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乘了马车,顺着还有些潮湿的马路面儿朝秦香楼慢慢晃悠过去。这会儿正是傍晚,雨水洗过的高空,落晖更添艳红,映得行人商铺沾了胭脂色。
时辰还早,马车行的很慢,柯公子撩起车帘瞧街上景色,经过杏香阁时,一片嘤嘤娇啼。几位公子斜斜倚在阁楼栏杆上,在落日的艳红里风情万种。柯公子回头瞥了眼允君安,漫不经心道:“这杏香阁倒是别致的很。”
允君安笑了笑:“的确别致,一座楼子里公子姑娘,环肥燕瘦。”
柯公子松了抓车帘的手,望了望允君安,垂头低喃像呓语:“搂个公子在怀里的感觉……似乎,也甚别致……”
(九)
待进了二楼八王爷预定的雅阁,人已在房里候了些时候。见允君安与柯苏一前一后走进来,站在窗边瞧窗外景致的墨紫长袍男子从容转身,上挑的凤眼含笑,道:“允大人来了……” 看到允君安身后的柯苏时,眼睛眯了眯,精光一闪而逝。
立在王爷身后的一个官员也满脸堆笑,上前一礼,颇客气的喊允大人,柯公子。
允君安弯腰一揖:“下官来迟,让王爷久等了。”
三王爷从窗边施施然踱过来,坐在上位,示意其他三人也过来坐了,笑容不褪:“允大人客气,本也没晚,本王性儿急,来早了些罢了。今日是便宴,君安允大人何须拘礼,便莫要下官下官的喊了,听得却宁怪别扭,直呼名讳岂不更亲切些?”下首的官员忙附和。
允君安望着那双流波凤目,沉声道了句:“不敢。”
柯小爷才管不得这些官腔官调,伸箸夹了如意回卤干斯文文嚼了,这秦香馆的店家是个南京人,做出的南京菜甚地道。当然这秦香馆可不只做南京菜,地方菜、本地菜都做得,用来尝鲜儿,用来怀旧,哪哪都行。离开苏州许久,没想还能吃到南方菜,柯小爷自然开怀。
席间八王爷话锋不知怎的一转便转到他柯苏身上。却宁抿一口酒,唇上沾了酒液,在明亮的烛火里流波百转。眼尾一挑,唇一勾,漫声道:“早听得君安府里新添了位……公子,今日一见,果然是明珠山泉般的纯净,惊采绝艳的人物儿。”
柯小爷不动声色拿帕子拭拭嘴角,清声道:“八王爷谬赞。”举杯与他尽了一盏酒,垂头继续静静用饭。
允君安探手夹了箸离他最远的那道松鼠鳜鱼,放进柯公子眼前小碟儿里,这是苏州的一道名菜。
柯小爷偏头冲他软软一笑,风情得紧。自然地放在口里嚼了,好似,他允君安是做惯了这差事的。
却八爷将这一幕收进眼里,不动声色慢慢抿酒,也不夹菜。放下酒杯,似笑非笑望着允君安慢慢开口:“君安果真是喜爱柯公子这般清绝佳人,却宁府里的公子虽比不得柯公子万一,也是上品,不如……” 话尾一抻,还未抻到底儿就被啪的一声脆响给灭了。
柯小佛爷在众人或惊异或浅笑或意味不明的注目下,从容容收回拍筷子的手,从容容拿帕子抹抹唇角,从容容喝口茶漱口,眼皮都没抬一下。允君安不禁莞尔摇头。
八王爷似才醒悟过来般拍拍自己额头:“啊呀!却宁倒是忘了,阿安身边儿自有柯公子相随,俗物怎可比的。”
允君安似嗔怪似宠溺瞟了身边儿小爷一眼才转过头向却宁道:“王爷莫怪,他平日里小性儿惯了,不懂规矩……”
八王爷爽朗一笑:“不打紧不打紧,最好莫过真性情嘛。”
一顿便饭用到窗外华灯渐稀,分道扬镳时,却宁瞥见柯公子修长美好的颈侧一小块可疑的红痕和允君安扶在他腰后的手,慵慵笑了笑。
允君安懒懒歪靠在马车壁上合眼静静养神,今晚,有些醉。半晌睁眼望着柯公子被酒熏染的有些微红的脸,低低哑哑道:“多谢柯公子今晚陪君……陪我演这出戏。”
柯公子眼睛睁开一条缝儿,翘了翘唇角:“举手之劳。”
(十)
允君安朝着躬身立在阶下的蒙面黑衣人微一颔首,人影一闪,垂在两侧的帷幔微微扬起打了个旋儿,黑衣人已掩了行迹。
