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沐浴后,就在旁边的更衣室整理头发与衣裳。
这天早上诸兄大人的服装是为了祭典特地从家里送来的束带,以及全新的冠帽。穿戴好之后,在冠帽带子下缘再插上青绿的葵枝。
穿戴完毕后那威风凛凛的姿态,更衬托出诸兄大人挺拔的身躯和精悍的脸型,让千寿又痴痴地心动不已。
跟平时一样,上朝前两人先回到曹司时,业平大人的使者已经将给千寿的礼物送来了。
「喔……果然是喜欢豪华的业平大人,这是苏枋锦呢。穿起来应该很美喔。」
这衣服在千寿眼中看来是太过华丽了,他说:
「像我这种身分的人,可以接受如此高级的礼物吗?」
千寿站着不肯动。
「没关系的。业平大人比我还要熟知世事,我想他不是那种会故意送些让你可能受责骂的礼物的男人。」
听到诸兄吩咐他穿来看看,便急忙跑到井边取水稍事清洁,也把头发梳埋整齐,才将衣裳穿上。白绢的上衣搭配着苏枋深色的裤子,穿着锦缎衣裳的千寿让诸兄大人也不禁瞧得目不转睛。
「原来如此……这套衣服的确更加衬托出你的美,正是所谓的花之风情哪。」
业平从门口走了进来。原本就是个美男子的他,今天看起来更为英姿飒爽。
「喔,果然很适合呢。简直会被认为是哪家的贵公子。」
手中拿着葵枝的业平,如此称赞着千寿。
「我来帮你把这个插上吧。」他对千寿招招手说。
「我来。」
诸兄从他手中拿过葵枝。
「干嘛,吃醋啊?」
「是啦,我就是吃醋。你送的礼物这么适合他,让我觉得很不甘心。」
「哈哈,你还真是老实。」
千寿很开心诸兄大人亲自帮他插上葵枝装饰,可是不知为何却觉得心中有股骚动。
到了该上朝的时刻,业平对着送他们到门口的千寿咬耳朵道:
「等到「开大门鼓」响的时候,帮我准备一枝葵枝送到校书殿的藏人所。」
「好的。」
「要挑枝叶好看的喔。」
「是。」
「开大门鼓」敲响的同时,被称为所众的藏人所仆役们,便会将放在井边的葵枝全部搬运出去,千寿赶紧将理由告知主事者,请他挑了一枝出来。
所内的众人们,将要前往内里的御殿把葵枝装饰在御帘上。
「只有今天我们被允许上殿,这可是很光荣的任务啊。」主事者得意的说着。
等到各大门开启的大鼓响起后,千寿照业平吩咐拿着葵枝送往藏人所,弯过校书殿西侧走到藏人所屏障外,掀开隔板瞧却半个人也没有。
「请问有人在吗?有没有人在啊?」
扯开嗓门喊着,没有人回应。
「伤脑筋。这样怎么完成业平大人交代的事情呢。」
回到御殿外面,正要找找哪里有人时,突然有人叫着「那边那个小童」。
回头一看,一位身着紫袍束带的贵族,正在诸兄大人交代不可以进去的校书殿北侧御殿阶梯上叫着千寿。有着一张圆滚滚的胖脸,看样子是位地位很高的大人。千寿脑中想着要是跑掉说不定就惨了,便屈膝跪下:
「您有什么吩咐吗?」
「嗯,我想要你手上的葵枝。」
伤脑筋。这是业平大人托付的东西,而且手中又没有可以替代的,如果要拒绝贵族的要求可得有点技巧。有什么好的借口吗?
