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戎昱心中疑惑,这所谓“桃花流水鳜鱼肥”,素来听闻春日夏日秋日垂钓,何来冬日也去?况且他楚上尘不是一向崇尚佛学,怎的会吃这海鲜?
裴戎昱点点头,转身离开夕照山庄。山庄四面围墙又有暖炉相护,自然是暖的,可这一出门,寒风阵阵,不多时,裴戎昱的手便僵了,身上也冷的发颤。
这楚上尘是傻的吗,这么天寒地冻的去钓什么鱼?也不怕被冻坏?裴戎昱心中不免腹诽,可又是一颤,自己这是……在担心他吗?
有了家丁的指点,很快就找到了崖底。
天地素缟,银装素裹。北风卷地白草折,湖边柳树暗丝绦。冷风阵阵,让人不由得打一个哆嗦。裴戎昱见有一人端坐于已然冻结成冰的湖边,天地一片白茫茫,只看见楚上尘墨发飘扬,背影俊逸如仙,一股子清丽的气息似是扑面而来。
裴戎昱看着他的背影似是能想象他现在的表情。面如冠玉,风雅至极,托腮垂钓却半分没有焦急,寒冬腊月却不见他有一丝皱眉,反而脸上有浅浅笑意。
“子卿。”裴戎昱低低的唤了一声,和着那凛冽刮过的冬风。
前方的身影似是顿了顿,而后微笑的转身道:“舒扬,你来了。”
冬日暖阳似是在楚上尘的脸上打了一层薄薄的水银,显得格外明亮。眼睑半敛,只看得见长长睫毛覆在清冷如雪的脸上投射出一片阴影,白衣如雪,被冬风刮得猎猎声响,举手投足都有一副与生俱来的高贵出尘,那笑容沉静如水,那声音温润如玉。
裴戎昱这样强烈的感觉到自己的心颤。自己仿佛就如闯入这仙境的凡夫俗子,而楚上尘,浑身透出如处子一般的纯洁静美,实在是让任何人,都挪不开眼睛。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这是跳入裴戎昱脑海里的第一句话。如此眉眼如画的人,傲然冰雪,垂钓于此的样子,实在是让人不得不动容。
“这天气,怎有如此心境来此垂钓?”强行按捺住复杂的心情,开口是淡淡的清冷。
楚上尘又是一笑:“舒扬,你觉得这天气,冷是不冷?”
“自然是天凝地闭。”
“我们这等生物存于大自然都尚且觉得林寒洞箫,雪虐风饕,那这些鱼儿更是了。众生皆平等,没有道理我们享受火炉暖意,让这些小生物困于这冰天雪地之中。”
裴戎昱一愣。
“我来此垂钓,将这些鱼儿带回山庄,等来年春日,冰雪消融,再将他们放归自然。”
原来在大雪初停的天气,楚上尘来此垂钓,竟是怕这冰霜天气,冻坏了湖中小鱼?!他心中震惊不已,又是一串疑问跳上心头。
楚上尘像是猜中了他的心思:“这天地间有如此多的鱼儿,我知晓不可能一一将他们救下。但哪怕是一条,十条,都是好的。这芸芸众生,苦难劫难这般多,我总觉得,心中不忍。”
裴戎昱一言不发的走到楚上尘身边,正欲开口,冰凉至僵的手忽然被一团温软包裹,低头一看是楚上尘摘下了自己手上的绒套。
楚上尘眉眼仍旧是淡淡的,只是放下鱼竿将自己手中的绒套摘下,亲自给裴戎昱戴上。口气似是有些嗔怪:“身体发肤授之父母。舒扬你总是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一瞬间,心中又甜又酸,又痛又暖。五味杂陈,裴戎昱的心,开始有所疑惑。这前朝太子真的如锦罗口中那般荒无道,阴险狠辣?又定睛看了看楚上尘,只见他的眸子里,尽是淡然尽是清明。他的心,明明是对万物都慈悲,都动容的啊……
又过了一会儿,楚上尘起身道:“今日便如此吧。我们回家吧。”
又看了看裴戎昱,笑着替他掸落肩上的落雪:“难为舒扬你担心我,看看身上,尽是雪花。”姿势亲昵熟稔,似是他们认识了很多年。
他说:“我们回家吧。”是“我们”,是“回家”,可是他裴戎昱,真的有家吗?
