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风寒,楚君慊月至中天时才从漠中爬起来,连打了几个寒颤,摇摇晃晃回了平凉城,入帐便一跤栽倒在床上,晕晕乎乎睡了过去。
第二天日上三竿,皇上仍高卧未起。
方永乾抬眼望望明晃晃耀人眼目的日头,吩咐副将:“去把皇上喊起来,就说离公公突然不见了。”
副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末将不敢。”这可是欺君之罪,岂能儿戏?
方永乾“哼”了一声,自己掀帐去了。如果皇上真为这事要砍他的头,说不得,他只有先把皇上砍了再自杀。他五十岁了还是孤家寡人一个,这辈子已是没什么指望了,而小瑜……这些日子接触下来,他是越来越喜欢,不知不觉就把小瑜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自己的孩子受了委屈,他这个做父亲的自然要去讨回公道!
第四十二章:北风吹雁雪纷纷
“皇上,离公公不见了!”方永乾一把掀开皇上的被子,冷冷道。
楚君慊闻言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站立不稳,又一跤栽了下去:“阿离……阿离他怎么了?昨晚不是还好好的吗?啊?”说着伸手紧紧揪住方永干的衣襟:“方永乾,你是怎么做事的?朕不是说过让你好好保护他,不得有失么?”楚君慊的手微微颤抖,握到指节发白:“阿离要是出了事,你们都给朕陪葬!”
只听“刺啦”一声,方永乾刚上身两天的衣服彻底报废,楚君慊顺着床沿滑倒在地上,手中兀自紧握着那半截扯裂的衣襟。
方永乾也是吃了一惊,急忙低头去看时,只见皇上双目紧闭,已是晕了过去。
离落掀帘而入,带进来一阵寒风:“方将军,你怎么在这里?”
方永乾没想到一句话就把皇上整了个半死不活,此时见了离落,讪讪道:“没什么,不过是闲来无事,来看看皇上,看看……”声音越来越低,想来也知道这谎撒的太不靠谱。
离落唇角一勾:“哦?看来皇上见了将军很激动啊……”
“是很激动,很激动……”他方永乾活了大半辈子,这么丢脸却还是第一次。
离落半搂着楚君慊,在他额上一探:“请军医吧,皇上发烧了。”说着轻轻一叹:“怕是昨晚受了寒。”
楚君慊恰于此时醒来,大喜道:“阿离,你没事么?朕不是在做梦吧?”说着伸臂紧紧搂住离落,整个身子都贴在他身上:“阿离,朕想你,想要你……”
离落微微挣扎了一下,看着他病中虚弱的样子,终是不忍狠狠推开他:“皇上,请放手,军医要来了。”楚君慊置若罔闻,离落在他耳边轻轻道:“你若再不放手,我保证你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我了。”
楚君慊急忙松开手:“阿离,当初都是朕不对,你不要走,好不好?你说什么朕都依你,好不好?”
直到惊闻离落失踪的那一刻,楚君慊才真正意识到离落在他生命中的分量。他可以没有权位没有财富没有一切,却不能没有离落。离落是他的骨中血,他的心头肉,若有一天没了离落,他便也不能活了。
自从皇上来了边疆,李越便躲了个踪影不见。皇上和离落,这两个人凑一块儿就是他的灾难,如此这般三番五次被折腾得要死,李越到现在想起来腿还是软的。
——还是能躲多远躲多远吧。
“下雪啦!”
