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春宵罗曼史（出书版 二）BY 秋月皓

咚、咚、咚咚咚，太鼓的声音传了过来。

「嗯，骑射开始了。」

连续反复敲打两、三次的太鼓声，是提醒马场的射手们集合的暗号。穿着华丽服装、骑着马的射手们从北边帐幕陆续现身，慢慢地往场内前进。

「国经殿下，余兴节目就到这收手吧。」

良门烦躁地踏着脚说完话，不等甥儿回复就走了。

年轻贵族看着千寿愤愤地丢下一句「哼」，便跟着叔父的脚步追了过去。

围绕着千寿的仆役们也纷纷跟随两人离去，人群宛如流水般一哄而散，而周遭看热闹的人群们好奇的视线纷纷看向站起身的千寿。

「哼！」

千寿耸耸肩，回瞪了一眼爱凑热闹的闲人们，便动手仔细拍除沾在刚获赐的衣服上的脏污，（好了，桂子夫人的车呢）同时四处搜寻着夫人的车。

「这里，这里。」

呼唤千寿的是刚才露出脸的末郎。他是在大纳言家中工作的年轻家仆。

听到他的呼唤，千寿追向已经转身走出去的末郎，并开口拜托。

「刚才您所看到的事，请务必对夫人保密。」

「我也是从中途才看到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正在四处张望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国经大人的随从。」

「你没有道歉吗？」

「有啊，我有道歉。可是这位国经大人却说：「你的长相很碍眼，给我跪下道歉。」」

「你有对他不敬吗？」

「没有。只是长相不得他喜欢，为什么非得要为这种事道歉不可？」

「因为你们长得太相似了吧。」

末郎这么说道。

「啊？」

「你有没有离散在外的哥哥？」

「我不知道。我是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的弃子。」

「这样的话，那位贵族少爷很有可能是你的亲生哥哥。这不是不可能的。」

「什么？」

「因为你们真的非常相似，看来简直就像兄弟一般。」

「啊？」

千寿不禁伸出手摸摸自己的脸庞——当然，这并没有办法确认什么真相。

可是态度傲慢且让人感觉十分糟糕的那个贵族少爷，竟然跟自己长得很像，这点实在让他满心不快。说不定跟自己有血缘关系……这样的疑虑实在无法原谅！

「喔，开始了呢。」

末郎停下脚步，千寿也停下来回头一瞧。

哒哒哒哒骑在马上的射手利落地放出一箭，「啪」地一声，便看见裁判挥起白旗。

「是千寿丸吗？」

一听见桂子夫人的呼唤千寿立即回过头去，因此错过第二支箭。

「刚才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被夫人一斥责，他又错过了第三支箭。

千寿找了个借口说，因为自己东张西望地走着，一不小心就被人群冲散了。桂子夫人丝毫没有怀疑，马上就相信他。

桂子夫人的牛车正好在第二标靶和第三标靶中间，因为周遭没有阻碍物，只要将牛车的轭架在榻（台子）上观赏，视野好到简直就是特别贵宾席。

皇帝与公卿们观赏的骑射活动，就从左右兵卫府的竞赛展开。左兵卫和右兵卫各派出一位射手为一组来比赛，总共有十组人马。

担任射手的武将们穿着华美的唐风武将装束登场。深蓝色的布衫（窄袖上衣）绑上金画绢的盔甲（织成盔甲形状的布料护身具），腰肩缠绕的白布带上佩带太刀，脚上绑着鹿皮绑腿，穿着麻鞋。头上带着金画绢的头盔，两颊系有黑色缨带。背上的箭袋中有鹰毛箭，弓箭手则握有桦木弓。

乘坐的马匹也戴上银制面具，胸前装饰着杏叶（金属制的装饰品），配上马鞍尾部有着八子（铃铛）的华丽唐风马鞍，跑起来时杏叶和八子便会发出清脆的声响。

马场围栏东侧设有三处标靶，骑马的射手们从北边骑到南边时，要陆续射击三个标靶。正中目标的话，检查评审会举起白旗证明，但观赏比赛人们的欢呼声通常会抢先响起。比赛以射中的箭数来取决胜负。