楚上尘抬眼看着裴戎昱,那双迷人的眼里,透着满满的心疼和关心,引得裴戎昱一阵内疚:你若是知晓我是来取你性命的,该会如何待我呢?会恨我吗?
楚上尘回身握了裴戎昱的手:“我知道,从前的那些年月,你过的不好。”
手掌指尖尽是温暖,这是独属于楚上尘的,不带任何欲念的关心,甚至不求回报。
“你如何知晓?”裴戎昱在楚上尘身后木讷的说道。
“因为……我从你的眼里,看到了从前的我。大概是很让人心碎的事情,所以舒扬你总有心事。虽然你看上去十分桀骜,气场也是霸气凛冽的,但再铁打的人,都需要关心。我曾经说过,清水养玉,亦可养心,玉是要宠着的,人也是。舒扬你表现的太过坚强,让人产生‘我乃铁骨铮铮,永远不倒’的错觉,但我总觉得,你的心,一定十分柔软,柔软的,像是一片羽毛,轻轻落在棉絮上。”
楚上尘静静的说着,牵着裴戎昱的手慢慢的往前走,“以后,你不用担心,子卿乃至整个夕照山庄的人,都会是你的兄弟,家人。”
兄弟,家人……这该是多少年没有听到的温软之词?这般……暖心。
“这天气,你出来什么御寒的也没有带,该是冻坏了,记得酒窖里还有些许桃花酿,等会儿我们去取来,给你暖暖身。”
“如此……甚好。”
裴戎昱瞥了一眼楚上尘背后的篓子里,清泉之下,是几条活蹦乱跳的红鲤,快活的荡出一层又一层的水花和涟漪,红艳艳的,绚烂夺目。
裴戎昱长这么大,第一次对赵锦罗的话,有了怀疑;也是第一次,感受到如此真切强烈的关心,让他满是伤痕的心,慢慢的涌出感动之意。
第二十三话:往事如烟似火
到了山庄,楚上尘先是让家丁将鱼给放在自家的水池子里,转身又抱了个暖炉来给裴戎昱,他坐在裴戎昱身边,颇有些微词的说道:“冻坏了吧?”
精致的五官,白皙的皮肤,斜飞入鬓的眉微微有些蹙起,说出口的话,却含着满满的关心之意。楚上尘仍是一身雪白,丝毫风尘不染。见他这般样子,却觉得有些可爱。
“再烧桶热水来,给你泡泡手脚。”楚上尘托腮想了一会儿,又回头对裴戎昱这样说道,表情煞有其事,甚是严肃。
想他裴戎昱南征北战,大漠风沙,当头烈日,大雨瓢泼,亦或是雪花如席,什么苦是没有吃过的呢?哪怕是看着与自己同舟共济的士兵一个个被蛮夷砍杀,他都没有落过一滴眼泪。可如今,面对如此诚挚的关心,他忽然觉得喉咙十分的哽,眼眶涩涩的。
“舒扬,怎么了?脸色不太好呀。”楚上尘如水的眸子里,眼波流转,又带了些笑意调侃,“莫不是冻傻了?”
楚上尘轻轻的笑起来,露出一口银牙,俊朗的面目也是十分温存,特别是那如三月桃花般粉嫩薄软的唇瓣,看得人实在心痒。
裴戎昱被他的笑容感染,嘴角也微微上扬。
楚上尘一愣:“舒扬,你笑起来的样子真是好看,要多笑笑。”
裴戎昱平日里甚是严肃,不苟言笑,眸子又深邃似海,配着那刀削斧砍俊俏的面容,总是让人即使处于流火七月也不寒而栗,但今日他的浅笑,如同是春回大地,严冬悄然过去,身上凛冽和冷冷的霸气减了几分,多了几分人气和气。
楚上尘替裴戎昱紧了紧身上的狐裘,又将盆里热气腾腾的水端到桌旁,手巾也安置妥当,再三叮咛。
“子卿你啊……实在是啰嗦。”裴戎昱看着身上被裹紧的狐裘,又看看那热气腾腾准备暖手的沸水道。
楚上尘点点头,也不否认:“是啊,大概从开颜到了夕照山庄开始,我就啰嗦得让自己都有些受不住了……”
裴戎昱虽已知楚杉不是他的亲生弟弟,但见他这说法,心头又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堵堵的在心口,颇难受。
“是吗?”
