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师父正在楼上窗边喝茶,桑手下一个乞儿就在街对面拾掉在地上的一个馒头,突然一只野狗从
斜刺里窜出来去咬那个乞儿,桑来不及救,眼看着那个乞儿就要被狗咬到,千钧一发之际,那狗竟然
自己倒在了地上。桑过去一看,已经死了。桑四下望去,一眼就知道是那个男人做的。
就是一瞬间的感觉,桑抛弃了自己当时拥有的一切,死缠烂打要跟着男人走。
桑就说到这里。
妖问:“然后呢?就这么轻易地成了?”
当然没有。
只是那些试炼,他不想告诉妖。
他为了能够杀死那个男人,下定决定,不管付出任何代价也要认这个男人作师父。最后,他果然成功
了,只是……待他学成之际,那个把他卖掉的男人已经因为欠下大笔赌债而被人砍死了。
一直以来的目标消失了,桑也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很自然地,他想到了死。是师父阻止了他。那时,
师父对他说,只要活下去,就总能够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他说:“桑,去罢。去寻找自己活下去的
意义。而在那之前,先努力活下去。”
于是,他一直活到了现在。
桑抬起头,浅浅一笑。
天光破云,流风回雪,月出江流,花怒春山。
纵是美人如妖,也被惊艳住了,待回过神来,桑已阖上了眼,伏倒在桌上睡了,束在颈后的栗色发丝
被夜风扬起,一身玄衣冷了月光。
8.面具(四)
休言已经睡了。那孩子一向是到了时辰就睡,就算是天塌下来也断无改变的可能。
于是妖一个人把桑弄回了房间,扶他躺下。
想起桑的刀和他今日买的面具还丢在外面的桌子上,妖又出了房间,回到店前树下。
桑的刀显然不是什么宝刀,只不过是一把普普通通的直刀罢了,扔在地上也断不会有人相信这是一把
斩过百人的刀。
杀手,尤其是背负盛名的杀手,其实是天地不容的存在。
在见到桑以前,妖很难想象这个在江湖和朝廷都赫赫有名的杀手竟然是个如此年轻如此俊秀的男子。
若不是那一身冷冽的气质和血腥气息,他也不会相信这个人竟然曾经从江湖近百高手的围剿中逃出生
天。
妖曾经疑惑:朝廷通缉,江湖不容,这个男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做到这一步?
原来——
“不过是个傻瓜罢了。”
妖用长长的指甲刮了刮桑这把破刀的缠绳,有细碎的血渣崩进了那修长干净的指甲里。
提着桑的刀,拿起自己的面具,妖在将要回屋的时候看到了从幽暗的小巷中走来的人影。
店里灯火在门前照出昏黄黯淡的光,像是古旧宣纸上一轮秋月。来人渐渐走近,拖着一身幽夜的湿凉
从黑暗中走进了这片暗沉的灯光里。
百里明月。
妖将桑的刀掩在袖中,转身进了屋,不多时,托着一壶酒出来了。
百里明月脸上没有往日的轻松愉悦,只是低着头,淡淡说了一句:“我没带钱。”妖没有抬眼,从湖
中倾出来的酒也没有断,只是微微勾了勾唇角。
——“那就改日再还上罢。”
百里明月没有说话,端起妖推到他面前来的酒,在唇边停了停,却是仰头一饮而尽。百里明月身上穿
着宽袂华服,拉着衣袂一饮而尽的动作没有桑那般潇洒,倒更像是在借酒浇愁。
借酒浇愁?本来就是。
妖不语,继续为百里明月斟满。
百里明月说:“把灯熄了罢。”
妖站起来,进屋拿开灯罩,吹熄了烛火,一缕青烟袅袅地腾起来,仿佛叹息一般地消散在了幽夜当中
。
百里明月一杯接一杯的喝酒,一壶酒见底的时候,终于倒了下去。
百里明月平日里总是一副单纯的样子,唯有真正醉酒的时候才会露出这般深沉的真面目罢。妖看着趴
在桌子上的百里明月,头也不抬地问:“不把他带走么?”
