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负责的仆人拿出鞋来,赶紧走出御殿。心中复杂地猜测(该不会……)、(说不定……),直接朝着应是两人离开的方向走去,马上发现他们。
「你在做什么?」
之所以这样问,是看到业平在进行很奇怪的事情。
左近将监大人的胳膊撑在后殿西侧门边,粗鲁地朝帘幕里窥探,并不停向帘幕另一侧的人催促着「快,动作快点」。
此时,站在旁边的千寿开口说:
「啊,诸兄大人。」
看到千寿开心地笑着打招呼,诸兄的嫉妒心和满腹怀疑立刻烟消云散。但业平究竟在干什么啊?
当事者业平回头抢先开口说了句「喔,诸兄,你来得正是时候」。
「我再交代一、两件事就得离开了。你把我拜托的东西拿来,跟千寿一起到北边帐幕去。动作要快喔。」
说完他便急急忙忙走开。
「千寿,究竟是要做什么事啊?」
「这个嘛……我也不是很清楚。」
正当两人面面相觑时,帘幕里传来女性的声音,唤着「不好意思」。
「请把这个交给左近将监大人。」
从帘幕下方露出的白皙指尖递出的东西,是一圈花菖蒲及紫色的比礼(类似披肩的长薄布,是女性正式服装的装饰配件)。
「把这个?」
诸兄纳闷地看着,心想这到底是要做什么时——
「请赶紧帮忙送过去。」
对方斥责似地催促着。
「了解了。」
诸兄接了过来。
带着千寿来到北边帐幕,业平一脸迫不及待的表情接下东西。
「好了,万事俱全啦。诸兄,你也赶快回到御殿吧。」
「嗯,啊。」
「还有,请转告良相大人「有好戏可看了」。」
「什么?」
「别管了,赶快去吧,千寿已经拿到担任小舍人童的许可了吧?」
「嗯,是啊。我本来打算今天晚上告诉你,让你从明天开始工作呢。」
千寿表情可爱地往上瞧、满脸期待的模样,对着诸兄开心地笑道:「非常感谢您!」
「诸兄,动作快点。要是错过精心策划的好戏,我可不管喔。」
诸兄虽对业平的催促感到狐疑(到底想干什么),但他自己刚才也是悄悄离席的状况。
回到御殿的诸兄,在回到自己座位途中不经意地绕到左中将参议良相大人身边,把业平的话传达给大人。
「有好戏可看?」
「是的,他是请找如此转达的。」
「喔……咱们这个外柔内刚的朝臣大概又有什么打算了吧。」
「嗯,这我也摸不着头绪啊。」
躲在桧扇下的秘密对话,好像也传进坐在良相参议隔壁的小野篁参议耳中。看见篁参议小声地呼唤着良相参议,似乎在等着自己站起身来,诸兄便起身回到藏人席中。
全部总共十五匹名马得以展示在御前的走马仪式,终于快要结束了。
「还剩下两匹啊。」
坐在诸兄前面位置的左中弁嗣宗大人,拼命压抑着想打呵欠的声音说道。
「接着出场的名马是——高岳亲王御领的马匹——「雪白」!产于日向之国的雾岛之牧,今年四岁的公马——正如其名,是完全没有杂色毛的纯白马儿——」
高岳亲王乃业平叔父,是位文武双全、丝毫不逊于其兄阿保亲王的逸才,尤其对于选马的眼光更是深获好评。此时诸兄正抱着极大的兴趣等待「雪白」出场。
第一眼看到从北边帐幕英姿飒爽地出现的人与马,诸兄不禁「啊」地叫出声来。
乘坐在「雪白」上的,不正是千寿吗?
整个人僵直地张大眼睛呆楞在原地的当头,千寿已骑着「雪白」来到御殿正前方,稳稳止住马的脚步。为了让皇上能仔细欣赏马儿,千寿技巧精湛地操纵马缰,让马头往右、往左回转,从各个角度展现姿态,然后用力一踢马腹,策马往围墙南端跑去,再轻巧地将马头回转过来。
「驾!」
诸兄耳边传来高亢清亮的喊声,「雪白」像是回应喊声般发出一声嘶鸣,开始往回跑。原本就高壮且脚程又快的「雪白」,比平常快跑时的速度看来更加迅速——是因为握着马鞭的少年骑手身体轻盈……抑或是他的力量控制得宜?
