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小心!”裴戎昱忽然甩开了楚上尘的手,回过身去。
“稳住了!我带你过去。”裴戎昱脸色有些发红的提了宣宗道长的领子。
宣宗是一路被裴戎昱提过来的,只觉后颈子都快凉成冰,又是像小猫一样的被提着,自是又难受又伤自尊又苦,现在居然还要被提吗……宣宗在心里叫苦不迭,可……可他不会武功,此番也只能认栽了!
先渡了宣宗过桥,回去的时候远远的仍旧可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迎着风站着,临风玉树的身影此刻幻化成蜉蝣一般渺小的光点,只可看清那一头乌黑柔亮的墨发随风飘扬,愈来愈近,已可看清楚上尘的表情,仍是淡淡的,眸中沉静若水,不染尘埃。
恍惚之中仿佛回到他们初次相识,那时他还不知道这就是他要找的人,只感叹这小小泰安风光正好,他一身紫衣伫立画舫船头,远远的就感觉到了一个白衣身影目光锁着他。他自小便知自己风姿绝世,心头自是有些骄傲,近了却看见一张更加绝世的容颜,平平淡淡的口气,冷冷清清的眉眼,笑起来却这般温和,亮眼,出口的第一句话,竟是问他画舫中的孩子如何,而不是他。晚秋之时,西风飒飒,枯黄的落叶随着风在楚上尘四周飘飘扬扬,他的淡青色发带也随着那墨发四散开来,只那一个身影,迎着夕阳柔和炫彩的光,勾勒成画。
“我们走吧。”裴戎昱心头又是一番慌乱。
楚上尘点点头,“走吧。”
抱着楚上尘的身体御风而行,裴戎昱恍惚自己在做梦,早间那一具如此完美的酮体此刻就温温软软的靠在他的怀里,心中竟是窃喜,希望这条路可以再长些,再长些,就这么一直抱着……该多好。
寺庙门口本是郁郁葱葱的青竹变琼枝,那朱红点金的大门,铜制的门环古朴安静。似是待了千年一般,从门内传来一阵阵诵经之声,整齐而虔诚,听的人恍若隔世。
所到之处,因是极寒之冬,莲花都已枯败,一片片的枯萎的花瓣随着暗褐色的莲蓬在水中沉浮,唯一不变的,是澄澈的湖水,泛着点点墨绿,缓缓的涌动,一波波的涟漪,似是一层层的薄薄水晶,翻腾闪烁,甚是惹眼。
“啊!师兄!我想死你啦!”宣宗看到那红色点金袈裟的身影,大叫一声乐乐呵呵的扑上去,抱住道心大师的光头,吃吃傻笑。
道心大师似是颇为惊讶,而后蔼蔼一笑:“小宗,你竟来了。”
“是啊是啊,一别,四十年啦!”宣宗道人似是欣喜至极,眼中都闪了光。
道心大师淡淡的点点头,又将目光锁到楚上尘处,笑道:“都进来吧。”
随着道心大师缓缓的进了内门。寺内都燃着火炉,比方才暖了不少。楚上尘的脸色也红润了些,他先是给道心大师作了一个揖,道:“弟子参见大师。”
裴戎昱见了也顺势拜了一下:“弟子裴戎昱。”
道心大师捋捋长髯笑了:“嗯,戎昱气宇轩昂是有魄力之人。”
“多谢。”
楚上尘和裴戎昱是晚辈,也就恭敬的坐在一旁,并不多说什么,只静静的听二老叙旧。
“师兄,你这四十年就窝在这儿吗!真是的,也不和我们联系!”
道心大师弯了弯眼睛:“此处是宝地,道心有幸来此,位置主持更是荣幸。”
宣宗道:“荣幸你个头!你知不知道,这四十年发生了多少变故!”
“愿闻其详。”
……
“百里老弟的独苗没了!”
道心大师眸中闪过讶色:“怎么,百里师弟还俗了?”