止戈走出来,还没开口,倒是趴在桌子上的百里明月突然呢喃了一声——
“百里熙昭……”
妖一怔,对面的止戈亦然。
止戈架起烂醉的百里明月,抬头对上抄着手眼角隐约含笑的妖,略微顿了顿,说:“今晚之事,请务
必保密。”
妖一笑。
“在下不过是个卖酒的罢了。”
9.歌尽桃花扇影风(一)
百里熙昭,百里明月,还有定远将军的女儿杜若,三人乃是青梅竹马,自小一起长大,感情甚好。
后来,先帝驾崩,太子百里熹昭即位,昔年好友成为高高在上的帝王,三人的感情这才渐渐淡了下来
,百里明月虽然是个闲散王爷,因喜好结识所谓“豪杰之士”而被许多大臣说是不务正业,但在朝堂
上却也尽心为皇兄百里熹昭分忧,是个虽然充满争议但总的来说还算说得过去的王爷。
杜若也出离了当年天真无邪的年纪,不再总是跟在两位“哥哥”身后,开始专心女红以及琴棋书画。
但唯有百里明月仍旧时时往定远将军家里跑,为杜若带来这样那样的小玩意儿。
百里明月素来都是这般高调,世人也都习惯了,但是渐渐地,当初的三人就被传说成了青梅竹马的宣
王百里明月和定远将军之女杜若两个人。皇都的人们提到定远将军的女儿,总是会立马想到那个看上
去有点懵懂有点二的宣王百里明月。
宣王百里明月对青梅竹马杜若的好,整个皇都里人尽皆知。若是谁家女儿不知当下皇都里流行何种装
饰,去问宣王,绝对会得到顶好的建议,因为宣王本人正是引领这一切的那个人。而这一切,又全都
是为他的青梅竹马杜若所量身定做的。
杜若是个美人,但再美的人儿也得有衣装衬托才能出彩,每每皇都里的官家小姐有聚会,定远将军家
的女儿杜若总是最出彩、最惹人眼的那个——毕竟杜美人身后有个一心为了美人的宣王百里明月。
定远将军是个武官,加上杜若的娘亲去世得早,大将军对女儿的关照一向不多,故而也格外想补偿女
儿,想给女儿最好的一切。在定远将军眼里,痴情又专一的宣王百里明月自然是最好的选择,大将军
一早就把百里明月内定为了自家的东床快婿,孰料,皇帝到府上来坐了坐,就在他有要事离开一会儿
的工夫里,也不知道自己的女儿跟皇帝谈了些什么,竟然下定决心要进宫!
皇帝的后宫里妃嫔众多,三千佳丽争一人,杜若知道那不是个好地方。
只是,她爱那个人。
——纵然他已经忘记了当初的诺言。
她始终不能忘记当年。当年三人一同到山上去玩,结果不慎闯入了皇家的狩猎之地,三人在狩猎园里
被老虎盯上,百里明月大叫一声跑掉,而百里熹昭却紧紧拉着她的手悄悄躲进了山洞。后来,外面下
起了大雨,百里熹昭点起了火堆,要出去找百里明月,让她在火堆旁等他回来。她害怕,拉着百里熹
昭的衣角哭,百里熹昭转身把拉进怀里,摸着她的头温柔地说:“若儿乖,在这里等我回来。以后我
还要封你做我的皇后,独宠你一人呢。”
虽然到后来她盼来的并不是百里熹昭而是大队的兵马,但百里熹昭还是来看她了,抱歉地跟她解释,
因为百里明月跟老虎搏斗,被老虎重伤了,以后大概都不能习武了,所以他要在百里明月身边安慰他
。
她一直都记得的,百里熹昭拉着她的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还有那六宫独宠的誓言。
她怨过,怨他封了别的女人做皇后,怨他久久不来看她。
然她亦明了:那个人,毕竟是皇帝,毕竟有着太多的身不由己。而她,要做个善解人意、知书达理的
女人,不能任性。
还好,还好。他到底还是记得她的。
——爱到了深处,便无法再计较得失,无法再保全自己的骄傲,即便是卑微地匍匐下去,都将是心甘