「很抱歉,这葵枝是要代替「遗却珊瑚鞭」而送来的「章台折杨柳」。还请您见谅。」
千寿引用唐朝崔国辅的汉诗(长乐少年行)其中一句婉转拒绝。
「呵呵呵。」
贵族大声地笑着。
「因为没有珊瑚鞭而为「白马骄不行」困扰着的是哪一位啊?」并以同首诗中的句子反问千寿。
「是追求已逝「春曰路傍情」的大人。」
「原来如此,现在已经是夏天了,这样还要随着季节追求「过往恋情」吗?你竟能应答出如此巧妙的答案,让我想知道你的名字。你叫什么?」
「小人叫做千寿丸。」
「是什么身分?」
不想抖出诸兄大人的名讳。如果给他带来困扰的话,后悔都来不及。
突然脑海中想起有一天晚上阿阇梨方丈告诉自己的梦。
「我是奉矜羯罗童子的吩咐从西方来到这里的。」
千寿简单地一语带过。
这时——
「千寿,你在做什么?」
呼唤他的是业平大人。他从贵族后面的御殿深处走了出来,朝着贵族打招呼说「左中将大人」。
「可有冒犯到您吗?」
「这是你家的小童吗?」
「是从石头缝中捡起的玉石。」
「我想要他手中的葵枝时,他很巧妙地拒绝我了。」
「真是太失礼了。可能是我吩咐他拿来。所以他心想不能随便给别人的缘故。」
「这孩子长的好看,又很聪明伶俐,说话用词也很高雅。正觉得很不可思议问他是哪家的孩子,他说自己是矜羯罗童子的使者。」
「哈哈,回答的真是妙。老实说,他其实是慈圆阿阇梨的养子。」
「喔?是那位隐居多年的高僧慈圆的养子啊。」
左中将大人鼓着圆圆的腮帮子眯着眼睛瞧着千寿。
千寿也看着左中将大人的圆脸。这位大人认识慈圆阿阇梨方丈,说不定他也会知道阿阇梨方丈的消息!
「千寿,左中将大人都这么说了,赶快把葵枝献上吧。」
业平大人说完,千寿便点头回答「是」,心中却十分困扰。因为要将葵枝递给大人,就得踏入被吩咐不能靠近的御殿阶梯。
但是拖拖拉拉地又可能会被斥责,便弯下腰低着头走到阶梯旁等着,对着走下阶梯的业平大人,尽量把手伸长将葵枝递出去。业平大人取过交到左中将手中,那一连串的步伐及动作都十分流畅俊美,让千寿不禁心想(这要好好学习)。
「哎呀哎呀,把你交代取来的葵枝拿走,哪天可得好好回报你。」
左中将大人这么一说,业平大人微笑着答道:
「您别客气。能够原谅千寿两次冒犯您就已经很足够。」
「是了是了,他还是慈圆大师的养子哪。」
「因为某些埋由,他现在以家仆身分住在藏人所的砚台大人家中。」
「呵呵,诸兄大人吗?比喻成砚台,呵呵呵。真是贴切。砚台,原来如此,哈哈哈哈。」
虽然是在揶揄诸兄大人的「正直不知变通」,左中将大人话中却有着对这位顽固大人的好意,让千寿并不会觉得不舒服。
「那么请转告砚台大人。良相说过藤原一家非常受到皇上的信任,都是因为砚台大人清廉洁白的行事。」
「遵命。」
左中将大人说完转个身便离开了。千寿心中喊着(请等等),但身分低的人不能叫身分高的人止步。
咬着牙目送大人离去。好不容易遇上有可能会知道阿阇梨方丈去向的人,却没有机会询问,实在让他后悔不已。
「千寿。」
听到有人叫他,回头一看。站在阶梯中段的业平大人指示他(靠近一点),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小声地告诉他。
千寿靠近阶梯栏杆边。业平从阶梯蹲下身,缩短两人间的距离。
「这里是清凉殿,就是皇帝居住的地方。我的后方是「殿上间」,是左右大臣、大纳言、中纳言、参议等俗称「殿上人」才能进出的场所。」
千寿警觉不能随意窥看,便将视线往下。
「刚才那位大人是左中将参议,藤原良相。跟诸兄之间的血缘关系虽然远,但也算是亲戚。是藤原家很有可能飞黄腾达的人,能用葵枝让他上勾真是太顺利了。」
「用葵枝?」
「喔,我是刻意要让你跟公卿大人有机会接触啊。今天要参加「御禊之仪」就必须要有葵枝,每年都会有人遗落或是断掉,我才拜托你拿葵枝来,届时有人看到手中拿着葵枝的你,就一定会开口跟你要。」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帮你建立关系啊。我跟诸兄都还只是六位藏人,虽然是在皇帝身边侍奉的工作。但仍只是下级官员。并没有很大的权利。所以为了万一有什么需要,得帮你找个后盾才行。