兵卫府的竞赛以左兵卫得到三靶，右兵卫七靶，最后由右兵卫府获得胜利而结束。

「接下来进行的是——左右近卫府的竞赛。以十靶决胜负！」

司仪大声地报告活动程序，千寿心想（终于轮到业平大人出场了），内心雀跃不已。

首先将参与竞赛的射手名字逐一唱出。

「第一位射手——先攻，左近卫派出将监——在原朝臣业平大人！所乘马匹——是产于相模国一之牧的白马「相模」！后攻，右近卫派出将监——源道尚大人！所乘马匹——是产于常陆国上之牧的连钱苇毛马「勾墨」！双方请做好万全准备以大展身手！」

听见司仪嘹亮的声音大声报告，千寿早已迫不及待地对车中的挂子夫人说：

「第一棒出赛的是业平大人。他乘坐的白马是「相模」。」

近卫的马具也是唐国纹饰，至于射手穿在身上的衣型甲胄是锦缎，较兵卫来得更为华丽。他们在蓝布衫上套着有勇猛老虎图饰的褐衣，绑腿是熊皮做的，背后背的箭筒则是平胡箓款式。充分展现出在皇帝身边保护安全的近卫卫士威仪的绚烂勇猛装束，穿在身形比其他武将娇小、说是雄壮不如说是优美的业平大人身上，容貌衬托地更加英气。

依照裁判指示，业平大人奋力驱策「相模」起跑，巧妙的身法毫无困难地将一支箭搭在弓上。踏在地上的马蹄声和叮叮当当响着的装饰铃声中，只听到咻地犹如风笛般的声响划过空中，箭矢啪地就射中目标板，接着便看到白色旗帜举了起来。接下来的两箭也精准地射中目标，从背后的箭筒取出的三支箭都由千寿眼前飞射而过，啪地稳稳射在目标板上。

