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雨租的这个地方,上楼很方便,楼梯设在外边,严洛晨将车停在楼梯下面,正要上二楼,可还没等他踏上台阶,楼上突然传来一声怒吼——
“于军,你给我滚!你他妈别再来管我了!快滚!”
严洛晨猛地愣住,抬头看上去。
紧接着又是一声剧烈的砰通,于军被赶出来了。看见楼下惊愕的严洛晨,于军讪讪地摸摸鼻子,颓废地走下来。
站在严洛晨面前,于军苦笑了下,“你看什么热闹啊?不去工作,小心他炒了你。”
严洛晨知道于军故意开他玩笑,苗雨才不会无缘无故开除谁。
看严洛晨那担心的样子,于军叹口气,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带着往他车子那里走,边走边说:“中午有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吧?陪我出去坐会儿。”
于军把带着严洛晨去了一家水吧,里面有空调,环境清幽,是个聊天的好地方。
于军说,苗雨去警局自首那年,他才刚出警校,仗着他大伯是警局二把手,所以一毕业就进了单位。那时候,真的是一腔热血啊,豪情万丈的,随时都做着破大案的准备。可是,事实上并不是那么回事,真正有大案子的时候,根本就轮不到他。他的工作,最重的时候也就是审讯犯人,做做笔录。
审讯苗雨的时候,真是无比的顺利,你根本不需要问他细节,他自己就一五一十的全说了。
于军看着严洛晨笑,问他:“你知道那会儿苗雨才多大么?”严洛晨摇头,于军又笑,“他啊,才十五岁呢,够胆量吧?”
严洛晨的心一颤。
水吧不允许抽烟,于军就把烟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折腾。
“一个才十五岁的小孩儿,当时看起来像个小学生,长得倒是精致,可那么瘦小,你能想像得到他是怎么杀了四个成年男人的吗?” 于军浅笑着盯着手指间的香烟,“扮成女人的样子,小心翼翼跟踪他们十来天,总算逮到他们一起喝醉酒的机会,勾引他们到旅馆,然后趁机一刀一个割断他们的喉咙,让他们连喊救命的时间都没有。”
严洛晨的心口发紧,有种预知的了然和疼痛,“应该有原因的吧。”
于军的手抖了一下,香烟掉在桌子上,他重新拿起来,放到嘴里衔着,刚想掏打火机,却想起这儿不能吸烟,于是又拿出来放下。
“那四个男人……轮、暴了他妈,就在他面前……”于军的声音很干涩,像生了锈的齿轮,断断续续的转动,“他妈妈就那么死了……他到警局去报案,局里也做了调查,但却没有抓那四个人……他们每人拿出两万块,案子就那么结了。”
严洛晨震惊地瞪圆双眼,“为什么?他们这是犯罪啊,为什么不把他们抓起来?”
于军的手肘撑在桌上,掌心盖住眼睛,低低地笑,“我那时候也这么想,但是审讯结束后,我才明白,原来现实社会里,肮脏的并不是赤、裸、裸犯罪的人,而是仗着显赫家世、披着人皮却行畜生之为的人渣。”他深吸了一口气,把手拿下来,看着严洛晨,“那四个都是官宦世家的后代,X市的地头蛇,你觉得苗雨一个孩子有可能告倒他们吗?”
严洛晨看着于军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他忽然觉得好冷,明明还只是初秋的天气,莫不是这水吧的空调温度调得太低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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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时候才意识到,破不了大案,立不了大功,都没有无法惩治真正的罪犯来得痛心疾首,这是身为警察的最大的悲哀。而且,更讽刺的是,执法部门做不到的事,苗雨一个小孩子去做了,他杀了那几个畜生,引起社会大轰动,动静波及到中央,上面逼不得已才派了人下来调查,事实浮出水面,在社会大众的压力之下,上面才下达了强硬的命令打击了那四家……”于军自嘲的笑笑,“做警察之前,我还是很相信这个社会的,对执法这一线的职位满怀着敬仰和崇拜,成为警察之初也是豪情万丈,可当真身在其中之后,却发现现实跟自己想像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身为警察,却不能真正意义上惩奸除恶,于军的悲哀严洛晨很理解。当年万森源被人陷害藏毒,警察们不也是一边倒地打压他吗?后来周淮一出面,有钱有关系,事情立刻迎刃而解。这一次被林湛陷冠以偷窃的罪名,不也是全靠苏君若财大势大才能获得暂时自由?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可能如清水般纯净,律法什么的,可能只会对有权有势的人展开它公正的一面吧,像苗雨这样弱势的群体,面对屈辱和仇恨,求助无门,要得到公正的对待便只能想到极端的方式。
“那苗雨后来怎么样了?”