刚才那位良相大人,是从藏人头高升为参议,诸兄也在他下面做事。看样子他也满喜欢你的,有任何问题时他应该会站在你这边。」
「十分感谢您。」
千寿低下头打从心底感谢着。
「对了,有什事情我一直想问你。」
「请问是什么事情呢?」
「你曾经说过不知道双亲是什么人吧。」
「是的。我不知道。」
「不过,人不可能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绝不可能没有父母。我想我或许会知道你的父母亲是什么人。」
「……难道说,我是您的孩子吗?」
听到业平的话猜想着的千寿眼睛睁得老大问着,连业平听了自己都不禁「啊」地张大眼睛,噗嗤笑了出来。
「喂喂,你今年十四岁吧?我二十四岁。难不成你还会是我十岁时播种生出的孩子啊!就算是我,在那种年纪也没那能耐。」
说着,业平大人想到什么似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着,「总之」他又把话题转回。
「你对自己的出身一点都不想要调查清楚吗?」
千寿认真地看着业平大人回答着。
「我没有父母亲。的确,我有位把我生下来的母亲,可是我是个被人遗弃的孩子。从那一天起,父母跟我的缘分便断了。」
「可是你的家世说不定是跟我或诸兄并驾齐驱的富贵之身喔?父母亲对于舍弃你这件事情说不定也很后悔。如果找到你的父母亲,说不定能够以富贵身分把你接回去呢。你不觉得这很有可能吗?」
「我不稀罕!」
千寿果断地说。他的心中并没有任何迷惑。就算有迷惑,只要一想起那可能性就满肚子气。因为就是这个原因让拓尊注意到自己,而不得不跟最喜欢的阿阇梨方丈分开。
「我只要有救了我一命的恩人和养育我的亲人就很足够了。如果因为这张脸而引起什么疑虑的话,那我宁愿把这张脸皮给剥掉算了。」
「别这么说,诸兄会哭的。」
业平大人摇摇手不再说,跟他约定「我知道了,不会再跟你提这件事」。
「谢谢,请您就别再谈这件事了。」
千寿从心中祈愿着。
「「御禊之仪」也快要开始了。」
业平大人站起身说:
「皇帝会从紫宸殿南庭观看斋王一行人,而「御禊之仪」行列从校书殿南边的小门就可以看到喔。我也会乘坐「相模」一起走。」
千寿回着「是」便离开那里。
看热闹的人和观看祭典仪式,对当时的人来说不会引发暴动。当然也不会有人这么做,那个年代的曰常生活娱乐非常地不足,只要是能观赏的事情,大众都全盘接受。
贺茂祭典是从四月上旬酉曰的「骑射之仪」开始。在各自的神殿前举办的净身仪式中,骑马的武人在奔驰的马上对准目标射箭的仪式。
之后到中午或是未时(译注:约是下午两点)便在鸭川举行斋王的「御禊之仪」,当天在上贺茂神社及下鸭神社会各自举办迎接神灵的「御阿礼之仪」和「御荫之仪」。
接着在酉曰,举办斋王与领着皇帝交付奉币的使者一同去参拜两神社的「路头之仪」。在神前进行各种奉献仪式的「社头之仪」将会办得很盛大。隔天所有祭典参拜者参加过皇帝举办的宴会「还立之仪」后便宣告结束。
贺茂的斋王住在船冈山北方的紫野斋院,由未婚的内亲王(皇帝的女儿)担任,担任贺茂别雷神社(上贺茂社)和贺茂御祖神社(下鸭社)的祭祀工作,是夏天开始的例行大祭的主角……
在月华门附近的的小门边,一大群穿着低下身分服装的男人们已经聚集在这。因为不能进入门中,所以在打开的门口你推我、我推你的挤成一团。这对瘦小的千寿来说根本什么都看不到。
打消念头正准备离开时,有人从校书殿的门边呼喊他。
「那边那个小童,就是你。过来这里吧。」
有个长得像鼬鼠的老叟在门边向他招手。从束带衣袍颜色来看,应该是位中级官员。千寿闻言走了过去。
「你想要看祭典吧?我带你去看,从那边的阶梯上来吧。」