“天呐,师兄你当真与世隔绝了!师弟和有一个叫黛月的姑娘都成亲四十年了啊!他的孙儿百里阙本都已弱冠之龄了。可惜那孩子从小天赋异禀精通医理,竟为个情字,哎……百里老弟就那么一个孙儿!伤心了好久!”
楚上尘听的昏昏欲睡,可此时,一个熟悉的名字让他的心头一怔。百里阙!?楚上尘握着茶杯的手一抖。
“等等,宣宗大师,你说……百里阙?”楚上尘眼中尽是不可思议。
“是啊,怎么了?”
“少年隐士,为人低调,文武双全,被誉为‘再世华佗’的百里阙吗?”
“上尘小兄弟怎么知道?想不到连你都听过小阙的名字呀!看来他还当真是名满天下啊!”宣宗道人本是眼中透着哀伤之色,听到楚上尘如是说,心头多了一抹慰藉。
“百里师傅名满天下,弟子自是听过的。”楚上尘的眸子里有些黯淡,说道。
裴戎昱更是心头一凛,百里阙!?传闻前太子赵彦师从江湖名士,可不就是复姓百里的人!难道,是这个百里阙?想不到……这么年轻……看楚上尘脸色都已变,难道,他和百里阙之间,有什么瓜葛吗?
想到这里,裴戎昱心头莫名的有些堵。
宣宗喝了一口茶水,随意用袖子一抹,连声哀叹道:“哎,可惜啊可惜!你是没见过小阙,生的那叫一个唇红齿白,秀目兰眉,怎的就死了!百里老弟那时候气的胡子发抖,势要找那害人性命的赵彦报仇!”
“啪”楚上尘手中的茶盏落了地,眸中凄楚讶异,又有些发愣。
裴戎昱的心也揪了起来。
“此事与赵彦有何牵连……他六年前就已过世了呀……功过都莫要再提了吧……”楚上尘讪讪的说。
第四十七话:还俗归家,朝朝暮暮
“什么功过莫提!那渣子怎么能不提!我家小阙本来是帝师!他是那混球赵彦的老师!小阙跟那混小子五六年了,日久生情,后来喜欢得连小命都搭上去了!也不知道什么事,一年前啊,内力耗尽,身重剧毒,就这么没了啊!可惜了可惜了啊!贫道也是痛心疾首啊!”
“此事便是说笑了。赵彦六年前就于大火中丧生,怎的一年前百里师傅过世,还能怨念赵彦呢。”楚上尘出口辩解,语气竟是有些不快。
宣宗亦是冷笑,“这太子神通广大,那一场蓄意纵火就能把他烧死!?我倒觉得,不一定吧!”
“不瞒大师,赵彦与弟子是故知,他为人虽是娇纵蛮横了一些,但确是个好男子,也颇有帝王之风。当年他葬身大火,弟子也心伤至今。听大师如是诋毁弟子故知,弟子心中难免郁结。”
宣宗跳脚:“他是好人!?那普天之下都是好人了!整日跟着那宰辅混账公子混迹花丛,不务正业!他的好名声是哪里来的我都不晓得!”
“大师错了,那混账的,也不是他……是逼着他去混迹勾栏的宰辅混账啊……”楚上尘悻悻地道。
“那二位都已是故人了,现今还尸骨未寒,又何必纠结于此,扰了他们阴间的清静。”道心大师合掌道。
“本也是无谓之事,也不要做这无谓之争了吧。”裴戎昱心头纠的很,但也出面打了圆场。
楚上尘,枉我以为锦罗于我说的都是玩笑,想不到你当真是个浪荡混账!这百里阙又和你是什么关系!?怎么,本就是你的不对,现在连宣宗道人指责你几句你都受不住了!?
