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恰是他服毒一月之期,晨起时就微有痛楚,便急急驱车赶了出来。其实,父亲忌日还有月余,斋戒只是个幌子,毒发的样子怕是不会很好看。
不想,没能撑到大法寺,半路毒发惊动了赶车的小林子,进来瞧究竟时,他已痛得不成样子,一个没控制住鲜血吐了小林子一身。
若不是他毒发,必不会被那草包捡了便宜去!
抬眼望着头顶那双深眸,眼含笑:“今儿,才是你的真面目罢。”
那般气势迫人,与那个宽厚温吞的允侍郎哪里像了?
允君安与他对视片刻,半晌倏地直了身子,语不带波:“柯公子该喝药了。”
“好……”温软如初。
允君安看他慢慢喝完浓稠的药汁,像喝一碗莲子羹,看得他的一股邪火直冲灵台,刚才不该挂着他的病,一时心软没冲着屁股打下去。
接过药碗,见他唇上沾了药汁,拿了布巾,俯下身,伸出手,握住倚在床头的那人双肩,凑上唇,将药汁吮进去。
他可知……看到他浑身是血被那蠢材握住下巴欺凌时……他…… 加重唇上力道,恶狠狠啃着口中柔软。
柯苏愣了愣,用足力气推开他,舔舔唇:“允君安,你……你做什么?”
“做什么……苏苏你不知道?我可是个断袖……”拂拂衣角邪邪笑。
柯小爷垂下眼,一下一下抚被角故作镇定:“可我……我……”
允君安及时截了他的话:“以后会的……”
勾勾唇角伸手摸他发顶,没防他柯公子一把扯起枕头敲过来,允大爷只手险险夺下凶器,一手箍紧那只作案未遂的手,沉了眉目:“谋杀亲夫,人赃并获。”
探身凑唇过去时,却皇帝正进来。似笑非笑望着两人。
允君安在意味不明的审视下,从容掷了手里布巾,面无表情喊:“见过皇上。”
榻上人正要掀被施礼,却皇帝摆摆手:“柯公子有伤在身就莫要多礼了。”
话刚落,柯小爷就又自在在倚了回去。他爹说,做皇帝的,没一个好东西。
却皇帝拿手凑在嘴边咳了咳,坐落在上座瞥了眼允君安:“刘怀青已被阿钰收了押,必会给你个满意答复。”
允君安才缓了神色,却皇帝乜他一眼,转身去瞧榻上人,挑挑眉,怪不得那小子栽的这么快。蹙蹙眉心,瞧着,好生面善。
柯小爷任他瞧着,回转目光淡淡回应。却小皇帝打量够了侧过身摸茶喝,行动间腰间玉坠儿从膝头滑下来磕了桌腿儿,柯小爷顺着声儿望过去,目光闪了闪,奶白色的坠子,风吹流云的模样,系了明黄的穗儿,好玉。
允君安走过来替他扶枕头,柯小爷收回视线,手搁在腰间,浅浅笑。
允君安出门送却皇帝时,柯小爷有些倦了,整了整枕头,埋进被子睡过去了。临睡前,他想,不知,娘亲是生了个什么模样……
(十四)
立在金阶下,允君安颇觉寂寞,朝中近半数的大臣都搁中间跪着,心颤颤等圣上慢慢儿磨刀。
却皇帝磨好了刃儿,摸起茶杯抿一口,先捏只软的下刀子。漫声:“裴爱卿,这些日子为了南边儿修水库的事儿,颇受累罢……”
裴湘几乎把头拱到地上,颤颤抬袖抹把脸:“微臣不敢居功……”
咣啷一声,圣上万岁爷掷了手里茶杯:“不敢!你有什么不敢!不见棺材不落泪!福桂!”
福公公小心翼翼翻开一本小册儿,瞄了一眼万岁神色,尖高着声儿喊:“大司农裴湘,贪银二十万两。户部郎中李孝行贪银四十五万两,海珠百串。工部尚书,田宗正,贪……贪金三十万两……玉石古玩逾百件……”
“够了!”一把扯过福公公手里账本儿,掷在阶下一干大臣面前,挥挥龙袖:“带下去!”