情愿的。
于是,秋月祭之后,皇都里发生了一件街头巷尾人人乐道的事,那就是:宣王百里明月亦被青梅竹马
给抛弃了。
宣王对他这青梅竹马宠爱到了什么地步,皇都里人尽皆知,然而到这一步,杜若居然舍了宣王妃的位
子,进宫去做三千佳丽中的一个,世人对这可怜的宣王的同情一时间甚至超过了对那位命犯孤鸾的宰
相大人的同情——虽然宰相大人冷冷清清的,想让人同情也难。
很多人在得知杜若是甘愿入宫为妃之后,顿时觉得这个女人真是想不开。可是接下来皇上的一纸诏书
顿时堵住了众人的嘴——杜若一入宫便被封为了贵妃,安全没有遵照自古以来的选妃程序。
于是人们的猜测越发地多了起来,有人说其实皇上也是个用情至深的人,只是当皇帝的嘛,毕竟身不
由己。但到底还是同情百里明月的人居多——因为自从这件事之后,皇都里便没有了新的流行花样和
首饰发式,看见宣王情伤之深。
虽然皇都里也有许多店家推出了新的花样,可到底还是比不上宣王的审美,皆未曾流行起来。一时间
,女子们甚至因此而嫉恨起了那个飞入了红墙之内的定远将军独女。
妖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想起秋月祭当晚百里明月的醉酒失态,又想起秋月祭之前百里明月笑师行陌
命犯孤鸾,被青梅竹马抛弃,难得地没有笑他报应来了。
前来告诉妖这件事的苏天彧坐在树下,小小的树叶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坐在他脚边伏于他膝上的红伸
出纤纤手为他拿下了头上的红叶。
火红的叶比红指甲上的丹寇还要艳,红叶在那双柔荑凝脂般的玉手中飞旋,宛如一团跃动的红莲业火
。
苏天彧抬起头,看见灼灼的红叶漫天飞舞,好像要点燃秋日碧蓝高远的天空一般。
苏天彧仰着头望了良久,他身后的素恭敬而平淡地提醒他说:“接下来还要视察米铺的情况。”
“啊。我不想去,素。”听了素的话,苏天彧的目光并未从漫天飞舞的红叶上移开,素也并没有为苏
天彧这任性的言行便是任何不满,依旧是保持着恭敬而平静的态度,说:“素知道了。请允许素先行
告退。”
“嗯。去罢。”
素走后,苏天彧维持着仰头望天的姿势许久,才问抄着手站在落叶纷纷的树下的妖:“那晚,他来过
?”
妖只是笑眯眯的,不置可否。
苏天彧看了看妖,没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任何情愫,站起来便要走,妖在他身后朗声问了句:“来这里
坐半天,就是为了看我这树的么?”
苏天彧顿了顿,头也不曾回,说:“一壶桃花酿,送到宣王府,酒钱也跟宣王府上要罢。”
一身红衣的妖揣着手在树下笑得意味深长。
“桃花酿……吗?”妖施施然走进店里,对休言吩咐道:“两壶忘忧,一壶送到鉴玉轩,一壶送到宣
王府。”
10.歌尽桃花扇影风(二)
妖门前的那棵树,秋初时候才落完了花,生出新叶,到了深秋,又开始簌簌地落下红叶来,妖娆绚烂
的红叶宛若一只只烈焰蝴蝶,四处飘飞,妖从酒窖里搬出了一坛名为酔清秋的酒,清冽的酒水盛在桑
常用的那只红色宽口浅碗之中,那暗红色的碗壁便成了灼灼的火红,跟门外那绚烂飞舞的红叶一般。
“嘁。”妖端起酒碗,把整整一碗的酒泼在了地上,一股极为浓烈的酒香就肆意张扬地弥漫了开来。
“八十两,桑留下的钱,没有了。”
休言在门外闻到酒香,探头一看,正巧听见妖这句话,顿时嘴角抽搐——人家可是天下第一的杀手,
妖你这么猖狂就不怕他砍了你!
