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气氤氲,茶香满帐。澄红的茶水淋在日月盏中,宛如飞瀑倾泄而下,只是看着已经是种享受,更不必说其中清甜滋味,齿颊留香,直浸润到骨子里去。
王惟朝饮尽一盏,深深呼出口气,抬眼看着锦袖,迟迟不接他递来的第二盏,似是有些出神。
锦袖侧过脸,神情中带了些询问。
“这茶水是我在徽州时,攒了三年的竹叶尖上的霜华,并着陈年普洱茶烹煮而成,消肝火理气最好,王爷不喜欢这味道么?”
王惟朝垂眼一笑,将他带到怀里搂紧了道:“幸亏还有你在我身边陪着,真个玲珑心思锦心绣口,比解语花更胜上百倍。你宽慰我这片刻果然有用,我心里已有主意了。”
王惟朝将他揉在怀里拥了片刻,带了笑起身:“来,帮我研墨,我要给平王写封书信。”
锦袖随他起身,撩起袖子,细细地为他研好松墨,伺候了纸笔,侍立一旁。
王惟朝提笔落墨,一气呵成。写毕吹干墨迹,又看了一回,拿火漆封好了,打发信使日夜兼程,把信密送往山东平王府邸。
锦袖道:“王爷写信给平王,难不成是要请他出兵助咱们攻打京城?”
王惟朝笑道:“我的锦袖聪明,猜得差不多。”
锦袖见他这这回有了笑容,便缠着他要他说说寄那封信的用意,如何一封书信就能救得了急。
王惟朝拗不过他,便解给他道。
“眼下我最担心的是面临腹背受敌的危险,进军速度一慢下来,不仅朝廷有了喘息之机,将调兵来迎。而且封地处于山东的平王也可能带兵截断咱们的粮道及后路。我方才写那封信没什么特别内容,只是请平王按兵不动,我许了他世代保有封地及铸币晒盐特权,他虽然懦弱,却不糊涂。他明白,对他来说按兵不动才是最好的选择,无论是朝廷胜利还是咱们胜利,他都能继续做他的安稳王爷。否则他不是一步登天,便是万劫不复。我了解他,他没有拿出一切孤注一掷的胆识魄力,对付他,恩威并行软硬兼施便足够了。”
锦袖恍然道:“如此一来,王爷便解除了后顾之忧,可以集中精力攻克城池了。”
王惟朝苦笑道:“不尽然,我只不过是为咱们争取了几天时间。需知平王也在关注战局,眼下咱们占着优势,我才能仅凭一封书信威吓住他。若是战局反转,他随时会挥师北上,争这剿除反贼的头功,甚至趁朝廷与咱们两败俱伤之际,带兵直袭京城,坐享渔翁之利。”
锦袖面带忧色道:“王爷可有破敌的法子?”
王惟朝声音里发了些狠,沉声道:“这一日强攻不下,我心里已有计较了。且待明日,让他看我手段。”
他说着,又看向桌上铺展着的地图,仿佛要将那座城池劈成两半一般,目光锐成一道刀锋。
天色初亮,朝阳一抹晕红融在青蒙蒙的雾气当中。扑棱棱一片拍翅之声密匝匝地掠过营帐,几百只信鸽展着白羽,飞进晨曦中去。
王惟朝亲手放了最后一只鸽子,望着它穿过朝霞薄雾,直往天津城中飞去
锦袖举目远眺,直到看不见群鸽的影子,这才道:“这些鸽子都是在这城里外放养的,王爷连夜高价赎来,是要借它们往城里传什么消息?”