离落送走军医,着人熬了药服侍皇上喝过睡下了,才喘了口气,就被帐外的这声大喊吓了一跳。
离落掀帘而出,只见硕大的雪片随着狂风在空中茫茫乱舞,漫漫黄沙转眼一片素白。当真是……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好一场大雪啊……
塞外风雪极寒,受不住的人们纷纷躲进帐中,唯有一人在雪中舞剑,剑刃飘逸狂乱如迎风舞雪,剑意凌厉寂冷若极北冰峰。离落看了半晌,才开口:“李越……”
李越见了他,立马还剑入鞘,整个脸都黑了。原是李越小孩子心性,见了雪太过激动,情不自禁出来舞剑,无巧不巧正招来了他的灾星。
“这些日子怎么不见你?躲哪里去了?”离落道。
“哪有……我一直在啊……”李越笑得无比僵硬,“我还有事,先走了。”
“哎,你……”离落还来不及说什么,李越就脚下生风,转眼溜了个踪影不见,只有新雪上印下了一串浅浅的脚印。
离落唇角微撇,李越,我若真想找你的事儿,你跑得了么?
大雪下了三天三夜,茫茫沙海已是一片雪白,人马寸步难行。
将士们都窝在帐里,整日无所事事,猜拳喝酒,若不然就是打打架。也不过就剩下这几天清闲日子了,匈奴内乱已定,想来开春雪一化,便会卷土重来。
那一日,茫茫空中翻搅着硕大的雪片,几乎对面不见人影。想来“燕山雪花大如席”虽是夸张,却也并不是全无凭据。
卫兵回报,说在平凉关外发现了个冻僵的匈奴人,还在他身上搜出了一封信。
“信?”方永乾把那个信封翻来倒去看了好几遍,是战书吧……
楚君慊看着信封上那娟秀的一行“大靖皇帝亲启”,心中狠狠抖了一记,捏着信封的手亦是微微颤抖。
方永乾唇角蓄着一抹冷笑:“皇上害怕了?”
楚君慊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这老家伙最近怎么了,冷着个脸好像天下人都欠了他似的,说话也总是阴阳怪气的。莫不是人老了都会变成这样?
抽出薄薄一张素宣,上面写满了娟秀的蝇头小楷。楚君慊再也顾不上想什么方永乾,一双手抖得几乎连薄薄一张纸都捏不住,急急去看信末的落款,果然!
楚君慊兴奋得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了,跳起来一把抱住面前的方永乾:“老方,朕太高兴了!朕太高兴了!”
方永乾像跟木头似的杵在那儿,一张脸黑得堪比锅底。这个没节操的断袖,不要见个公的就发情好不好,何况有看见战书兴奋成这样的吗,莫不是这些日子情感受挫欲求不满,连带着脑子也坏掉了?
楚君慊将那封信一个字一个字看了好几遍,不顾身子还没好利索,披上棉衫便往外冲:“阿离,阿离——”
漫天茫茫的大雪突然静止了一瞬,一枚寒光冷利的刃锋突然逼到眼前,楚君慊下意识地旋身后撤,无奈大病未愈,浑身无力,眼睁睁看着那刀锋直逼到心口。
楚君慊双眼一闭,我命休矣。
方永乾拂开帘帐,整个人瞬间僵硬。这样的距离,这样的速度,他根本援救不及。
楚君慊感受着刀锋逼近的彻骨寒意,刹那间只觉时间变得极慢极慢,耳中听到雪落的声音,刀刃划破空气的声音,血管中血液流动的声音……前尘往事从脑中一一划过,母亲的殷殷叮咛,七弟曾经炙热的眼神,女儿天真的笑脸……血腥、杀戮,雄图、壮志,痛苦、无奈,和乐、喜悦……往事纷纷褪去,最后的一刻,心中竟是一片清明,只有一个声音在心中鸣响鼓荡,越来越强烈:离落,阿离——
不甘心在这个时候死去,因为心中还有最放不下的那个人——
阿离——
刀锋堪堪及体,楚君慊却被一股大力撞开,滚倒在积了厚厚一层的雪地里。茫茫然睁眼去瞧的时候,只见一蓬鲜血涌出,点点洒落在洁白的雪上,分外醒目。
“阿离——”那一声大喊凄厉而绝望,嘶哑得不似人声,楚君慊眼前混沌一片,整个大脑瞬间空白。
离落匆匆点了伤口附近的穴道,口中愤愤地嘟囔:“该死的,我们家上辈子一定欠了你的!”手中不停,三两下夺了刺客的刀,扭住那人封了穴道,顺手就扔给了方永乾。
形势瞬间逆转,方永乾呆呆地杵在那儿,被飞过来的人撞了个趔趄。小瑜什么时候变这么厉害了……
楚君慊缓过神来,冷冷地盯着那个方才替他挡了一刀,左臂上仍是鲜血淋漓的人:“你不是阿离!”
