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间走一遭,能得个儿子,有个心里挂着的人,为他们筹谋为他们经营,为他们努力活得精彩,他实在也再没什么可求了。
阿溪临走那会儿,他隐在允府的屋顶上,瞧着才十几岁的小君安披着缟白的丧服,安静跪在灵堂守灵的样子,抬手抹了把眉上寒霜,心里,木得很。
阿溪没合眼前,那孩子仰头冲他唇语:“叶叔,不见父亲一面么……”
他摇摇头,冲他咧出个笑,也用唇语回:“不了。”
他不敢。
回来后,他遣了庄里众人,一把火烧了剑庄。这剑庄,本就是为了助阿溪才建的,如今,没了彩头儿,这狮子,他还舞个什么劲儿……
(十七)
允君安坐在柯小爷的书桌前,拿手一下一下抚着流云坠,这一块,也不过是仿制得能以假乱真罢了。蹙蹙眉,将玉坠搁进蔷薇木盒中。又伸手闲闲翻着他给柯小神买回来的书册,每册书里都加了注解,添了墨迹。长指抚着流洒的行楷,像极了父亲的笔迹。他早该想到的,当年父亲送走的那个孩子,就是他柯苏。早在他见到书桌上那幅点了石青的墨竹图之时,就该想到。
除了叶叔,父亲还能给谁这样的信任?除了他,又有谁能记得牢父亲的习惯,教得出这样的少年郎?
随手翻一页,是五行八卦里的庄周迷阵篇,柯公子折了角的。又想起那日他来后园,见他单膝点在青石板上,手里掂着石块埋头思索。
四月的暖阳透过紫藤叶间空隙洒下来,映得他身影浅淡,仿似,那是碧波里的倒影儿,一伸指,就会搅碎那梦境。
片刻直了身子慢慢走到东南方向,将手里的石块儿安置在某处,拍拍手,翘起的唇角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纯净得像孩子,美好得像月色。
柯小爷整整衣衫,微侧目,弯弯眼:“你拿给我的书,都颇有趣儿。”
你拿给我的书,都颇有趣儿……
你拿给我的书,都颇有趣儿……
都颇有趣儿……有趣儿……
允君安用力摇摇头,脑海里来来回回晃着的都是这句话,和着他浅浅的笑,让他头又开始胀痛。
一手按着额角,一手撑了桌面直起身慢慢挪到床边和衣躺了,合起眼舒了眉心,床榻枕间还有浅浅的,凉凉的,他的味道。像雨洗莲心。
时间真是可怕的东西,抽丝般一点点让他像朵春花绽放在自己眼前,走进他心里。就算此刻拢了花瓣,那时的芬芳和明媚却愈加深刻。
站立坐卧,低首抬眉,处处都是那人的影子。
允君安伸手扯过锦被,想,这笔账,迟早有一天我要讨回来,且先容你蹦哒些日子。
允君安探手拈起一粒白子儿,在有些昏暗的烛火里抬头牵唇,向着半掩在光影里的人笑了笑:“皇上,微臣……可不客气了。”探手落子儿,咔哒一声歇了时,门口火光大盛,一人墨紫华服,探手放在腰间,在闪闪烁烁的火把与刀影间流丽地笑:“皇兄,做皇帝颇辛劳罢……臣弟来替您一替。”
允君安抬头望了望门口,垂头慢慢捡他刚吃掉的大片黑子儿。
却宁散散招招手,两柄长剑映着火光带着寒凉贴在两人颈侧。慢慢踱到矮几旁身着明黄便服的人身后,弯腰探身到那人耳侧:“皇兄,转过头来瞧瞧阿宁……现在您总瞧见阿宁了罢?”顿了顿,“您寝殿外的那些没用的东西阿宁已经全替您解决了。”
“是么……朕瞧得见。”有些低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却宁弯着的身子僵了僵,倏忽扳过面前人肩膀,一双眼里有火光融不掉的寒冰:“是你……齐钰。”
齐钰伸手将垂在颈侧的明黄发带拢到脑后,弯弯唇:“正是。”