王惟朝道:“如今赋税苛重,百姓厌倦这时局已久,大多不情愿为朝廷卖命。这守城的士兵,多半是临阵征召而来,无心应战,只是被强逼着,不进则斩,这才不得不豁出性命去死守城池。那些鸽子身上带的信上,好言劝百姓及早开城,户出兵丁者,愈早受降,则愈早得保全以归。”
锦袖道:“这鸽信放出去几百封,即便只有几十人看到,一传十十传百,这守城之心就会动摇涣散甚至瓦解,果然是攻心为上。”
王惟朝道:“攻心还是辅助,要拿下这城池,硬碰硬是免不了了,只能如蚕咬蚁噬一般,瓦解一点是一点。”他说话声中,又有兵士推了盛着箭的车来,密密麻麻几十捆箭簇,箭尾上都捆了纸条,锦袖解下一张字条,见其内容亦是劝降,其中所言又与给百姓看的鸽信不同,鸽信上诱以减免赋税,又以守城子弟的性命为利害,加以劝诱。而这箭簇上所附的信,却是母盼子归,妻盼夫归之类言语,其言殷切哀伤,似是泣血望归。锦袖看的颇有几分怅惘,长叹一声道:“连我这不曾上阵之人,看了这信都心中难受,不由得思念父兄,更不必说那些守城士兵。今日这一战,他们的士气必然大不如前,而咱们士气尚盛,一鼓作气必然能攻克此城。”
王惟朝淡淡道:“但愿如此。”
他令人将那车箭射往城墙头,神情中带了丝倦色,一夜布置,此时已忍不住显出些疲态来。
锦袖道:“离天明尚有些时间,王爷回帐休息片刻吧。”
王惟朝抬起眼望着渐渐升起的朝阳,笑道:“只是有些疲乏,精神却是难得的好,心里惦记着这场即将到来的仗,我如何能睡得着。等大获全胜之后,再好好睡它一天一夜也不迟!”
早饭过后,王惟朝重整旗鼓,领兵城下,扬声向城头上道:“小王请守将出来说几句话,昨日三催四请,足下也不曾露面与小王寒暄几句,难道身为守将,还没有这城头上的子弟兵胆量大么?”
城头上有不少士兵一大早便看过了射往城头的箭书,心思彷徨,言语不及昨日咄咄逼人,只回话道:“我们将军说了,要战便战,何必废话!”
王惟朝笑道:“怎么贵城守将见不得人么。好,既然他不露面,我有话便在这城下对诸位说了——如今贪官贼子当道蒙蔽圣听,天灾不断,赋税却越加苛重,使万民倒悬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如今小王北上面圣,只为了给普天之下的百姓请命,还我大旭一个国泰民安。诸位也是普通百姓家的子弟,今日被迫为这昏聩朝廷卖命,难道就是心甘情愿的么!这朝廷盘剥的诸位缺衣少食、如今还要你们连性命一并献给他做祭享,这是什么道理!诸位皆是明理之人,当即开了城门,小王不仅对此城秋毫无犯,还将苛捐杂税一并废除,各位也可各自回家供养父母,诸位以为如何?”
城头中人面面相觑,似是被他说的动摇了,已有人犹豫着,扔下了刀。
王惟朝嘴角泛起一丝笑,正要趁势再劝几句,凭三寸不烂之舌说的他军心大乱。却见城下有人大步走上城来,那人身材瘦小,披着一身烂银鱼鳞甲,头戴一顶饕餮盔,昨日交战之时,王惟朝便在硝烟中隐隐见这人持剑在城头督战,想来他便是这座城的守将。
那人左右手里各提着一把剑,将城头弃剑欲降之人一剑一个,斩翻在地,一连杀了五七人,劈手挥剑往城下指来。
那双雌雄剑上兀自滴血,那人满脸溅着血污,神情并不为之所动,只狠声道:“你这贼人,还有胆在我城下口出狂言!看来是昨日吃我教训不够,今日又来找死!”
他此言一出,王惟朝军中顿时哗然,倒并不是为他言语狂妄嚣张,却是因为那人的声音,是个女子。
王惟朝也吃了一惊,身旁祁东已然脱口而出。
“这守将怎么是个女人!”
王惟朝眯起眼来定睛望那女子,只觉得她眉眼依稀相识,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祁东大笑道:“这朝廷无能,竟连女子都要上阵为将,可叹可笑!”他这话一出,引得身后士兵哈哈大笑,众人对那女子极为轻视。那女子大怒,抓过旁边士兵手中的铁胎弓,搭箭便射。祁东只见眼前白光一闪,急欲躲闪时,几乎已来不及。只得狼狈地一缩头,感觉头上一轻,风声擦着头顶呼啸而过。惊魂甫定,回头看时,却见那支箭将祁东头盔上的缨子射了下来。那箭入
地一寸多深,缨子尚自飘荡未定。
那女子冷笑道:“女人又如何?尔等堂堂丈夫,弓马可有我一介女流厉害?”