那人邪邪一笑:“谁说我不是?”
楚君慊歪在雪里,不理他的否认:“你是谁?阿离在哪儿?”
那人盯了楚君慊半晌,哈哈一笑:“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温残阳是也。至于你的阿离……大约尸骨都烂了吧。”那声音宏亮高亢,哪里还是离落那泉流般轻细悦耳的嗓音?
小瑜,装你装得真他娘的憋屈,老子受够了!若不是你心心念念就挂着那个王八蛋,老子一定一刀宰了他,现在却要反过来救他,老子这辈子还没这么窝囊过!
第四十三章:皑皑大雪满昆仑
大雪满昆仑。
一个裹了厚厚雪白狐裘的人影,在落满了雪的崎岖山路上缓缓移动。
风卷着雪在空中肆意而舞,那人上到半山腰,倚在石上喘息了一阵,把风帽扯开了一半,露出一张疤痕纵横却清气逼人的脸来。
正是离落!
离落轻抚着自己微微凸起的肚腹,唇边漾起一丝苦笑。冬衣厚重,虽不怎么看得出来,却已是有四个多月的身孕了……谁能想到,他以阉人之身,竟然怀了楚君慊的孩子。这样乱七八糟不可思议的事情,竟发生在自己身上,委实让人……接受不了。
不过……之前也不是没有征兆,从十七岁起,每隔半年,便会有几天小腹剧痛,下身落红。离落当时只当是净身留下的后遗症,不过是一个早死,所以并不十分在意,哪想到……他居然有这样的体质。
一个多月前的那天,离落被人推下马去,滚落在沙漠中。因是被点了哑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离落眼睁睁看着马蹄踏沙,转眼便看不见了。前面是狂风将起的茫茫沙海,后面是匈奴愤怒的追兵,腹中却在隐隐作痛,那一刻,离落真的绝望了。
或者……就这样死了也好……死了,便再也不会有痛苦了……只是,我若不在了,君慊,你会不会在某一个寂静的午后或者黄昏,想起曾经有过的人,曾经有过的爱……
风已经慢慢转烈,漠中传来隐隐的蹄声。
匈奴来了……意识迷蒙的刹那,离落的唇角微微勾起,这是他这辈子最后一个表情了吧……
离落觉得身子好似在暗黑的茫茫大海中起落沉浮,无数的往事风一样掠过,在一个绝望、沉滞、动荡的世界中飘飘荡荡,终于,远处渐渐有了隐隐的光亮……
“你终于醒了!”
离落被他自己大大的笑脸吓了一跳。确切地说,是被跟他自己一模一样的一张脸吓了一跳:“你是谁?”声音竟是说不出地沙哑难听。
一杯水被递到唇边:“我是你哥哥啊,笨蛋!”
离落迷迷糊糊被灌了半杯水,嗓子才好受了点儿:“我……哥哥?”从哪里跑出个哥哥来?这消息太过惊悚,任是离落这般冰雪聪明的人儿,脑子一时也转不过弯儿来。
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掀帘而入,捧着的白瓷盏中散发出浓浓的中药味儿。“哥哥”把药从女孩儿的手中接过来,捧到离落面前:“喏,醒了就自己喝吧。”
离落皱了皱眉头,因着去年冬天为养伤在药罐子里泡了小半年,喝中药喝到一闻到味儿就想吐的地步,这时苦着一张脸,小声道:“我可不可以不喝?”
“哥哥”大吼一声:“不可以!”