可是当诸兄想到这些时,是在千寿跑完全程之后的事了。
去程是以中等速度,回程则采快跑速度。看着千寿「驾」地一声策马跑回,诸兄的心脏紧张得差点跳出来。
(千万别掉下来啊,别掉下来啊!)
他担心地注意着千寿,几乎都快忘记吸气。而千寿骑着白马,像支箭般掠过御殿前方,闪动着光泽的黑发绑成元结且装饰着菖蒲花,杜若双层上衣用紫色比礼腰带系着,眼中散发出闪灼般的亮丽……目光凛凛注视着前方的侧脸,让千寿看来更是增添一种凛然的美!
「诸兄大人,现在的骑手是千寿丸吧!」
坐在前面的右少将宗贞大人回头问着,诸兄才恍然从白日梦中回过神来。
「是的。」
诸兄答道。
「这是业平大人策划的吧,肯定会赢得很好的评价。因为骑手比马来得更加吸引人。当然「雪白」的跑马英姿也相当出色啦。」
「是……」
「从明年开始,跑马活动找外表好看的童子来骑乘,说不定会成为一种流行喔。」
「……是。」
「话说回来,千寿还真看不出来是在寺里长大的活泼孩子啊。那样灵活操纵马术的才能,该是老天赐予的吧。」
良峰宗贞大人曾和右中将良相大人一同企划,前往营救遭受幽禁、对千寿有养育之恩的慈圆阿闇梨。他对千寿这出乎意料的表现似乎非常中意。
不过那也是因为千寿毫发无伤地跑完全程才会如此。
「还请大人谅解,您感动的心情拜托千万别告诉千寿丸。」
诸兄请求着。
「喔?要我不说出来的理由是?」
被这么一反问,诸兄(啊)地一想,糟糕啦,这下子不回答也不行,只好希望大人能够保守秘密。接着他便用桧扇遮着小声说道:
「其实……前阵子千寿请求业平大人当他竞马的对手。」
「喔!难不成赢了吗?」
「呜……那是业平大人以为对方是小孩,所以大意了。」
「哈哈哈!各位听到了吗?」
宗贞大人听了这话,大声地说:
「适才「雪白」的骑手,听说拥有跟左近将监大人比赛得胜的技术呢!哎呀哎呀,实在跟他那张像女孩般漂亮的长相不相称,非常勇猛啊!」
被大人这样一嚷嚷,诸兄(啊啊……)地开始抱头烦恼不己。
另一方的千寿受到看热闹的群众们高声的喝采,将因早晨的事件而积郁在心中的不快通通一扫而空,开心地跳下「雪白」。
「很好很好,你做得很好。」
听到业平大人的称赞,他的心情更加雀跃。
「这下子国经想要欺负你也不容易了。下次倘若再碰到这类事情,你就报上名说是「藏人所的小舍人童」,如此他更不能为难你了。」
「是。可是我并没有下跪。虽然对要听从毫无道理的要求感到悔恨,但那位大人跟我的身分悬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千寿如此回话,是因为业平大人似乎对千寿被为难这件事感到很不舒服。即使千寿强调自己还能接受这种状况,不过听来却只像是在逞强。
「我咽不下这口气。」
业平大人说道。
「诸兄也会说他不能忍受喔。如果是你碰到诸兄遭受这样的侮辱时,能够忍下这口气吗?」
「当然不行!」
「既然这样,为了诸兄再也不要做下跪之类的事情。如果将来你又碰到像那样要求无理的家伙,就让我来对付他。不管是国经也好、良门也好,即使是良房也无所谓,懂吗?都要跟我说喔。」
业平大人以非常认真的模样说道。他所释出的善意背后代表的意义和沉重意味,千寿也非常了解。
「非常地感谢您。」
千寿低下头来,有生以来第一次想知道他的父母究竟是谁。