却皇帝瞅着一只只被拖下去,没一个敢喊冤枉,抚抚袖口心里冷笑。
下了早朝,却皇帝坐在膳桌旁用早膳,意气风发,胃口颇好,哪还有方才震怒的戾气。向着两个看他用膳的人笑了笑:“拔干净了那些烂根,朕心里真真爽快!阿安,阿钰,做得好!”
修水库,只是个噱头,今年提前一月下放工银,为的,就是引蛇出洞。这么肥的一块肉,不怕没人动心思。
抿口茶:“阿钰,牢里我们的人,就看你的了。早点放出来也好接着回去动工。”瞅瞅窗外暖阳:“这会儿修水库,正是时候。”
这次点派的大臣,自有不少是自己人,要是不下血本儿,依着那些奸猾之辈岂肯轻易上钩儿。
被唤阿钰的人勾勾唇:“是……”
安王府里,八王爷摔了茶盏:“这些个没脑子的蠢材!早早知会他们莫要大意!皇兄他下旨放款提前足月,这些草包还当他傻呢!”
韦敬小心翼翼瞧却宁神色:“王爷莫气,为这些蠢材不值得,没了他们,所幸,兵权还在您手上。只要兵权在,成事,指日可待啊……”
却宁勾勾唇角:“只你一人,瞧得最清楚。”上挑的凤目流转生辉:“刑部尚书,也要提防,他齐钰,可姓却啊!”
齐用了晚膳,柯小爷隔了屏风沐浴,允君安盯着屏风瞧了会,摇头莞尔。这小祖宗,他就不怕……
沐浴完,柯小爷披了湿发从屏风后拐出来,看也不看他撩开被角倚在床头看书。
允君安灌口茶,慢慢走过去,轻笑一声,伸臂将他腰身揽进怀里,凑在他耳边低低道:“苏苏……你要怎么谢我?”
柯苏凉凉盯着他:“我为何要……”倏忽睁圆了眼,揪住他两侧衣襟:“叶府的人……救出来了?”
允君安含笑点点头:“现下安置在我城东的旧宅里,你且安心。”
柯苏顾自笑了笑,半晌敛了神色:“哦,晓得了。”继续翻书。
允君安也笑了笑,没说话,凑唇含住他嘴,开胃小菜,还是要吃一些的。
(十五)流云再现
柯苏在书房里翻箱倒柜,画作了一半儿,还缺味颜料。没找到……兴许,是用尽了……
刚熄了灯火要出来,刀剑破空之声带着春夜寒凉袭向他胸口。下意识运起轻功躲避,剑气却凌厉缠人的紧,柯苏索性旋身背对来敌,掩住心口要害,来敌不止一个,只盼允府的人听到响动快些赶来。
柯苏刚转过身就察觉,面前还有一人,骇了他一跳,未等他有何反应,人影已箍紧他腰身,一个旋转,紧接着剑入皮肉的声音传来。
烛火再次亮起时,允君安苍白着脸怀抱自己背中一剑,来行刺的黑衣人有四个,刺中允君安那个已被暗卫结果了,另三个被压着双肩跪在地上。
一切发生的太快,不过数息。柯公子有些反应不能,怔怔瞧着允君安抵在自己肩头的侧脸,手上黏腻温热,夜风灌进来,满室铁锈腥气。抱紧了怀里人,声音沉静得波澜不兴:“来人……”
柯苏拧了帕子为允君安拭额头细汗,这会儿喝了药,昏睡过去还没醒。柯苏捞起他的手,放在唇边摩挲,哑着声儿低低说着话:“我输了……”顿了顿,抿抿唇角没再说什么,转身端了铜盆出去了。
掌灯时,却皇帝来瞧允君安,一进门就喊:“朕来瞧瞧,允英雄曾否得了美人心……”
柯小爷淡淡笑了笑,弯腰收拾了粥碗出去了。却皇帝望了会儿他背影,转身敛了笑:“这么瞧来,却宁怕是耐不了多久了,此番刺杀未果,必还有后招,你且多加小心。”顿了顿,“还有,你即刻派人拿了流云坠去调兵,十日之内各居其位。”
允君安咳了咳:“是,皇兄……”
皇上说的对,与其坐等劲敌来袭,日日提防,不如步步紧逼,自己来做那导火的引子。