本是争执不下的场景,但道心大师出面,二人也都不再说什么,但心中却仍有不快。楚上尘眉目之间已有淡淡的抑郁和忧伤,似是沉寂在往事之中不可自拔。
不觉中话题已是愈来愈远,宣宗终于满意的闭了嘴。楚上尘见事已妥当,便与裴戎昱也就起身告辞。道心大师站起说道:“既然上尘施主与戎昱施主在隆冬腊月之中来此,为何不算上一卦再走?”
二人对视一眼,应了。
道心大师看着两节卦签,笑了笑。
楚上尘道:“不瞒大师,弟子最近常心生忧惧,静坐念经也无法解除,敢问为何?”
“上尘施主的签是第二十七签,乃为上签。签中卦文预示施主姻缘已到,有大婚之喜啊!只是施主还因愧于往事,对现今有所迷茫才多有忧惧之情。缘自天定,都为天作之合,过去的总该沉寂,既已决定重新开始,施主就应抛却所有,把握现今。”
道心大师笑笑,面容之中透出理解来:“子卿你是有罪之人,但六年来你潜心修佛,静坐思己过,虽是曾负了人心,但现今也已功过相抵,好好把握吧。”
“须记得,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子卿你若是已下定决心,便再莫要伤人心。过犹不及,太过滥情的真心不是真心。”
楚上尘道:“自古动心容易守情难,我若动心,那便是一生相付。”
好一句动心容易守情难,在若干年后,楚上尘回忆今日场景,仍感叹着这句话,天长地久,白首不离,是多么难的事,要多少真情,多少血汗。
道心大师又看了看另一支签,道:“裴施主的签为上平之签。老衲观施主印堂,此生必当与佛结缘,却无奈半生戎马,杀戮之气颇重,且,未识本心。佛曰: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此中利害自是全凭施主考量。等裴施主有朝一日识得本心,老衲愿在此,静候佳音。”
裴戎昱因方才楚上尘的签有些心烦意乱,心中纠结的紧,又听道心大师这般说,心里有些不识滋味。
道心大师说他此生与佛结缘,但他是在鲜血中讨生存的人,去修佛?笑话!这道心大师不会老眼昏花将他认作子卿了吧?‘老衲愿在此,静候佳音’?呵,那真是不好意思,舒扬这辈子估计都不会再来这莲花寺一趟了。
本心?自我?
何为本心?何为自我!到底是锦罗与我相知相守,还是子卿陪伴我到最后。我究竟对锦罗是只有故人倾心之缘,还是对子卿有心动难抑之感……
问曰:“为何人有善恶之分?”
佛曰:“人无善恶,善恶存乎尔心”
问曰:“如何能静?如何能常?”
佛曰:“寻找自我。”
道心大师又笑道:“现下已是未时,不如用过斋饭再走?”
“如此……”楚上尘想了想,还是点点头,道;“恭敬不如从命。”
“劳烦上尘施主顾他两日,小宗便于我处歇下吧。”
“无妨。”
之后,楚上尘与裴戎昱都各自陷入深思之中,心中有所想,心事重重自然茶饭不思,楚上尘吃着手中的斋饭反复的回忆着方才道心大师的话,闭上眼,满心满眼竟都是一个人:
闪着秋水般的瞳仁,嘟着粉若桃花的唇瓣,甜甜软软的松子糖,红似火光的枫叶笺子,笑眯眯的扯着他的袖子喊他,“哥哥哥哥……”忍不住的想要亲吻,拥抱这个孩子,他温暖亮烈的让自己的心满满都是喜悦……
陷入他必然要离开自己的患得患失之中,担心他还这么小不能懂得情爱,犹犹豫豫却又克制不住自己……这……便是心动?可……小灯笼……他苦恋我这么多年,我却什么交代都没有给他……
“上尘施主的签是第二十七签,乃为上签。签中卦文预示施主姻缘已到,有大婚之喜啊!只是施主还因愧于往事,对现今有所迷茫才多有忧惧之情。缘自天定,都为天作之合,过去的总该沉寂,既已决定重新开始,施主就应抛却包袱,把握现今。”
自己确已决定重新开始了……那双澄澈闪烁的大眼似是又楚楚可怜的看着他,嘴巴一张一合,道:“哥哥,抱抱~”那一瞬间,心中电流遍布全身,心花怒放到自己都动容。
楚上尘喜道:“弟子明白了。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弟子竟已……陷入情爱之中。”
这忽如惊雷的声音让餐桌上的人都一愣,道心大师却仍是自然的笑道:“上尘施主终于想通了?”