却宁转过身望着门口处一身便服贵气沉静的人,瑟瑟笑了笑。只听背后锵锵两声,架在允君安与齐钰脖子上的剑咣啷落地。允君安再扬手,白子儿飕飕擦着火把点倒却宁身边簇拥的众人。
却宁镇定地跨过横倒的手下踱到正厅坐了:“皇兄……不愧是您啊……真真精彩。”挑起凤眼:“不过……”
拍拍掌,房顶一声巨响,断裂的瓦片横木落了一地,腾起的烟尘迷了众人眼睛。黑衣遮面训练有素的死士从天而降与却皇帝身后的暗卫分庭抗礼。
却宁透过弥漫的烟尘渺渺笑了笑:“皇兄且安心与阿宁同赏一场好戏罢。”
罢字出口,一群黑衣人已战成一团,分不清敌我。
却皇帝蹙蹙眉,他带来的暗卫虽个个千挑万选以一当百不成问题,但……却宁的死士亦不能小觑,且死士的数目多过暗卫。眼见暗卫已渐不支,却宁伸手端过桌上茶盏轻抿一口,闲闲地笑。
允君安望着战成一团的死士暗卫,皱皱眉心,忽然刀光剑影里,有一人雪衣锋刃从天而降。柯小爷轻飘飘落在座上,抖抖衣摆,浅浅笑:“今儿夜里,蛮热闹,柯苏也来凑个场。” 扫了一圈众人,直直望向允君安,火光映在眼里,明明灭灭。
允君安听他说了句:“颇有趣儿……”笑了,拍拍手,暗卫自混战中抽身,一行剑士取而代之,将黑衣死士兄团团围住,柯小爷慢慢踱到东南方向的某处,补齐了空缺,堵了生门。
圈内死士茫茫眨了眨眼,紧接着纷纷举刀向着身侧空气挥过去。
却宁松了手里茶盏,青着脸盯着柯苏:“你做了什么?”
柯小爷忙里偷闲回了句:“五行八卦,在下浅学了些。”
却皇帝望着被亲卫带下去的墨紫背影,踏过一地狼藉,负手沉声:“朕做的……可对?”顿了顿:“他毕竟是……”
齐钰抚抚衣襟,微不可查叹口气:“您是皇上……”
柯小爷收剑入鞘一个旋身未有一丝停留,平地而起。
允君安抬头瞧了瞧消失在头顶的那抹白衣,弯弯唇,既来了,你以为,你能逃得掉?
柯苏遣了众人,一个人出了皇城,纵马奔着。这些日子,他调用了各方势力,召集了半数庄里旧部,想的,不过是能帮他们稳了江山。毕竟……毕竟什么呢?血浓于水?
临近一株高大的梧桐,柯小爷蹙蹙眉,猛然紧了手里马缰,马儿一个受惊,一声长嘶立起前身,险险将他摔下去。
浓浓树影里跃出一人,展臂揽上他腰身,稳稳着陆。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止了他将出口的惊呼,半晌唇分,允君安握住他下巴,迫他看着自己:“你在纠结些什么?恩?”
柯小爷双手撑在他胸前,拉开两人距离,眉目凉凉喊:“皇兄……”
允君安盯他半晌,视线扫过怀中人月色下有些模糊的眉目,直直看到他眼里,一字一字:“我从头至尾,的的确确,叫的,是允君安。”
(十八)之番外二
番外(二)
站在云岭巅上,允清溪抬眼望着眼前恢宏剑庄,舒了眉目弯了弯眼。这么些年没见,不知他过得好不好……总是嚷着要来他府上讨酒喝,却一次也没去过。叹口气伸手拢了拢怀中婴儿的小披风抬步往里面走去。
踏进内院时,见一人立在正厅外回廊上,只手扶着廊柱,清瘦颀长,一双眼朦朦望过来,隔了庭中花树,隔了万竿修竹,又似隔了万水千山,浑浑几世。
允清溪心里沉了沉,顺着竹间小路慢慢朝那人影走过去。刚走到阶上,叶倾言大步跨过来一伸臂将他抱个满怀,呵呵傻笑了笑,眉开目展朗声喊:“溪溪,是不是想我了?”仿似刚才那一瞬的怔忪哀伤都是幻影。
允清溪任他抱着,伸手拍拍他肩。
默了半晌,允清溪只手揽了揽移到身侧的襁褓一手扶在他肩头稍撑开些距离:“阿言,我们屋里说话。”
叶倾言翘腿坐在厅中含着半口茶望着允清溪怀里婴儿,舌头有些捋不直:“你……你说让我收留……老家伙的儿子?”
