,怪道皇上昨天还霜打的茄子一般,今天就生气勃勃起来,原来是小瑜回来了。
这回总该是真的了吧?
离落一见方永乾神色,便知他心中所想,笑道:“方叔叔,让你担心了。”
方永乾道:“小瑜,这几个月究竟怎么回事?云里雾里的。”
“一言难尽啊。”离落在一旁坐下,端起一旁的杯子就喝了一口,皱了皱眉:“怎么是酒?”
楚君慊立马狠狠瞪着方永乾,离落扯了扯楚君慊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小题大做,然后尽量简短地讲清了原委。但孪生哥哥的事是半点儿也没提,只说他被塞上鹰所救,因怕他们担心,故找了个人易容暂代。离落心中苦笑,即便两人已经亲密如斯,他还是不敢设想如果楚君慊知道他就是温瑜阳,会有什么反应。怪就怪那个大嘴哥哥早把温残阳的大名宣扬得天下皆知,若让人知道他们是孪生兄弟,方永乾又老是小瑜小瑜地唤,傻子才猜不出他就是温瑜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