孰料,妖竟像是听到了休言的心声一般,突然转过头来,扬着下巴,一双狐狸眼飞挑着,硬是挑出了
一道犀利的目光来,直射休言。休言给他吓了一跳,倘若他不是哑巴,恐怕也会怀疑自己一不小心说
出了心里话。
就在这一日,晚上,被妖诅咒了的桑又来到这里。
不过这一回却不是来喝酒的。
半夜,妖听得院中一声闷响,原本安然阖着的一双眼一下子便睁了开来。披衣起床,妖打开门,清冷
月光下,就看到了桑。院子中的桑,脸色苍白,一身黑色夜行衣上虽然看不出什么异样,却能够在露
重的秋夜里嗅得到淡淡的血腥。
休言睡得死死的,妖把他从床上拖下来丢到地上踩了两脚他也没有醒。妖恶狠狠地瞪了休言一眼,自
己动手为桑处理起了伤口。剑伤,在腹部,其他地方都没有什么,血是正常的红色,也是正常的气味
,不像中毒的样子。妖冷笑着说:“刺你的那个人真是个笨蛋,怎么就不知道在剑上淬点毒?”
虽然嘴上是这么说着,手上却一直不敢怠慢,妖把才取出来的酔清秋倒出来了一碗,全都泼在了桑的
伤口上。桑吃痛,闷闷地哼了一声,身体僵硬地忍着痛,却硬是再也没有哼一声。
妖手忙脚乱地为桑包扎起伤口,桑看着自己腹上包得极丑的伤口,无言地抽了抽眉。
“怎么?不满意?!”妖眼睛尖,一眼就瞧见了桑的小动作,抬了抬下巴,睥睨着,仿佛只要他点头
,妖就会立马把他打包扔出去。
桑识时务地摇了摇头。
桑的伤未及筋骨,并不算严重,但外面却风头正紧,估计桑也没处躲,于是妖便答应收留他几日。
昏黄的灯光下,桑坐在桌前,正极是认真地缝补着衣裳,略暗的暖黄色灯光照在他那张俊秀妍丽的脸
上,睫毛在眼下投出羽毛般轻柔的影子来,使这个平素里看起来如绝世名剑般冷冽的男人透出一股难
以言喻的禁欲般的诱惑来。
妖就端着药站在门口望着这样的桑,一时间忘了斥责他受伤未愈就不经他允许地下床。
倒是桑先发现了妖,抬起头,冲着他抱歉一笑。
“抱歉,借你针线一用。”
“你……会缝补衣裳?”妖张大了那双妖孽般勾魂的狐狸眼,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啊……”相比起来,桑倒是一副妖会这副模样才真正令人难以置信的神情。
“你一杀手会做这种事?”
“啊,小时候家里比较辛苦,总要学着做各种各样的事情。”桑一边缝补一边说,“后来,跟了师傅
,更是什么都要学着做,从洗碗擦地到缝衣补瓦,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得十二分用心地去做。师傅对弟
子要求一向严格,而且……”桑笑了笑,“而且,说句师傅的坏话,那个人,很挑剔。师傅总是穿白
衣,洗衣服的时候若是留下一丁点的污渍他也是断然不会穿的。吃饭也是,几天之内绝对不容许重样
的。当初为了给师傅做饭,我曾经潜入到各地的酒肆饭庄里去偷师,彼时学艺不精,也曾有过被掌勺
师傅发现四处追着打的经历。”
桑低头咬断了线头,抬头冲妖不好意思地一笑,“被炒菜的大勺敲一下,嘶——”桑像是又回想起了
当初被打时的疼痛,俏皮地闭起一只眼,眉头皱做了一堆。
冷酷如桑,竟然也会有这么活泼的时候,妖沉默着,拿过了桑缝补的衣服,一边问道:“你还会做饭
?”
桑缝补的衣服针脚细密,几乎看不出这里曾经破过。表面上漫不经心的妖于是动了把桑留下来取代休