允君安在榻上躺了几日,颇烦闷。所幸暗卫来的及时,未伤及要害,伤口处已渐结痂。今儿阳光明媚,换好了药允君安推门走出来,吐了口浊气。在榻上躺久了,手脚都有些僵了,别扭得紧。
望着花朵稀疏的玉兰枝,唇角翘了翘,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
唔……那日他疼得厉害,没睡着。
他卧床这几日,柯小爷比得往日还要惜字如金,时不时走神儿,也许……他还是吓到他了。不如……中午与他一道用个小膳,也好……交流交流感情。 抚抚衣角笑了笑伸手招来小林子:“请柯公子到前园来,就说……我邀他赏花。”
小林子翻个白眼,赏什么花儿,前园除了一株光秃秃的玉兰树连棵狗尾巴花都没有。
柯苏行到前园时,允君安已着人收拾了酒菜糕点安置在玉兰树下的石桌上。柯小爷垂了眼慢慢走过去,心里莫名惊慌。
允君安含笑抬头看着他,递给他一杯酒:“苏苏……你眼含愁绪的模样,也好看的紧……”
柯小爷抿口酒,淡淡扫他一眼:“是么……”
么字刚出口,就淹在唇舌间,柯苏捂紧胸口,噗一声吐了满口猩红。
允君安看着石桌酒盏瓷碟上一片血色,抖手圈住柯苏滑下去的身子。他该死……他怎生忘了……他身上的毒……
宋老太医说,那毒暂时没得解,现下只能用些寻常清毒的药慢慢清着引着,一日一碗冰山雪莲还是没用……吗……
俯身替他掖好被角,拂开他肩上发丝,低低道:“阿苏,等我回来……”
转身欲抬步,却被榻上人扯住袖口,一双清眸望着他的眼,那里面的东西,他读不懂,只觉得凉,凉到心底。
他眼睁睁看着柯苏慢慢探手伸进衣襟,在腰间使力一扯,再摊开手,里面躺了块奶白色坠子,风吹流云的模样,系了明黄的穗儿。
只听得柯苏飘飘渺渺的声音传进耳里:“你想去拿的,可是这个?流云坠么,我这儿也有一块……”
却皇帝来时,他瞧见了那块坠子,与自己这块一丝儿不差。这玉,父亲不让他佩在外面,穿了丝线贴身斜斜系在他腰间。那日毒发后,他去寻过老太医,毒性虽有变化可自己中的毒的确是渐浓。若说他身上有什么物什足以改了渐浓的毒性,也只有这块玉了罢。他听过,有一种寒玉,是避毒的圣品,再阴狠的毒药,日日贴身佩着,也能清干净。
他把玉坠拿给宋老先生看时,老人家蹙眉盯他半晌,片刻捋着胡须笑起来:“果然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抬手拍拍他肩,眯着眼和蔼道:“怪不得总能在您身上看到圣上的影子,纵不是长在一处,骨子里的血却是一样的。也难怪您会与圣上一般沾不得花粉,先皇后的庭院里从不栽花树。”
柯苏抬眼望着他:“老先生,能否暂时替柯苏瞒过此事。”
老先生瞧他半晌,叹口气:“小王爷,老臣只能替您瞒住那一人。”
同样的玉坠,今夜在允君安的书房暗格里,看到了第三回。
(十六)之番外一
叶沐站在山顶,望着半山的青竹半山的茶树,任凉寒的山风扯着衣角。他还是逃了。他明明知道,他是皇兄,可看着他苍白的脸,手里的血……他挡不住。既是没得法子,那他可以离他远远地。这世间,有什么是久长岁月冲淡不了的?这会儿,痛,就痛一阵罢……怪不得父亲常说,情到浓时人孤独。
老管家望了半晌山头上的人影儿,慢慢走过去,为他披件披风,微不可查叹口气:“少爷,回去罢,啊?山风儿凉,莫吹坏了身子。”