允君安合了文书,施施然踱到后园时,柯公子还在侍弄他那一溜儿兰花。素白的纱质罩衫脱下搁在石凳面儿上,碧色的衫子撩起一角掖在腰间玉带里,弯腰拿了小铲给兰花松土。鞋面儿上沾了红棕色的泥土也不理,听到允君安脚步声头也没抬,含糊道:“桌上有新沏的茶,自个儿用罢。”
允君安笑了笑落了座,伸手摸茶壶倒水。汤色浅碧,澄透明澈,还未入口已清香四溢。柯公子的茶一向这般绝色。慢慢啜着茶,默默看他拿了小铲一本正经的认真样子。
好不容易等柯小爷忙活完了,扯了布巾抹额角细汗,四月快中旬了,天已渐渐暖和起来,今儿天气明媚,就是上午的阳光,晒久了,也觉得燥。
放下掖起的衣角整整衣衫,柯公子也倒杯茶一口喝了,再倒一杯握在手里,这会儿才肯正眼瞧他允君安。浅浅一笑:“味道可还好罢?”
允君安点点头,目光瞥了瞥假山石的方向,自是不差的,他种的那畦七叶薄荷怕是已经所剩无几了。
收收心神,允君安轻声对着柯苏:“柯府里,又安插了些人手,不日就将得手。”
柯公子望着允君安眼睛,意味不明。
苏州的一叶剑三十年前初露头角,短短三年名满江湖。庄主叶倾言,什么时候提起来都是个极神秘极风华的的人物儿。五年前,正值盛世的一叶剑庄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偌大的剑庄化为灰烬,任官府江湖怎样明里暗里的查,都查不得蛛丝马迹。这俨然成了一宗迷案。
可谁也想不到,叶倾言遣了庄里众人,只带些忠义老仆和膝下一子隐去西岭,化名,柯言卿。一年前,柯言卿故去,其子柯苏秉承父训,绝不与官府打交道,只许隐在西岭。柯父说,皇帝是个老混蛋,底下的一干臣子还能是什么好玩意儿?吃人不吐骨的小混蛋。柯小爷虽温和,打小就乖,却也少年心性能折腾,怎受得寂寞,下山闲逛,误入贼手。
也是他柯小爷性子单纯不谙世事,有人与他拼桌,他就应,结果被人一枚银针刺入睡穴,再醒来,便是南风馆的公子。他自己吞了毒不说,府里一干下属也被控制。纵是府里还有几个一叶剑庄原先的忠义部下,想反抗也投鼠忌器。况且剑庄遣了五年,再召集众人已非易事便是他尽力安排亦不能保证将二十八个下属毫发无伤一一救出,若想全身而退,他需要借助允君安的力量。
柯小爷被柯父打小宠着,熏陶着,心大,心气儿高,就算被胁迫亦不屑做出缩手缩脚的形容。
他觉得,活到他这个年岁,殁了,也没什么不好。正是五月荷尖儿翘,历尽阳春未至秋,未经世间枯荣冷暖,他得到的幸福够多了。即便没有慈母,父亲亦给了他一个完满的童年,精彩的年少。他最后想做且唯一想做的,便是将父亲的属下,保护好。哪怕,是折了他这身血骨。
可他看到了允君安,他又觉得,也许,他不必死。也许,他还有很多东西都没亲身经历。他看着允君安的隐忍,看着他栽的七叶薄荷,看着他满殿的书,他想,我的生命还应该再饱满一些。
柯苏举起茶杯,徐徐漾开一笑,真实的倒有些不真实了。轻轻磕了磕允君安杯沿,一声脆响,清晰吐字:“以茶代酒。”
送走了允大爷,柯小爷又开始给兰孩儿们添花肥,挥袖扇了扇,拿手背蹭蹭颈侧,这才几月啊,草棵里已蓄了这许多的蚊子。
(十一)
允君安开窗望着柯小爷的马车辘辘驶远,往暗处一招手,帘幔扬了扬,再转身就见一黑衣人躬身而立。
允君安盯他半晌,差不多让黑衣兄检讨这几日是否做了错事犯在主子手上时,主子却挥手让他退下了。
昨夜里就知会他,过几日是柯父忌日,要提前几日去大法寺为父斋戒。今儿一大早早饭都没用,带了些点心就上路了。允君安揪揪眉心,抿抿嘴角,依他的功夫,应该……没问题的罢……
小林子满身血迹冲进书房时,允君安正盯着书本儿出神,眼睛扫过红通通的小林子,一双眼起了旋儿,掷了书沉声道:“谁!”