如果自己是有身分的人的孩子,就不需要受到这样的保护,自己肯定能够处理这样的问题。业平大人告诉自己的话中表明了即使要跟权贵人士对立也在所不借,愿意站在千寿这一方的决心。假使千寿自己也有权力的话,业平大人也就不需要为了自己而和其他权贵起冲突了。
所以千寿开口问道:
「业平大人,您心里对于我的亲生父母是不是有个底啊?」
「不。」
被称为宫中第一美男子的大人,脸上带着哀伤摇了摇头。
「说实在朝臣只是个空架子,尤其我又只有六位藏人的地位,想当你的靠山也无能为力。」
「不是这样的!」
千寿慌忙地赶紧接话说道。
「我问您关于父母的事情并不是这个目的!我只是在想,您愿意替缘分这么浅又没有关系的我作后盾,要是业平大人因此发生什么事的话,我会很难过的。」
这时有人从千寿身后说道:
「将监大人,抱歉打扰您讲话。」
插嘴说话的是和成大人。
「差不多该准备了,竞马活动就要开始。」
「好,我这就走。」
视线越过千寿点了点头,业平大人又把视线移回千寿身上。
「那条比礼交给我吧。这是我跟我的女人借来的。」
「啊。是,好的。」
千寿小心注意着是否有弄脏,将当成腰带的比礼解下来交还给业平。
「今天让诸兄吃了不少飞醋,接下来你就乖乖在诸兄身边观礼吧。待在西边外庭周遭是没有关系的。」
「好的。」
「我先走啦。」
「祝您武运昌隆。」
「嗯,我会赢的。」
两人交谈后分别的模样,在他人眼中看来是多么和谐,因而流言也就这样单方面传了开来。
当晚——
千寿等待宴会结束的诸兄大人回来时,不知叹了几次气。
想起自己干了糟糕的事情,不管再怎么悔不当初都觉得难以弥补,因此一直挂念在心头。如果不把闷气全部吐出来的话,感觉似乎无法好好呼吸。
白天竞马活动时,看到业平大人勇猛果敢、漂亮赢得胜利的开心喝采与兴奋感,早已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胸中闷闷地郁积着悔恨,自己不顾身分像个呆子似的喧闹所犯下的失败,令那种苦涩的难过滋味通通聚集在喉头,难以吞咽。
宽敞的藏人所町屋中,除了获得宴会上的料理酒菜尽情大快朵颐、喧闹唱歌的舍人房间外,其他地方一片安静,千寿所处的门口周围也淹没在安静与黑暗当中。门口外面虽有火把照明,可是火把的亮光并没有照射到千寿。
千寿又呼地叹了一口气,仍旧无法将郁积在胸中的沉重气息给吐出来。
「我真是干了很槽糕的事情啊……」
千寿喃喃说着。
看完竞马总共十靶的竞赛后,他才发觉自己忘记要侍奉桂子夫人的工作,连忙急匆匆地赶回桂子夫人的马车处。桂子夫人当然十分生气,就连千寿的道歉也不愿听。
被侍女小糸冷冰冰地问说:「你不是被当作业平大人的家仆吗?来找夫人有何贵干?」一时口拙不知该如何回答的千寿,被其他家仆挥赶着「快走,快走吧」……
(还亏夫人对我这么的温柔,我居然放着服侍夫人的工作不管,自以为是地跑开,会遭受这样的对待也是应该的……都是我不好。)
后来啪哒啪哒跑回诸兄大人身边时,诸兄大人也是一脸生气的模样,瞧见千寿回来,诸兄在门口便说道:
「今天会比较晚回去。明天是你第一天上朝工作,不要等我,早点休息吧。」
大人这般吩咐,之后再也没看千寿一眼,讲话的语调也相当冷淡,千寿只能回答「是」。