“是啊,大概照顾过开颜之后,觉得大家怎么都这么懂事这么听话,没人比开颜更让人费心了呀。”楚上尘笑笑,那笑容绽放在他的脸上,姿容艳丽,似是要将那料峭春寒也化作春回大地。可看见他的身后冰融雪消,春意醉人。实在是暖心不已。
“我先去看看那几尾红鲤,舒扬你先在这里暖暖身子,回回神。等我回来,我去取些桃花酿来,也作是给你暖身。”
裴戎昱看着楚上尘的背影,心里有些别扭。他知晓,这些动作,这些关心,都是因为楚上尘平日里个性如此,又常常这样照顾楚杉,所以如此自然,如此仔细,可偏偏,心里就是不住的感动,毕竟,他楚上尘几月给的温暖比他二十四年的蹉跎人生之中享受到的温暖还要久。
他记得,十八岁那年,他奉皇命出征。在出征的前一夜,赵衡给了他一个拥抱,叫了他一声“舒扬”,那日,宫廷里为了预祝他出师大捷放了一整夜的绮丽烟火,赵衡的面目本就生的妖娆妩媚,借着那绚烂的烟火,那明媚的面庞似是在闪闪发亮,他软软的窝进自己的怀抱,轻轻的说:“舒扬,我等你凯旋而归,振我朝之威。”
恰逢此时,如同一朵极其妖娆的芍药的烟火“轰”的一声在他们的头顶炸开,洒出无限旖旎流光,他抱着赵衡,感觉到心中亦有烟火绽放。
只是,一个拥抱给的温暖能有多久?
一次亲吻携带的爱意能是多长?
赵衡那双的丹凤眼,在愈来愈长的时光中被洗礼,从最初的清澈如水,到沾有寒意,再到眼中弥漫权力欲望,然后浸染鲜血。
那一年,他在皇宫的琼花树下看到的那个被落英洒满全身,粉雕玉琢,有着绝美眼眸的娃娃,早就已经消失在了时光的洪流之中,再也不见,再也不见了……
锦罗,哪怕你能待我像楚上尘待我的万分之一,我都会兴奋的连指尖都在颤抖,可是为什么……从来没有呢?
裴戎昱有些心寒,有些心疼。他带着那个拥抱残留的温度,奋进全力南征北战,平定造反的匈奴蛮夷,只为等他登基之后,有一个稳定的江山。
……
往事如烟似火,让裴戎昱的心,愈来愈乱。
这楚上尘的前尘往事,他恐怕不能听信锦罗的一面之词,还须得自己再查证才好。当年,锦罗的母妃,兄长亡故,或许,另有隐情。
第二十四话:氲氲美酒香(上)
“裴公子?裴公子?”
两声略带沧桑的叫唤让裴戎昱如梦初醒。
“嗯?”
又是一声“嗯”,吴叔内心的小春天又忍不住的花开满树,裴公子的一声“嗯”带着飒飒西风的凛冽,有着大漠孤烟的豪情,听的人那叫一个字——爽!
裴戎昱是生来就有将相之风的人,不怒而威,周身总有凛然之气,想来是往前战场杀敌杀戮太重,所以稍稍靠近,便惊觉被那如炬目光看的发指,被那霸气所骇。
吴叔也不敢多做停留,只连忙将食盒打开,一瞬间一股子的清香和花香就扑鼻而来。让人不住食指大动。他满脸堆笑的说道:“这是红枣百合粥,庄主特地吩咐给裴公子在泡完手脚之后要吃这个粥。”
吴叔上了些年纪,这般笑容虽是谄媚了些许,倒也颇有些鹤发童颜的长者气息。
“为何?”裴戎昱心下有些好奇,挑挑眉问道。
吴叔看着裴戎昱的俊脸,一颗老心忍不住心跳加快:“裴公子有所不知,庄主平日略通药理,大雪节气之后要养生就要喝粥,而裴公子脾胃不佳,又因从前过度奔波劳累没有料理好自个儿的身体,易四肢冰冷,这个红枣百合粥是补气养生,暖胃的。而且庄主说了,你等会儿要喝酒,空腹喝酒伤身体。”
裴戎昱点点头:“多谢。”
吴叔笑呵呵的说:“裴公子客气些什么!既然来了我们山庄,那大家都是一家人!”