小林子顾不上喘了,清晰道:“刘怀青,杏香阁……”
底下的话,允君安没让他说完就只身奔了出去。小林子一下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刚刚……主子爷那是什么眼神……
允君安紧拽着缰绳半伏在马背上,心里从没这么急过,也从没这么乱过。他只恨自己没有缩地成寸的能耐。这刘怀青是什么人!皇后的亲弟弟,皇上的亲娘舅,当朝的亲亲国舅爷!那是平日里横着走的主儿。
去蜀地公务那次,与韦敬同行的,就是他刘怀青,怕是早就惦上了柯小爷。以他的性子竟没能在初见时就占了柯苏便宜,可见幕后的那位有多权重。
越想越心焦,干脆弃了马运轻功,虽则比的他的黑风马快不了多少,至少,他使着力,也能觉得心安些。
刘怀青蹲下身伸手捏住眼前人下巴,拿指狠劲抚着掌中肌肤,眼里闪过阴狠,诡异的笑了笑:“南风馆的头牌儿公子……往日里是何等的清高何等的风华,不接客?恩?不要以为有八王爷撑腰爷就不敢拿你怎么样!”说着手上再使力,扳过柯苏扭向一侧的脸,迫他对上自己眼睛,抚抚眉毛笑了笑:“你可知,这一回真正想要掳你来的是谁?恩?”拿手拍拍柯苏沾了血迹的脸颊,哼哼怪笑了两声:“柯公子是个聪明人,没错,就是你那金主儿却宁。”
柯苏蹙蹙眉,索性合了眼皮不去瞧他,免得污了自己眼睛。
想是刘国舅爷从没被人这般光明正大忽视过,见柯小爷合着眼料峭的样子心下老羞成怒,一把扯住柯公子襟领把虚虚坐在地上的柯苏扯了个踉跄。“
“我说柯公子,这会儿还清高什么?再清高,还不是做了他允君安的暖床人,哈……”
怪笑声突兀的卡在哪儿,因他脖子上这会儿正架了柄明晃晃锋利利的长剑,刘怀青斜着眼顺着剑身往上瞥,剑柄处握了只修长的手,食指上的墨玉扳指幽幽闪着暗光,瞧得他有些瘆的慌。
刘怀青小心瞄了瞄紧贴着脖子的锋刃,声音有些找不着调儿:“好……好你个允君安……你忘了我是谁,天底下敢拿剑架我刘怀青脖子的你还是第一个……我……我让你吃不了兜……”
话音再一次卡了壳,因允君安的受抖了抖,不小心削了他一绺儿头发。
允君安把剑身稳了稳,重新架上他脖子寒声道:“是么……那你就只管来试试!”
话罢收剑入鞘,剑身紧贴着皮肉抽回去,带起一串血珠子。弯腰伸指拭了拭怀中人嘴角的血迹,垂头看着那双含笑的眼,手臂一收把人箍在怀里。
拦腰抱起柯苏,临出门目不斜视砸下一句话:“允君安,恭候,国舅爷大驾。”
(十二)
刘怀青一手拿布巾捂了脖子,风风火火呦呦喝喝带着十几二十几个打手抄近路去拦允君安,他刘怀青什么时候吃过这种哑巴亏,自是要连本带利讨回来的。
见鬼了,刚刚竟然让那个平日里软不隆冬的柿子安震了场子,一时不查就让他救走了人。他吩咐守在门口楼梯的那些手下,没有十也有九不是,竟悄没声息就被他撂倒了。这回,哼哼……
回头招呼一声:“赶紧的!都没吃饱啊?!别叫他允君安回了老巢!”