这孩子,自己与他父亲走南闯北的时候就疼,从小看到大,看过他平和的样子,看过他温雅的样子,看过他穷折腾的样子,看过他笑看过他哭,看过他挽着剑花儿与父亲过招流水行云的英气劲儿,却从没看过他这般沉默失魂的形容。这孩子,与他爹叶倾言一个德行!不开心了,就不爱说话儿。心里长叹,他们父子真是欠了他允家爷儿俩的……
番外 (一)
看着眼前小人儿挺直着身板儿画竹子那小样儿,那股子沉静,那股子一板一眼的正经劲儿,叶倾言就觉得忒骄傲忒满足。简直像极了他家溪溪啊!不知,溪溪小时候是不是也这般可人疼。
这娃儿刚足月的时候,溪溪就来寻他,求他收留。他知道溪溪是真的为难了,不然,不会来求他。他想,就把这娃儿当成他和溪溪的孩子,那他这辈子也还有点儿念想。
就这孩子的教育问题,他没少费心思。却希君那老家伙!虽是他儿子,却绝不能教成他那副德行,跟个没嘴葫芦儿似的,闷得要死,长大了,找不着媳妇儿。想到这里,嘴里苦了苦,也不是找不着,瞧,他家溪溪不就……
也不能教成他这样的,虽然溪溪说他哪哪都好,可他知道溪溪这是为了宽他的心,不然怎的连个媳妇也讨不到?(……)
他想,若是这世间还有哪个能完美得挑不出刺儿来,那也只有他家溪溪啊!那模样儿,那气度,那脾性儿,那温温雅雅的娴静劲儿……
想为娃儿请个西席,没个合意的。不是太死板就是长得太磕碜,不是不会下棋就是不会画竹子,一个个歪瓜裂枣!临了儿,只得自己学了溪溪,那股儿温雅,也颇像样。
教儿子习字儿,是洒脱脱的行楷,教儿子画修竹,是点了石青的苍翠,教儿子对弈,是溪溪惯用的埋伏子儿。
也有扮不像的时候。他平日里闲散惯了,好个玩乐,三十几岁的人,想起来还会捏泥人儿扎草戒。剑庄里男人多,时不时凑个酒场儿,聚起来打马球。
这样流雅的人物儿,行起酒令也颇豪壮,击起球,也甚意气。
这时候小人儿就吧嗒吧嗒着一双大眼瞧着,一开始,被儿子撞见他还会尴尬,立刻装起样子故作深沉。后来他想,这会儿娃都十几岁了,早定了性儿,天天这么端着,也累得够呛,索性就大方地让他瞧。
后来,他又想,什么三岁看到老!胡扯!不还有个青春叛逆期呢吗!
因他有一回打外面打猎回来,卸了戎装弓箭去瞧儿子睡下了没。刚走到回廊就听一阵一阵喧哗声,抬手抓了抓襟口,紧走几步伸手推门,屋里少年屋外爹,一个个全傻了眼。扑鼻的酒香,让他有些犯晕。
只小阿沐一个从一堆傻掉的少年里从容收回摆酒令的手,放下踩在凳面儿上的小靴子,安安静静喊了声:“爹,您回来了……”
事后,他甚悲痛。怎的……那样乖巧的儿子竟……
溪溪……我对不起你……
后来么,他也想开了,儿子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动静皆宜,便于遍地撒网。那折腾劲儿,随他。那温雅劲儿,随溪溪。一看,就是他俩的儿子!嘿!
与儿子的关系,与其说是父子,倒不如说是朋友。这一生,没能陪在阿溪身边儿,看他笑,陪他苦,与他一道品酒喝茶用小膳,可他知道,阿溪在葫芦君身边过得很好,他也就觉得宽慰。
苦么?他也不知道。
每回想起阿溪他就很安静,这时候,儿子就陪他一起坐在青石板上看星星。夜里雾浓风凉,小人儿撑不住睡过去,蜷成那样小小的一团靠在他膝上。他看着儿子眉睫发顶凝起的雾水,抱他在怀里,心里那块亏空,也能稍满一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