「太棒了，全中！」

千寿不禁跳起来大喊。

「夫人，业平大人不负众望全中了呢！全都射中了，夫人！哈哈哈，好厉害哦，不愧是业平大人！好厉害，真的好厉害！」

仿佛是自己的事情般兴奋不已的千寿，开心地直接从台上跳了下来，拔腿就要飞奔出去。

「千寿丸？你要干嘛？」

他听到侍女小糸的叫声。

「马上就回来！」

千寿回道，快步穿越看热闹的人群，冲向马场南边。

看到仆役牵着的「相模」，立刻找到正准备走进休息帐幕里的人。

「业平大人！」

千寿飞奔过去。

「喔，今天没被抓到就过来啦。」

「您全都射中了呢！」

对着回过头看，而后立刻开起玩笑的业平大人，千寿掩饰不住兴奋地说着。

「啪，啪，啪！真是漂亮，看了真爽快。」

「你是不是也想试试？」

业平问道。

「是！」

千寿答道。

「要我教你当然没有问题。」

「请一定要！」

「但诸兄可不会有好脸色喔。」

「啊……」

「我可不想被诸兄讨厌。等你说服那个顽固的砚台男且得到许可后，我再教你吧。」

「……是。」

就在这时，完成骑射的射手骑着马——哒哒地走了过来。是和成大人。

「喔，是和成啊，怎么样？」

业平大人开口问道。

「全都射中了，可是第三支靶只射中靶边。要像将监大人这样三支都正中红心，实在很不容易啊。」

「只要没有偏离标靶就很厉害了，值得奖励。那对方成绩如何？」

「第二靶没有射中。」

「很好，这样我们就拿到两靶了。接下来是谁？」

业平大人一边与下了马的和成大人说话，一边走向能够看到马场状况的地方，千寿也紧跟着他。

这时有位似乎是负责警戒的武将过来朝他说道：

「喂，这个小童，这里禁止进入！」

千寿一听到他的责骂，便停下脚步。

但回过头来的业平大人却说：

「这孩子是我的熟人，让他跟来没有关系。」

听到大人这么表示，武将点头称「是」，卸下了威吓的表情。

「千寿。」

「是。」

「如果你还要待在这里，就装成是我的小舍人的模样。」

听到大人如此吩咐，千寿这才想起自己留下一句「马上回来」，便跑离桂子夫人的车子一事。

「小的非常非常想要待在这里，可是刚才已跟夫人说过会「马上回来」。」

「桂子夫人一定很担心千寿究竟跑到哪里去了吧。」

业平大人说着，举起手大大地挥了两三次，而后深深地行了个礼，看起来似乎是跟某个大人打招呼。仔细一看，原来是在跟桂子夫人的车驾打招呼。也就是说，业平大人正在用手势告知夫人，千寿暂时待在自己这里。

夫人车驾那边好像也注意到业平的手势，千寿便模仿大人的动作向夫人行礼，安心地跟着业平大人向前走。

业平大人走到马场边迎接结束竞赛策马回来的左近卫们，随着个人的表现，业平大人会给予赞美或是不伤人的责骂，碰上回来报告「没有射中」而失望地垂头丧气的将士，他就大力拍着对方说：「你技术怎么这么糟啊。」

被称赞的人全打从心底露出开心的表情；没成功而被责备的人，则苦笑着露出后悔表情或是咬牙不语——然而脸上却都露出一种（下次一定要赢）的意志。

业平大人被这些人所信赖倾慕，真是一位很棒的「将监大人」呢。）

千寿如此想着，更觉开心且骄傲。

「与右近卫的骑射竞赛——左近卫获得六靶——右近卫获得四靶——由左近卫获胜！」

司仪报告裁判结果。

「好啦好啦，终于一雪连两年吞败之辱。」

业平大人笑着说道。

获得胜利的左近卫射手们，端正威仪，严肃地往武德殿大阶前进，依个人功绩接受皇帝的禄（奖品）。

业平大人得到的是外鞘上有着精致雕刻的漂亮细柄太刀，其他人则各自获得三匹绢帛（绢布）。

「我还比较想要帛呢。」

从御前退下的业平大人喃喃说道。

「帛的话还能拿来送给女人当礼物，太刀可就不行了。」

「将监大人，要跟我换吗？」

和成大人开玩笑地说。

「喔，好啊，来换吧。」

业平大人说着便递出太刀，和成大人丢下一句「我是开玩笑的啦」，马上赶紧溜走。

「我可是认真的。有没有人想要拿帛来换这把太刀啊？道丰，你有没有兴趣？」

「只是拿来交换一点都不好玩。要不要拿来当作睹马的赌金？」

「那你要拿绢帛来睹吗？」

「不错吧。」

听着两人之间的对话，千寿狐疑地歪着头想：皇帝赐予的东西可以拿来当作赌博用吗？

第五章

在马场上，接着骑射竞赛进行的是走马仪式。公卿和富裕的贵族们会派出自豪的马儿上场亮相，由司仪在仪式上介绍马儿和马的持有者姓名，并不会介绍骑马者。因为这活动是以马为主角，骑手都是让身分低下的舍人来担任。