(不只夫人,就连诸兄大人也这样……啊啊,我真是个笨蛋!超级大笨蛋!为什么要做出那么不经大脑的事情来呢?脑袋里面想到什么就随性去做,真是太随便了!自己应该要感恩、该搞清楚自己的身分立场,居然连这一点都忘记,实在太不懂事了。就算被忽视或舍弃也那是应该的……这是应得的报应啊。)
越想趣觉得自己笨得可以。一想到自己所失去的东西,千寿忍不住伤心难过起来,抱着膝盖低头呜咽地哭了。
从舍人房传来的喧闹声,众人开心笑闹的吵杂声响,让自己孤单的悲惨处境显得更加明显。
感觉天地之间只剩自己一人,千寿尝到有生以来初次体验的孤独滋味。
在村庄时被尚不知是养父母的人爱护着;在如意轮寺中,慈圆阿闇梨大人慈爱的目光总是守护着自己。可是现在……
(如果连诸兄大人都不要我的话,就回到阿闇梨大人身边吧。倘若拜托业平大人,说不定他愿意让我服侍他。要不然回到村中帮养父做事也可以过活。)
阿闇梨大人、业平大人和养父母一定能够接纳自己的。这么一想照理说心中会比较安稳些,然而却丝毫没有好一点的感觉。
(……还是诸兄大人比较好啊……如果不是诸兄大人我不要……若不是被诸兄大人疼爱的话我才不要……)
在自己心中,诸兄大人所占的地位是没有任何人能够取代的。
清楚地有了自觉,被大人疏远的寂寞感让千寿难以克制地哭了出来。
过了不知多久,总算听到远处传来沙沙地脚步声,千寿立刻抬起头来。侧耳倾听,脚步声正往这边接近,于是立刻拿起放在身旁的蜡烛,从火把中点火往外走去。
透过手中蜡烛点亮的火光,他边祈祷着走来的是诸兄大人,边将烛光往外照去。
「是千寿吗?」
黑暗中开口说话的声音的确是诸兄大人,千寿差点哭出来地回话说「是」。
「欢迎您回来。」
「我不是跟你说不要等我先去睡吗?」
说着踏入光线照亮范围的诸兄大人喝了一些酒,脸上泛着红晕,看来并不像白天那样不高兴,让千寿稍微放心了点。
「您并没有很晚回来,而且照顾诸兄大人是千寿应该做的事。」
「我都说可以了,你就去睡觉吧。」
诸兄再次强调地说着,摇摇晃晃地踏上阶梯。看样子喝得还不少呢。
用手中的蜡烛帮大人照着脚边慢慢走向房间,再用烛火点亮室内的灯。
诸兄大人自己开始脱掉朝服束带等衣物,全身只剩大帷和大口(内衣裤),咚地倒在床上。
「拿水来。」
千寿听到吩咐,抱着准备好的水盆,从水瓶注水进碗内端了过来。
诸兄大人咕嘟咕嘟地连续喝了四怀。
「袜子好热。」
大人一说,千寿赶忙替他解开脚踝的袜绳帮他脱下袜子。
「把头冠拿掉。」
千寿又赶紧拿起备好的剪刀剪去纸制护垫,再把脱下的头冠安稳地放好。
「我帮您擦擦汗吧。」
千寿问着,但诸兄大人却说:
「待会吧。」
说完,便握着千寿的手一把将他拉了过去。诸兄把千寿抱进盘腿坐着的膝上,用唇触碰千寿的眼尾和脸颊轻声说道:
「你的眼睛……哭过了吗?」
「……是。」
「为什么要哭?」
「……一想到被诸兄大人疏远,不由得寂寞地哭了出来。」
「今天的确让我非常生气。你一定也被母亲大人斥责了吧。」
啊啊,想起还没得到夫人的原谅,千寿被抱着的身子再度僵硬起来。
「不……夫人并没有责骂我,可是侍女小糸却说:「业平大人的家仆来找夫人有什么事情」……」
「这样啊。不过……」
「是的,会被这么说也是无可奈何,因为是千寿做错了事情。都是我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