允清溪眉眼平静望着他,没说话。耐心等他自己消化这个事实。
当朝皇后月前分娩生了一对皇子,刚下生,早一步来的那个就被封了太子。圣上却希君料定这太子定不会做得顺畅,当下决定让自己收养另一个,教他帝王术,教他功夫骑射,教他韬光养晦,必要之时,便是一颗伏子儿。
当时的小君安也不过是个未足月的奶娃娃,纵是允清溪觉得如此对小皇子来说太过不公,可这无疑是最好的办法。现下希君和自己还活着,万事无虞,那等他们都没了,又有谁能心无旁骛辅佐新帝?况且,生在帝王家,或多或少的不圆满是免不了的。
君命不可违,从此他允清溪就是两个娃的爹。
叶倾言再灌口茶,偏头瞧着那张梦境里肖想了多少回的淡雅侧脸:“那……你的意思是……要小君安来替这娃儿做棋子……”
允清溪眉目黯了黯,瞧了眼怀里的小阿竺沉声道:“君安……他是我允清溪的儿子……责无旁贷……”顿了顿,合了合眼:“皇后有恩于我,若不是她早些时候替我和希君压下那些流言,一个君主一个丞相,我们该如何自处……
那夜皇后私下来允府瞧小皇子,手心手背,哪个都是她的心头肉。瞧着皇后搂了小阿竺在怀里默默流泪的样子,允清溪有些受不住。那是个无论何时都能优雅沉着以对的女人,他甚至从没见过她皱眉的样子。
临走前,皇后立在门口,扬着下巴,回身淡淡望着自己:“好好保护他,否则本宫……”叹口气终是什么也没再说出口。
允清溪只能苦笑。
叶倾言走过去接了娃儿在怀里:“那你打算怎么对他说?”
允清溪拾起茶盏抿一口:“两个孩子太费精力,君安我已送去山上学武。留下的这一个,从此便是君安。”
叶倾言望了他半晌轻声呢喃:“你何必……”端起茶杯凑到嘴边,堵了将要出口的话。
他想问,你何必为他做到这种地步……转念一想,若是他,必也是这种选择,何苦再去问缘由。咽了茶,他只觉得嘴里酸涩难当。
挥手招来侍女把小人儿抱下去,叶倾言邪邪笑了笑,伸手圈住允清溪腰身,开始毛手毛脚,允清溪无奈笑了笑,这把年纪了还是这般不正经,抓住身后作乱的手敛了敛神色低低道:“阿言,为我照顾好那孩子,让他快乐地活着,他的身世,没必要告诉他。来世,却莫再生在帝王家。”
叶倾言紧紧箍住怀里人,哑哑道:“恩,那你让我抱会儿你再走……”
允清溪出了剑庄拢了拢披风,头也不回朝山下走去。等约莫人走远了,叶倾言才从门里拐出来,掐着自己手腕望着空荡荡的小径出神。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就在这条小径的尽头,有他一辈子都不敢为之送别的人。
(十九)之尾声
初夏的天气,已有些燥意。允府后园的青藤爬满了架,就着藤叶的荫凉儿,允君安坐在石凳上闲闲抿一口酒,懒洋洋道:“皇上平日里用惯了宫廷珍馐,今儿是小膳又没得人随侍,可还适应么?”
却皇帝伸筷戳了戳圆滚滚的花生米,还是夹不起来,索性弃了牙箸拿手捏,丢一个在口里嚼了嚼:“唔……小膳好,小膳亲切呵呵……”
允君安抬头透过藤叶瞧流金,一注暖阳漏下来迷了他眼睛。垂头握住酒杯翘翘唇角,用宴么,如着衣,不同的场合对着不同的人自要有恰配的服饰。所幸今儿坐在身边戳花生米的不是皇帝,是手足。
既是手足,小膳刚刚好。花生米儿,清米酒,拌芥丝儿堪比得过八宝金丝桂花卷,百花琼浆驼峰炙。
偏头瞧瞧坐在右手旁可劲儿夹辣酱百合的柯小爷,为他填满酒杯,冲着小林子喊:“给小主子上茶。”
柯小爷望着手心里的茶水皱皱眉扬起下巴:“甜的要死……今儿不喝了。”说着搁下杯子往一边推了推。
却皇帝好奇了,探头过来一看究竟:“什么茶会是甜的,放了糖是怎的?”一瞧之下,一杯子满满当当全是茶叶,当即退回去对着柯苏咧嘴笑了笑:“阿竺,是该多喝点呵呵……多喝点……”
允君安勾唇朝柯苏笑了笑:“等什么时候你戒了辣,就可以不喝了。”又转头笑眯眯望着却皇帝:“皇上,正经,您也该多喝一喝。”
却皇帝抬头瞅他一眼咳了咳:“朕又不吃辣……再说了,喝也该是阿钰喝。”
柯小爷啜口茶水,似笑非笑望着他:“皇兄,您一向是爱颠倒着来。”
春花凋尽,夏荫幽,数程山水,一世风华展。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