离落吓得哆嗦了一记,半晌才弱弱地问:“这是什么药?”
“哥哥”愤愤道:“保胎药!”
离落愣了片刻,笑道:“哥哥你开玩笑呢吧?”
但很快,离落就知道这不是玩笑,自己腹中,竟真的孕育了一个小生命!离落想着方才漠上神医钱羽对他说的话,唇边溜出一抹自嘲的笑,原来,他是这样一个怪物啊,身上竟隐藏着女性的器官。若不是失了男儿身,又和楚君慊有了肌肤之亲,这个秘密定会永远封存下去,直到他死去,可是……
离落用微微颤抖的手轻抚自己毫无动静的小腹,心中已是翻江倒海,千种滋味万般难言。原来,自己前一段时间动不动就恶心反胃,就是所谓的……孕吐?而小腹不时胀痛自然是因为动了……胎气?好奇怪的一种感觉,这些以为永远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竟然……委实让人浑身别扭得要命。可渐渐的,却有一丝暖意在胸中流转,鼻中涌上微微的酸涩,这是我和君慊的孩子,是我们爱的结晶啊。本来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爱人,不会有孩子,注定了一个人孤零零地老去,没想到上天眷顾,不但让他有了爱人,现在……还有了孩子。虽然由自己生出来委实有点儿奇怪,但这个孩子,他要定了!这样,若是有一天君慊不要他了,最起码还有宝宝……
而且,这塞北广阔的沙海中,还有他一母同胞的亲哥哥……离落的唇角浮上一丝浅浅的笑意,也许……上天待他还是不薄的吧。
雪中山路难行,离落看见昆仑派山门的时候,已经是薄暮时分了。天是暗沉沉的铅色,目之所及都是一片茫茫的白,离落心中一时凄凉难禁。
母亲,儿子来了,来看您了。
离落略略喘了口气,叩响了山门。
过了很久,山门才错开了个小缝,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传出来:“昆仑重地,外人不得进入,请回吧。”说着就要阖门。
“慢着。”离落扯住那人的手,往外一拉,只听一声惨叫,一只苍白的手腕结结实实夹在了门缝中。
门突然大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捧着手腕,惨白着一张脸:“你找死!”等看清离落的形容,却是愣了愣。好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很久之后,他才想起,师祖房中的墙上是挂过一幅画的,画中的女子明眸皓齿,容颜清绝,跟门外这个裹了雪白狐裘的人竟有七分相似。
离落施施然踱了进去:“去叫你们掌门出来!”
年轻人被离落的气势所慑,竟一时不敢发难。师兄弟们听得动静,纷纷涌出来,将离落围在中间,雪亮的剑锋闪着比冰雪更寒冷的光。
天色愈发暗淡,离落仰头看了看仍在飘落的雪花,眼中的哀伤海一样深广无边,口中却只淡淡重复:“叫你们掌门出来。”
离落静静站在刃锋之中,眸色沉静,气质清冷,周身的气势无懈可击。昆仑弟子们摸不出深浅,不敢贸然出手,一时之间陷入了僵持。
离落皱了皱眉,第三次重复:“叫你们掌门出来!”
离落对昆仑派当真一点儿好感也没有,若不是那劳什子的“昆仑圣地,外人不得擅入”的门规,母亲怎么会孤零零地埋骨在荒凉的雪山上,自己和哥哥又怎么会十八年来两地相隔?
十八年前的那一天,母亲想吃桂花酥,父亲急慌慌跑去镇子里买,回来不见了自己揣在心窝儿里的爱人,却多了个裹得里三层外三层哇哇大哭的娃娃,和一纸墨迹凌乱的短笺。
母亲只说回了昆仑,却不曾告诉父亲,她怀的原本是双胞胎。母亲之所以连个招呼都来不及打,就拖着产后虚弱的身躯匆匆赶回了昆仑,不过是因为,双胞胎中的哥哥,在她腹中就受了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