楚上尘放下碗筷,笑道:“是,想通了。其实,本就是早该想通的事。”
道心大师赞赏的点点头:“须知你虽作孽上半生,但,你还有下半生,还有无数个十年,珍惜眼前人。”
楚上尘点点头,淡淡一笑,顷刻,裴戎昱看到自己的眼前因为他这一笑,倾城花开。朱唇轻启,他笑着说:“那弟子决定了,今日,还俗。”
第四十八话:旧时相思寄明月
大雪后莲见因受寒,身体愈发虚了起来,黛月散与体内内力交融又互斥,反噬严重,近几日都是昏迷不醒。
光均也是无言,只静静的坐在床榻旁陪着。
莲见此时已卸下人皮面具,显出原本的面目来,竟是个异常俊美的少年。仍是一双漂亮的丹凤眼,眼尾轻轻向上挑起,想来若是睁开眼来,眼里波光流转必定十分动人美艳,原是一双远山眉,配着小巧高挺的鼻梁,实在好看的紧。都道是“眉似远山黛,眼如秋波横”,想来是专为他而写。
即使是昏睡之中,周身仍旧散发着雍容娴雅的气质,眉目之间轻灵俊秀又妖娆魅惑,堪堪的夺人眼球。
“不要……不要……”独属于莲见的嗓音,带些清朗,妩媚的语调,夺人心魄。此时,又有一丝病态的柔弱。
昏迷中的莲见蹙起眉,说着胡话。连着高烧几日,原本的樱桃红唇已是若死灰般的颜色,额头渗出几丝薄汗,看得人实在心疼的紧。
光均连忙握了他的手,软声安慰:“没事的,没事的……主上。”
“啊!”莲见忽而睁开眼,滚滚的热泪就着眼角落下来,想来是噩梦,他吓得惊坐起来,又咳嗽了几声,只觉得胸口撕裂,顿了一会儿又觉得天旋地转,倏得呕出一口鲜血,喉咙像是火烧一般的疼痛。
莲见的唇已是干裂,想来是近日不断高烧又昏迷不醒,长久未饮水所致。
“主上!”光均也拧了眉头,有些担心。
莲见梨花带雨的落泪,喘气咳嗽,只觉得心里、眼里、脑里都是梦中场景,骇然、心痛的不得了。
“主上,你没事吧?”
莲见紧咬下唇,眼泪又扑簌簌的掉下来,半晌道:“我又梦见从前在望京的事了……”
光均看着眼前憔悴不堪的莲见,心里一痛,将他揽在怀中:“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莲见大口大口的喘气,嘴里仍然是腥甜。他闭上那双美眸,缓缓开口道:“那日,我……咳咳……去找子卿,只见……咳咳,他与一名貌美的女子……相拥而吻……他赶我出去……我倔劲上来,就是……不肯走……”
一行热泪又滚了下来。
光均心痛道:“主上,我们下山吧。离开楚峰,山中常年大寒,你受不住的。你不要再喝黛月散了……我记得百里师傅还留了续命还魂丹,我们吃那个好不好?主上,我们吃药好不好……你是个很美的人,无须伪装什么,逃避什么,你明白吗?”
那年,赵衡站在他的身侧,阴笑着说:“就凭你,居然还敢妄想千金公子吗?他身侧的人再不济,也轮不到你吧?好好好,且不论你长相如何,就算你是天姿国色,又如何?你以为他会是断袖吗?他现在知道了你原是个断袖,躲都来不及吧……你该清楚自己的斤两!没那个本事,就不要学他们勾引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