祁东惊魂甫定,目光游移哑口无言,咬着牙根不敢答话了。
王惟朝向城头拱手道:“还未请教姑娘姓名。”
女子道:“我便把姓名告诉你,让你死得明白!我夫家姓郑,我自家姓赵,名悦雍!”
王惟朝一怔,又复上下打量她一番,笑了出来。
“我说怎么习得这一身好武艺,竟不让须眉。原来夫人是凌将军的徒弟,启羽的师妹。我听启羽说,你早年曾跟随他爹凌啸将军习过几年武艺,令尊赵渊赵大人还有意将你许配给凌启羽,后来不知为何,却将你嫁给了郑效郑翰林。夫人与郑翰林成亲时,小王和启羽还曾过府去喝喜酒,夫人可还记得小王?”
赵悦雍神情一僵,脸上慢慢地失了血色。
王惟朝道:“想来夫人还记得当年跟凌啸将军习武的情形,一转眼这些年过去了,夫人的弓马愈加娴熟,而传授夫人这些的人,却早已不在了。”
赵悦雍咬牙道:“要战便战,扯这些做什么!”
王惟朝笑道:“也并没什么意思,只是见了故人,就忍不住叙几句旧。若今日兵临城下的是启羽,想来夫人便有话同他叙了。”
赵悦雍大怒道:“你这贼子休得胡言乱语!我今日且活捉了你,过几日再亲手把凌启羽捆来,一并押回朝廷千刀万剐了,洗刷凌啸将军忠魂为你二人所蒙之耻!”
王惟朝笑道:“那就要看你有没有这本事了。”说着扬声道,“今日务必给我拿下此城!开战!”
经这一番攻心,下至城中百姓,上至守将赵悦雍,心中都是彷徨失措、方寸大乱,士气完全不能与昨日相比。
王惟朝看着战局,城头上的士兵全然没了昨日那般竭力死守的气势,发弓犹留三分力,挥剑兀自慢半分,若不是赵悦雍下了后退者斩的军令,想必此时已有人弃剑投降了。
冲车已然修好,王惟朝令人推出来,势必将城门撞破。
城头上虽仍有巨石滚落,却并不如昨日密集。众人高举盾牌护着冲车,狠狠往城门撞去。
祁东引弓发箭,连着射下几个守城将士,眼见着冲车即将撞破城门,眼中带了一抹得意之色,纵马往王惟朝身边道:“王爷,这婆娘快要守不住了。”
王惟朝望着城头督战的赵悦雍,她发髻散了,几丝头发从头盔中露出来,仃零零地在硝烟中飘拂。她声嘶力竭地指挥,甚至亲自往城下推落巨木,手上和脸上满是血口,衣甲不知染了多少人的血迹,已然干涸发黑。
王惟朝若有所思,自语道:“……果然是造化弄人。”
战场纷乱,祁东听不分明,高声道:“王爷说什么?”
王惟朝看他一眼:“破城之后别为难她,我有话跟她说。”
祁东一拱手,自作聪明地一咧嘴,好似认定了王惟朝看上了这泼辣女人。
“王爷放心,我这就去传令。”
王惟朝远望着赵悦雍,目光流转,不由得又望向北边,自语道:“启羽,你说我该怎么处置她?”
天津城并没有坚持多久,硝烟中,只听轰然一声,城门洞开,里面尚存几十名弩手做最后的抵抗。王惟朝麾下骑兵直冲进去,一刀一个劈翻在地,血溅尘埃。
王惟朝传令下去,守城军中肯束手就缚的皆饶过了,顽抗者格杀勿论。至于百姓,一概不得惊扰。
赵悦雍站在城头上,眼看着城破失势,人失魂了一般。已有士兵奔上城楼来擒她,赵悦雍望着他们,踏着遍地尸首,一步一步退到城墙边,直抵到城墙上再退无可退时,她霍地举起剑,向颈中刎去!
众人急欲救时,已来不及了。眼看着一缕芳魂飘然而逝,心中皆有几分惋惜。
王惟朝得了赵悦雍自刎而死的消息,默然半晌,又问道:“她临死前说什么了没有?”