“好在他那时候没有成年,就算故意杀人也不会判死刑。法院审理的时候,我去求了我大伯,让他跟法官说说情,加上中央派来的人将事实真相公之于众,所以当时只把苗雨收容到了少管所,判了七年的刑。”
严洛晨看着于军,犹疑地问:“那他对你……”
于军脸上一红,掩饰性地抓起可乐杯喝了几口。
严洛晨有些懊恼,“对不起啊于哥,我以为你想对我说说的。”
于军放下杯子,眉头微蹙,“是想跟你聊聊来着,我对他,我自己也说不清是个什么感觉。我当年对他是又佩服又心疼又同情,所以他去了少管所之后,我就利用我手里的关系,经常去探望他,我不希望他就此消沉,我甚至为了他,让我大伯把我调到了少管所。他十八岁开始服刑后,我又去找大伯,让他把我调到了监狱去。”
严洛晨震惊而又明了地看于军,“于哥,难怪苗雨会喜欢你了,你为了他做这么多,换成是我,我也会动心的。”
于军红着脸,表情十分苦恼,似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觉得我为他做那些事,只是出于一个警察的愧疚和个人的同情,我真是没想到他会对我产生那种感情……”
“于哥,难道你没想过,也许你也是喜欢他的呢?”
为了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男孩,几度调动工作,只为了能近距离地照顾他,关心他,鼓励他,给他信心,给他温暖。就算再怎么老好人,也不必做到这种地步吧。
于军惊诧地瞪严洛晨:“怎么可能?我自己喜欢男人还是女人我难道还搞不清楚吗?”
严洛晨很心疼苗雨,所以正色道:“于哥,既然你不喜欢苗雨,那你以后就真的不能再对他那么好了。”
“为什么?我不能给他他想要的那种情感,就只能对他好点,算是弥补吧。”
严洛晨摇头,“你错了,你越是对他好,就越是伤他伤得深重,你所谓的弥补,其实就是一把刀,你每对他好一次,就是在他心上捅一刀,因为他清楚你给不了他想要的。你要是真的为他着想,就给他个痛快吧。”
于军呆愣。
严洛晨起身,“于哥你好好想想,我回去上班了。”
情之一字,哪是轻而易举就能说得清楚。当年对周淮那么决绝,几乎是一发现他对自己心存爱慕就毫不犹豫地跟他保持了距离,甚至连跟他多说一句话都不肯。因为觉得不能给对方想要的感情,心怀愧疚而做些类似弥补的事情,那根本不会让彼此之间的问题有效解决,只会给对方造成“其实他心里还是有我”的错觉,只会让事情更糟糕。
那时的严洛晨并非对此深谙了解,只是直肠子个性使然,既然已有爱人,理所应当就不该跟别人有丝毫的暧昧。
对于单方面有恋慕之心的人来说,你的快刀斩乱麻总要好过他求而不得的煎熬。
在严洛晨看来,于军在这方面并不迟钝,不过是搞不清楚自己对苗雨是什么感情而已,潜意识里对他放不开手,可同时又不愿意直面这种对他来说有些另类的情感。这样的人,其实是很胆小的吧,不敢面对自己的真心,害人又累己。
严洛晨回到站点,苗雨已经开始工作,只是情绪很不好,身上有种难掩的戾气,让人觉得无法靠近。大庄和葛欢还好,工作内容不在前台,还能躲着点,林花花就苦了,对着释放低气压的苗雨,不要说嘻嘻哈哈,连大气都不敢出。
严洛晨进门的时候,林花花的眼睛亮得像是八月的太阳。
严洛晨看着苗雨,忽然笑着说:“苗哥,晚上我请你喝酒呗。”
苗雨诧异地看向他。
葛欢他们真的是太佩服严洛晨的胆量了,要知道,虽然苗雨看起来很随和,可一旦心情不好就会变得肃杀暴戾,好像只要有谁碰触他一下,就会引爆他内在的残暴因子。毕竟曾经杀过四个人,有那样的前科,没人会不害怕。
严洛晨没什么钱,只能请苗雨在夜市上喝酒,烤了一些烤串,俩人有一句没一句的瞎聊。苗雨的个性有些阴沉和复杂,所以严洛晨其实不知道该怎么跟他相处,只是想到他爱于军爱得那么辛苦,就忍不住心疼。俩人喝到最后,苗雨是彻底醉了,趴在严洛晨身上眼泪鼻涕一把一把的,一直重复一句话:于军你个狗、日、的!