「非常谢谢您,但我的身分不能上御殿。」
「没关系的,没有人知道,赶快上来吧。」
要拒绝能让自己看到想看事物的诱惑实在很困难。
千寿赶紧上了阶梯,将草鞋脱下放入怀中,跨了进去。走进去之后,蹑手蹑脚的动作反而会引人疑窦,便摆出从容的仪态,走进适才招呼他的官人那儿。
朝东的走廊上已经坐满观礼的官员,有好几个人都斜眼盯着千寿瞧,亲切的鼬鼠官人,似乎满有办法的,在走廊南端自己的位子旁边硬是让千寿挤了进来。
「你是哪家的家仆吗?」
「是的。」
「叫什么名字啊?」
「小人名叫千寿。」
「今年几岁啦?」
边问着,手就悄悄地摸上千寿的膝盖。千寿装作不在意没有嚷嚷,他就更过分地往大腿摸去。他的亲切原来是有目的。
千寿心想(可恶),一定要找出反击的方法。
仪式已经开始,装饰着花环且全身妆点得华丽无比的红牛和黑牛,由四位正装御者陪同慢慢地拉着前行,接着是马的行列进场。当看到前导的白马时,千寿伸手挥了挥。
「啊,您看,那是我主人的马。」装出喜悦的声音,指着通过眼前装饰着气派马鞍的纯白骏马。
「喔,你的主人是担任奉币使者的左中将大人啊。」
鼬鼠脸男人边把手伸回边问说。千寿在心里吐了吐舌头(糟糕,那不是业平大人的马),想着说谎也是为了求取方便,便装作若无其事地答道「是的」,自此之后鼬鼠脸男人便再也没伸手碰过千寿。
不只如此,在观赏仪式中还中途离坐,特地把取来的点心悄悄地递给千寿。也就是(刚才的事情请对你主人保密)的贿赂。
千寿说声「谢谢您」后接过,看来这药下得太猛了些,真是对不住被利用的左中将大人。
南庭的仪式结束后,观赏的人们立刻站起身。接下来,是陪同从斋院出来的斋王供奉队伍,斋王将会前往举办「御禊之仪」的鸭川边。这个盛大仪式与酉曰的「路头之仪」相较之下丝毫不逊色,队伍通过一条大路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潮。
有徒步者、骑马者、文官武官,以及女官和童子林林总总约有三百多人,侍奉装扮清丽正式的斋王銮轿的华丽队伍,为这些高贵富裕人们所准备的看台,或是从牛车中观赏祭典的排场,对庶民们来说这些贵族出门的景象也是一种风情。今年谁家的看台最华丽,去年谁的看台还在今年却找不到,恐怕是已经被下放到地方了吧,这一类的流言也随之在耳边流传着。
千寿混在达智门外的群众中等待着队伍。最初进来的是持弓的检非违使(警察),总共约有八十人排成两列,威风凛凛地将有可能阻挡队伍行进的人驱离,继续往前进。接着是骑马的卫士约有六十人,接着是四位和五位束带官人们入场……
「啊,是业平大人。」
忍不住小小声嚷道,千寿看着骑在白马上、穿着华丽唐风服装的武人。身上穿的绸缎是为了骑马时搭配的服装。
(业平大人即使做这样的打扮,依然十分艳丽)千寿不禁这么想。
「喔,斋王的銮轿来了。」
「看得到脸吗?」
「看不到,看不到!怎么可能看得到啊。」
「跟在轿子后面的女人,真是个让人想要一亲芳泽的美人哪。」
「嗯?哪一个,哪一个?」
「右侧的,嗯……第四个女人。刚刚从扇子后面看到一下下。」
「唉唷,看不到啦。」
跟在斋王銮轿后面的,是主祭典「路头之仪」中搬运各种贡品的男子们,当看见队伍的最后接着而来的牛车行列时,发现了诸兄大人的身影。
在男丁行列之后,车列之前,其它的藏人们也进来了。
一同进来的六人中,鹤立鸡群的诸兄大人穿着深绿色袍子的正式服装。不似之前通过的业平大人那般华丽,但千寿对他那英姿飒爽的模样却不禁深深为之着迷。曾几何时成为这么吸引自己的人了哪……刚开始还觉得恐怖的威武面容,现在却让自己十分倾慕。只要想起他的唇与自己的相贴,整个脸颊就又羞又开心地红了起来。被他那厚实的肩膀环抱着,回想起被他疼爱的情景,在这样隆重的仪式中,心里涌起如此不合宜的思想,禁不住连耳根子都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