裴戎昱一愣,一家人?
“今日,夕照山庄上下的关怀,改日我裴戎昱必当双倍奉还。”
吴叔挥挥手:“都说了是一家人,家人之间,是不谈这些的。老奴这就下去了。”
“等等。”
“不知裴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这山庄的酒窖在何处?我想先去取酒,好等一会儿与子卿共饮。”裴戎昱想等会儿楚上尘回来必定是冷,还让他亲自去酒窖取酒未免太强人所难了一点。
吴叔抬起头奇怪的看了看裴戎昱:“酒窖就在养心阁中。不过……公子,我们家庄主从不喝酒的,你如何与他共饮?”
见裴戎昱疑惑不解,他笑了笑:“我们家公子酿酒只是为了纪念故人,他不胜酒力,这六年来,我们只见他酿,从未见他饮。况且他一心向佛,怎会喝酒?”
裴戎昱眯了眯眼,想起他来山庄的日子,确实只见楚上尘斟酒,不见他饮,便点点头,往养心阁走去。
还有,这吴叔口中的“故人”是何人?
楚上尘回了花厅却不见裴戎昱的踪影,便问道:“舒扬呢?”
“回禀庄主,裴公子在酒窖。”
远远的,就看到了那个紫色身影,魁梧高大,背影亦是带着寒冬的肃杀之气,却又掩盖不住因他的霸气所带的俊美,让人又怕又想靠近。仿佛一颗磁石,步入了,就会不由自主的被吸引。但这个人……终究是受了太多的伤,要暖他,恐怕不易……
楚上尘看着裴戎昱的背影,暗暗的想道。
裴戎昱那双眸子最是骇人,完全不能通晓他心中所想。他是城府极深的人,又极其敏感脆弱,在某些方面,或许他比开颜,更加需要小心翼翼的呵护和疼爱。
因为裴戎昱一旦伤了,要想再得到他的真心,恐怕就如雾里探花,水中捞月,难如登天了。
“子卿。”
“舒扬。”
裴戎昱回身,楚上尘驻足。两人对视一眼,竟极有默契。
“我们走吧。”楚上尘也不推搡,说道。
“好。”
阴暗的地窖,一条通往暗处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小径,提在手中的烛台,昏黄的灯光扑闪扑闪,烛油似是滚烫的泪水,汩汩的滴下来,落在烛台上。裴戎昱走在楚上尘的后头,昏黄的灯光将他们的背影拉长交叠在墙上,走近些,歪曲的影子就交叠在了一起。
“地窖阴冷,考虑不周了。早知我必不让舒扬踏足。”楚上尘有些歉意,“冷吗?”
裴戎昱刚准备摇头,身体却忍不住的抖了一下。
楚上尘见了,步子停下来,一言不发握了他的手继续往前走。裴戎昱被牵着手的那一刻身体猛地僵了一下,他呆呆的看着那一双莹白的握着他的手,掌心源源不断的送来温热,目光飘忽的落在墙上,心中忽然有些杂陈,开了开口,也不知说什么好。
楚上尘的手很漂亮,是独属于男子的那种美,骨节分明,极其纤长,又莹白光滑,被这样的手握在手心,任谁都忍不住的要暖吧?他是通音律的人,指腹又有些薄薄的茧子,想来是常年弹琴的关系。裴戎昱兀自出神的想。
脚步声落在地窖的板砖上有淡淡回音响起,越走越近,传来阵阵浓郁的酒香。最后楚上尘顿住脚步,“到了。”
裴戎昱一直偏头看墙上二人的影子,被迫停留的脚步有些乱,一头撞到了楚上尘的背上。
楚上尘虽不是生的纤弱,但裴戎昱毕竟是自幼习武的武将,生来神力,被这猝不及防的一撞,仰面就要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