再转身差点和眼前抬轿的轿夫撞了个满怀,顿时怒火一旺冲人就吼:“哪个不长眼的!赶紧给爷……”
话没喊全呢,又熄了。刘怀青心里那个憋屈,可他也只能憋着。
因轿里一人只手掀起轿帘,便服上明黄的袖口在风里摇啊摇。
刘怀青扑通一声跪下颤声喊:“皇……皇上……”
轿里人没接声儿,他刘怀青在底下熬着,煎着,就是没胆子抬头。
半晌,却皇帝大发慈悲,漫漫道了声:“巧了,适才齐钰还和朕提起你呢,说你私闯官邸,强抢良民,伤人害命,罪无可赦啊……”说着掸掸衣袖,辩解的机会都不给他,沉声喊:“阿钰……办案罢……”
话落,从轿后现出两列官兵,为首的刑部尚书齐钰沉沉道:“逮起来。”
却皇帝听得刘怀青还在喊:“冤枉啊皇上,怀青并未私闯官邸也并未伤他……是他自己毒发……是却宁啊姐夫……姐夫……”
却皇帝放下轿帘心道:“朕知道,可你撞上的不是一般的人物。”
长指抚了抚拇指上的扳指,刚才,他就派暗卫通知自己过来逮人,且以罢工相胁。哼!还从没人敢威胁朕呢!好小子,朕倒是要瞧瞧,那公子是怎生一副好貌相。
沉声吩咐:“去允府!”
允君安在卧房外室坐了,心里那个悔啊。早知道,早上时就让暗卫跟了去。可他没有。
他想,既是那边派了柯苏到他府里来做眼线,就必不会大水冲了龙王庙。亏他那晚赴宴时特意与那小祖宗做了场戏让他却宁暂时信了柯苏忠心,也方便他打探消息。没想他却宁见了两人亲密样子竟打了别的主意。
他还想,既是有药物控制,再绑了去又有何用?
这会儿,他想,怎的没用,若是那边儿拿那小祖宗作质,让他自我了断他都做得。
允君安一下一下抚着腰间玉带,忽然有种想砸东西的冲动。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答应了与柯小神做那个该死的交易,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对他动了心思,不知道自己瞧上了他哪里,亦不知道……那尊大佛心里是怎么想的。
纵是两个人在一起呆久了,有那么多模糊的东西,不知情之所起,不知深如几许,不知会否君心似你心……可总有些东西你还是会明明白白的晓得。
譬如,今儿他栽得彻底,再譬如,就是这个人了,旁的,谁也不行。
(十三)流云初现
允君安还陷在思绪里,吱拗一声,内室的门被推开,宋太医从里面拐出来接过下人递上的布巾拭汗:“大人,公子的毒……老夫已经施针暂时抑制住了,只是……从脉象来看,毒性略有变化,此种情景老夫从未见过……不知……是好是坏。”
允君安皱眉听他说完,沉声道:“劳烦太医……”
送走了老先生,允君安立在门边,望着榻上面色苍白的人,心里有些堵,半晌走过去掀袍坐在床沿,伸手替他掖掖被角,回转目光,小佛爷正眼睛眨也不眨,木木盯着他瞧。
允君安瞧着那双眼睛,很想做点什么,想着他还病着只能生生忍了。
默了半晌,起身双手撑在柯小爷身体两侧,从上而下俯视榻上人,牢牢锁住他眼睛寒声道:“既然知道毒性今日发作为何不说?为何吩咐小林子莫要提起你毒发的事?见了他刘怀青怎的不跑?为何……你的功夫不是很好,作何还会被那脓包捉了去!”
榻上人静静听着他连珠炮似的问题,淡淡笑了笑,虚软着声道:“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他中的毒名叫渐浓,头一回毒发是在一月后,往后每次毒发间隔逐渐缩短,是种极阴毒的控药。若是被控人执行任务耽搁时间太久,就得忍受一次紧似一次的虫蛀骨髓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