祁东道:“我听得不甚清楚,好像说了句,‘相欠的来生再报’。也不知道她说的是谁。”
王惟朝略一皱眉,却又苦笑起来,自语道:“有这么一个红颜知己至死还念着你,你这辈子总算不枉了。”
祁东疑惑地望着他,王惟朝不再多说,只吩咐道:“把她的尸骨装殓了,好生葬了吧。”
大军进了天津城,见家家关门闭户,街上半个人也没有,犹如一座死城。唯有白鸽三五成群地落在屋檐上,在阳光里悠闲地踱着步,啄食着些谷粒,仿佛已经遗忘了城外那一片修罗战场。
王惟朝道:“此处是北京卫城,机要重地,而民心尚未归附,必须留个心腹之人留守接管此处,以南拒平王,北应大军长驱直入京城。祁东李颐,你们二人谁愿驻守?”
这两人被点到姓名,应声出列,却都显得不十分积极。两人面面相觑,都想跟着王惟朝上阵拼杀,却不愿在此坐守。
王惟朝笑道:“都不愿意?”
李颐连忙道:“不是不愿。王爷吩咐,不敢不从。只是——”
祁东截口道:“只是什么!你若是愿留,你留下就是,我跟王爷杀进京城!”
王惟朝似笑非笑地瞧着祁东:“你替我做得了主?”
祁东自知失言,尴尬噤口。
王惟朝斥祁东道:“你这般冒失躁进,在哪里能让人放心。李颐思虑周密,样样比你稳妥。我背后无眼,留下你镇守,我怕是夜里连觉都睡不安稳,还是让李颐坐镇。”他又转对李颐道,“我留两千兵马给你在此,你需严密监视平王动向,若他敢妄动北上,你定要将他拦在这道城关之外。”
李颐自知这责任重大,虽更愿随大军冲锋陷阵,却也不辞这重任。当即滚鞍下马,接了王惟朝口谕,即日接任天津太守。
王惟朝笑道:“从今日起,你就是这满城百姓的父母官了,务必好生教化子民。”
李颐连声称是,当日住进了太守府,接管了钱粮户册,连下几道政令,减免赋税,整编民兵,与宣王留下的两千兵马并在一处,连日操练,驻守城池。
这一场大捷之后,王惟朝畅快痛饮了几杯,吃得醉了被人扶回帐内,倒头便睡,却不过两个时辰,便忽地坐了起来。
锦袖在他帐子里陪着,见他直着双眼,像是做了恶梦,便往床前握着他的手,柔声道:“不是说破了城便好好睡一觉么,怎么才睡了半宿就起来了?”
王惟朝好似没听见他的话,紧紧握着他的手,攥得锦袖双手生疼,王惟朝连声问:“凌将军如何了,凌将军他——”
他说着,似是恍惚过来,意识到自己连声追问的已是无法挽回的过去。
凌啸早在十年前就死了,而自己所做的一切,正是在为他扼紧仇人的脖颈。
他默默地松开锦袖的手。锦袖举起袖子,为他抹去头上的冷汗,柔声道:“还没天亮,王爷再睡一会儿吧。”
王惟朝拂开他的手,垂着头静了片刻,忽又转头看他。
“我梦里说了什么没有?”
锦袖道:“王爷睡得熟,不曾说梦话。”
王惟朝舒了口气,道:“我想自己待一会儿,你且回去罢。”
锦袖并未说什么,转过头去时,神色黯然。他往怀里按了按,停了步。从怀里抽出封书信道:“我险些忘了这个,王爷睡着时,有信使送了这封信来。”
王惟朝接过来,看上头盖的是凌启羽的印信。他撕了封皮,抖开信一看,双眼顿时亮了起来,大喜道:“想不到他进军速度如此之快,更胜于我!好、好,照这速度,天亮后再急行军半日便可与他所率的三万兵马会合了!”
锦袖望着他,目光却似有些惆怅,轻轻说声:“恭喜王爷。”便转身出了帐子。
王惟朝又将那封信细看了几回,信上将举事以来,凌启羽领兵攻克州府南下的过程简略提了一遍,上书几场硬仗打下来伤亡并未过千,一路尚算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