其实严洛晨什么安慰的话都没说,甚至连于军的名字都没在苗雨面前提起。那天醉酒后,苗雨显然恢复了一些,对严洛晨的态度也有了些微妙的变化,在其他人看不见的地方,对他更亲近了些。
严洛晨笑笑,心想,他作为洛晨来说只有22岁,比苗雨要小几岁,但实际上的他却是跟苗雨一般大。同龄人之间,总会有种比其他年长或年幼的人多出来的默契吧。
严洛晨很高兴,骑着摩托车有种轻快得像在飞的感觉,然后,飞着飞着就飞出了状况。
严洛晨出了车祸。
不过好在不严重,只是撞上了马路边上的绿化带,摩托车翻了,严洛晨摔下车,手肘和膝盖磨破了一大片皮,左脚脚踝处戳了一个洞,血糊糊的。
苗雨没责怪严洛晨,反而亲自开车送他去医院。因为严洛晨受伤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六点多,中途等待苗雨开车去接他,再到医院,等医生处理完伤口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苗雨买了水和吃的,照顾他吃完,接到大庄打来的电话,说是到了一车快件。
严洛晨还要打消炎针,滴完估计要三个多小时,那时也是半夜一点多了,考虑到路上来回要一个半小时的时间,苗雨干脆让医生给严洛晨开了个住院,等明天的消炎针打完之后再办出院。
严洛晨觉得不划算,住院费很贵。
苗雨说,一晚上的住院费跟来回车子几趟的油费比起来,还是便宜点。
这样严洛晨才觉得安心了点。
病房安排好之后,苗雨就离开了。
严洛晨被护士扶进一个双人病房占据其中一张床位,另外那张病床上没有人,但凌乱的被子说明有人躺过。护士打好针就离开了,严洛晨昏昏欲睡,朦胧中似乎听见病房的门打开的声音,好像有人走进来,而且不止一个,但很快,声音就停止了,于是严洛晨跌进了梦乡。
梦里的他似乎站在一个什么地方,周围有树木、有田地,他的面前有两座坟,坟前立了碑,可看不清碑上写的是什么。模模糊糊的梦境,却分不清站在坟前的他究竟是洛晨还是他自己。
突然有个男人的声音说:洛晨,以后我就是你的亲人,我会永远对你好。
他迷茫地转过头去,看向身边的男人,他身材高大,面容刚毅,带着一身贵气,看着自己的眼神分外温柔——
“苏君若!”