千寿装成业平大人的家仆混在左近卫成员中，待在设于武德殿北侧左阵的后台看热闹。比起从桂子夫人的车驾那边，这儿更能近距离地看见在武德殿南边待命的诸兄大人身影。

「藤原良门大人的马——「水渡」！产于筑紫国的三之牧。今年三岁的母马——额上有星纹及四个白色吉相栗毛——」

千寿皱了皱眉头。那是因为听到「良门」这名字令他想起早上发生的事。

坐在隔壁的业平大人似乎注意到千寿的表情，因此开口问他说：「怎么啦？」

「刚才提到的良门大人是什么人啊？」

千寿问道。

「他是藤原北家冬嗣大人的四男。」

「喔，那么是良相大人的……」

「弟弟。那又怎么了？」

「没什么……那么、那个叫做国经的大人又是什么身分？」

「喔，你见到国经啦？」

业平大人兴味富饶地看了过来。

「啊，是的。」

千寿随口带了过去。

「他是良相大人的长兄长良大人的长子。可是现今当红右大臣良房卿的甥儿喔。」

「啊……」

「怎么啦？你这个表情不会只是见到面而已吧。发生什么事了？」

「不，没什么。」

千寿虽然如此否认，但越想越觉得对方因为那毫无道理的理由，居然要自己下跪实在令人无法接受。

「我有件事情想要请教您。」

千寿先开口问了这句话。

「有人会因为与生俱来的长相相似这件事，被判无礼犯上而遭责罚吗？」

「喔……国经这样跟你说吗？」

「他叫我报上名字，还要我跟他道歉。」

「哎呀。」

业平大人不愉快皱眉的表情引起千寿的注意，原本不打算说出来的事情一口气通通讲了出来。

「我想不能够给诸兄大人和桂子夫人添麻烦，所以随便编了个「山之猿丸」的名字，也没报上家名。可是不加道为什么他竟以长相相似为由叫我下跪道歉，实在让人不服气。」

「哎呀呀，国经竟然这样……透过叔父们的引荐很年轻便得以上殿，也很快就让皇上记住他。被众人捧在手心赞誉有加的他，在贵族公子中拥有第一的美貌和聪敏，因此看来更是骄傲。」

业平大人开心地边笑边说，可是千寿却注意到他眼中并无笑意。这个人生气的时候大概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在笑吧？

「这件事情还请您对诸兄大人和桂子夫人保密。」

会如此拜托，其实是因为看到业平大人这副模样，而对他心中究竟在盘算什么感到些许的害怕。

「说到这，诸兄推举你当藏人所的小舍人童啊。」

「是的。」

「的确已经获得许可了。殿上的大人们认识你的长相也只是时间的问题。这样的话……哼，就把那个人也卷进来吧。干脆放手一搏，要是放着不管，对方一定会过来挑衅，倒不如咱们先出手吧。」

喃喃说着千寿听不懂的话，业平大人又说了声「就这样」，便从位子上站起来。

「跟我过来，咱们给国经好看！」

「什么？」

「服装没问题。嗯，装扮成童子的模样，在腰上佩把菖蒲太刀吧。还有，头发应该插点什么……」

千寿听从业平大人的呼唤走出去，他歪着头边思考边紧跟在后头。

这时，在藏人工作准备处所的武德殿南端里，诸兄正拼命努力压抑着烦乱不已的心情。

那是因为看见千寿不知为何竟和业平一起待在左阵中。坐在列坐成两排的藏人位置后排的诸兄，只能从前排人头的缝隙里窥视左阵的状况，因此并不清楚千寿是否有注意到这边的状况。千寿像是侍奉主人般待正业平身边，两人看来十分亲密且开心地交谈着。

（为什么他会在那里？千寿不是应该侍奉着母亲大人吗？）

然而扰乱诸兄心情的并非千寿没有侍奉母亲这件事，而是他和业平在一起。

常被业平批评是个迟钝家伙的诸兄，可还很清楚千寿这孩子与其叫他读书写诗，还不如骑马、狩猎等活动较能引起他的兴趣。而且今天的骑射活动中业平表现得相当出色，想必干寿也是这么认为。当业平竞赛结束时，在后殿观赏的贵族女性与女官们，对于业乎的武技兴起一阵骚动，个个沉醉其中不停地赞美。千寿内心应该也是如此地倾心于业平吧……

当发现千寿来到左阵时，（比起我来，千寿该不会变得比较喜欢业平吧。）诸兄心中浮起一阵疑问，心中的思绪简直混乱地万头钻动。

看到这两人一起走出阵所，诸兄不禁（呜）地恨恨咬了咬唇。究竟是要去哪儿呢？虽然很想跟着追出去，但诸兄现在正以藏人身分办公中，并不能随意离开座位。

可是一想到（业平大人其实也不讨厌千寿这回事），就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他假装要去小解，站起身离席。

（好像已经绕到后殿后方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