严洛晨猛地睁开眼睛,剧烈的喘气。他梦到了什么?竟然是苏君若。不不不,这不是令他惊讶的,令他惊讶的是梦里那个地方,身临其境的感觉真实得可怕,尤其是那两座坟,不仅仅是在梦里,就算是清醒过来回想起,都有种想哭的冲动。
严洛晨坐起身,恍惚的神情里还带着不可思议。
“哼,做梦都喊着苏君若,说什么失忆,只怕是你耍的什么伎俩吧?洛晨!”一道冷冰冰的声音。
“林湛?!”严洛晨一个激灵回过神,他这才看清自己身在楼顶,正坐在水泥地上,头顶是一片无垠的夜幕,而那个冷冰冰的人正是许久不见的林湛。想起自己被诬陷偷窃的耻辱和那十多天的牢狱之苦,严洛晨怒从心生,不顾脚踝的伤从地上爬起来冲向林湛,“你他妈的人渣,居然还有脸出现在老子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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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即使跛着脚也来势汹汹的严洛晨,林湛轻巧地侧开身体,同时抬起手肘狠狠击中他的背部,碰的一声,严洛晨不仅没有打到林湛,自己反而被扑倒在地。
林湛悠闲地活动着手腕,居高临下鄙睨着严洛晨,“你很想教训我吧?不过你好歹看看自己的实力啊。伤得这么重,就别丢人现眼了吧。”
“林湛我、操、你妈!”严洛晨已经怒到极点,可偏偏身体不听使唤,本来脚踝的伤就让他行动不能,这一摔,手肘上的伤又加重了,血很快渗透了病服,连膝盖也没能幸免,那里的病服布料都破了。
林湛脸色突变,快走几步一脚踩中严洛晨的后颈,“杂种,别总是挑战我。以前就看你不顺眼了,总像个幽魂一样跟在君若身边,赶都赶不走。苏君若不过是看你可怜才一直养着你,可你也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林湛所说的,都是洛晨过去的事情,现在的严洛晨哪里会知道。
严洛晨拿手去掰林湛的脚,奈何匍匐在地,手要反着伸向后面,根本使不出多大的力气,“林湛你别他妈拿过去说事,我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你他妈就只会欺压我这种没有反抗能力的弱者吗?”
林湛冷笑,“欺压?说的对,我他妈欺压的就是你,我就看你不顺眼了。也不知道你他妈怎么一直那么走运,在外流落半年多也没饿死,那么多人打你脑袋都破了还是没死,把你弄进牢里没几天苏君若就把你捞了出来,你说你这种癞皮狗怎么就那么命硬呢?”
这种什么缘由和真相都不知道就被人欺辱的感觉真够让人狂躁的。
“我、操、你祖宗!”
愤怒到了极点,严洛晨用尽全身力气掐林湛的小腿肚,林湛痛得低叫一声,想把脚收回来,严洛晨趁机翻身,紧抓着林湛的小腿用力一扯,使他丧失平衡猛地摔倒。可惜严洛晨受了伤,行动到底迟缓了一步,加上体格的差距,他没能把林湛彻底制住,只是在他脸上抓了五道抓伤,待他还想多揍他几下时,林湛已经喘过气来,再一次把他制住。
“凭你也想打我?”林湛的动作似乎是学过一点搏击,严洛晨却是什么都不懂,只凭一股怒火和蛮力胡乱攻击和挣扎,实力差距一目了然。他从后面勒住严洛晨的脖子,把他拖到顶楼边上,压制在不锈钢的护栏杆上,“信不信我把你从这儿推下去?”
严洛晨的脑子嗡的一声,他现在整个上身呈60°仰着倾斜到栏杆外面,脖子被掐住,呼吸困难,只肖林湛再力气大一点,他要么就掉下25层楼摔死,要么就被掐死。他痛苦而又愤恨地瞪着林湛,双手用力去掰他的手,掰不开就用尽所有的力气用指甲去抓他手腕手背上的皮肉,他只恨自己不能把林湛一口咬死。
这种悬空的感觉,好像又回到了当天在周家老宅送二楼的楼道上摔下去的那一瞬……
“周淮,你心里要还有我们做爹妈的,今天就跟严洛晨分手。”
“严洛晨,实话告诉你好了,小周严其实就是周淮的亲生儿子,是他跟蒋婷婷生的,今天他们一家三口团聚,你要还有一点羞耻,就赶紧滚出周家。”
“周淮,你妈其实是为了打击我才故意这么说的吧?”
“对不起小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